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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金风玉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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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抱着孟晓童从医馆回来时,众人皆已睡下。大伙一夜未眠从白溪村走到靖安城,一日里悲惧加交,疲惫不堪,栖身之地既有了着落,也不顾没有多余的床被,喝了粥就挨不住困意,等不及徐氏回来找她理论,都随意地找个角落沉沉睡去。
所幸天气炎热,睡在地上不至受寒。
叶知秋躺在穆婆婆身旁,听到徐氏进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闭眼假寐。
徐氏原以为还有场争论,见状松了口气,先去看沅儿。沅儿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睡梦中双手紧紧护着自己的肚子。徐氏给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掖好被角,走到小院里给孟晓童熬了药,轻哄着喂了下去,自己才去吃了几口白粥。
粥还温热着,徐氏想是众人吃了不久,搂着孟晓童睡下时,看了角落里的叶知秋一眼,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叶知秋等到徐氏呼吸声匀,睡得熟了,才悄悄起身,走到小院里,坐在石阶上。已是入了夜,值多事之秋,靖安城实行宵禁,除去蝉鸣蛙叫与打更声,几乎万籁俱寂。叶知秋压抑地咳了几声,取下腰间的香囊凑到鼻前,紧绷到极致的情绪在梨花气味包围中,微微缓和下来。
星夜迷人,却充斥着流离不安。
叶知秋闭了眸,背倚屋墙,不知过了多久才生出睡意,迷蒙中,她听到哽咽哭泣声,似乎有人经过她身边,叶知秋睁开眼,见孟晓童打开小院门,沿着巷子往外走。她立刻清醒过来,转眼见屋中众人还沉沉睡着,叶知秋不想惊醒她们,怕跟丢了,自己追了上去。
“晓童!”
叶知秋在后头轻喊着,孟晓童头也不回,听到叶知秋喊她,反而加快步伐,最后索性跑了起来。叶知秋的脚进城时受了伤,过了半日脚背肿得老高,她穿着那左右不合脚的男鞋追了一会儿,猛见那小小身影窜进一条狭窄深巷,她连忙跟了上去,须臾,孟晓童的脚步声突然断了。
叶知秋左看右看,都没见到孟晓童的踪迹,怕出事,顾不上会惊了巡夜士兵惹来麻烦,就要大声喊孟晓童的名字。幽暗深巷中,她蓦然睁圆了眸子,转过身来,一只手从她右后方岔开的一条窄巷里伸出来,迅速地捂住了她的口鼻,紧接着有几只手抓住她的身子,将她拖入那条窄巷。
叶知秋闻到那只手上散发的浓重汗味,奋力挣扎了几下,却仍是身不由己地被拖入窄巷深处,一眼看见也被捂住嘴教人抓住的孟晓童。孟晓童吓坏了,挣扎得很厉害,瞪着惊恐的大眼望着叶知秋。叶知秋又急又怕,不乱动弹了,双拳握得死紧,看向抓住她们的四人。
巷中太暗,叶知秋瞧不清他们的模样,却能隐约看到他们衣衫褴褛,应是流民。她想到白天一路跟着她们到徐家老屋外探头探脑的人,与眼前这几人身形相似。她坐到小院里,也有防着夜里出事的意思,却到底轻忽了。
“你要是大喊大叫,我们就宰了这小丫头!”
那人低声恐吓,怕叶知秋不信,边说手边掐上了孟晓童的脖子,缓缓地收紧。孟晓童被捂住嘴,发出痛苦而微弱的呜叫声,叶知秋连连点头,那人才松了手劲。孟晓童不敢挣扎了,浑身抖如筛糠,泪流满面。
他们松开捂在叶知秋嘴上的手,见叶知秋老实地不发一语,也不企图逃跑,一双眼只盯着孟晓童。其中一人低声道:“去,去你们屋里,把吃的、穿的、用的都给我带出来!”
“还有钱!”另一人忙补充道。
叶知秋答应了。
他们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高个子指着另两人说道:“他俩会跟你去,你最好识相点,不然一辈子也见不着这小丫头了!”说完,他和另一人挟着孟晓童往深巷里去,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余下的两人押着叶知秋,到了徐家老屋附近。那两人胆子不大,怕惊醒了屋内众人脱不了身,便让叶知秋自个儿进去,他们则躲入对屋的屋墙后观望。
叶知秋进了老屋,看了矮房内沉睡的众人一眼,先进了厨里,那两人以为她是进去搬米面,便耐心地等着。小厨里,叶知秋从内侧一扇小窗中钻了出去,翻到院里,因被屋墙挡着,外头那两人看不见她。叶知秋脱了鞋,在夜色朦胧中爬上矮墙,从另一面翻出老屋。
她光着脚,走在石板路上几乎不发出声响。
看着自己所在的这条巷子,叶知秋眉眼苍白,颤抖的手抓着腰间的香囊,努力回想白天所见的巡城士兵都在哪出现,依循记忆寻往最近处。
几条大的巷弄见不到流民,他们都被赶到小窄巷里去了。夏夜蝉鸣安宁,风灯幽暗,天上月与繁星,却是银光如泄。叶知秋紧紧盯着远处小石桥上的人影,桥下流水轻吟,蛙声响亮,她快步跑去,桥上伫立的人察觉到她,回过头来。
月光笼着他平淡无奇的面容,眉眼透出冷峻冽意,他一身巡城士兵的打扮,独自一人,转过身时手轻搁在刀柄上,瞧见叶知秋的步伐后又很快松了手。
叶知秋在看清他的脸时脚步微顿,随即再没有一丝犹豫奔到小石桥上,离他尚有几步,忽然跪下。
“这位军爷,求您救命,有人抓了我的妹妹,求军爷救救她!”
叶知秋的声音是抖的,很轻却很清晰,眸中有惊惧,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勾动他心里模糊记忆的东西。
他背在身后的手,朝远处打了个手势,匿在那里的一道黑影随即将整个身子缩入巷中。
“怎么回事?”士兵眼梢不落痕迹地掠过她的脚。
她不知走了多久,这路上并不干净,脚上原就有伤,如今又被什么扎出血来,跟灰土缠裹着。
他声音粗哑,叶知秋从未听过,暗松了口气,迅速将事情说了,又朝他磕头。
他盯着叶知秋,看她惊惧着,卑微乞求着,眉眼间带着强抑的不安,却意外地生出坚定沉静之感。他俯身伸出手来,在她即将再次一磕到底时,手背轻而稳地抵住她额头。叶知秋怔了一下,看向那修长白皙的手指,眉眼刹那迷蒙。她抬起头,抵在她额上的温度撤去,叶知秋望着他,恍惚间觉得眼前的巡夜士兵,竟有丝凛然威仪,不容侵犯的气度。
“事不宜迟。带我过去。”他说道。
叶知秋闻言,迅速地再朝士兵磕了个头,连忙起身,快步带着他穿过几条巷道,从另一边绕到徐家老屋附近。
那两个流民早已等得不耐烦,在老屋门前踱着,就要打开小院的门进去看看。叶知秋方指着他俩,那名巡夜士兵已悄无声息地上前,叶知秋看不清他是如何出的手,那两人被点住哑穴,左右胳臂都被拉脱。士兵一手一个揪住,拖到叶知秋跟前。
“带路,去找你们的同伙。”
他开口,并不特别带着命令的口吻,刀尖戳着其中一人的背脊。那人因双手脱臼,疼出一身冷汗,又口不能言,惊恐之余眼神闪烁,思索着脱身之策。士兵不废话,刀尖一转,刺入一旁他同伙的肚腹又拔了出来。
热烫的血溅到叶知秋脸上,她本能地后退了一步,随即感觉腰腹的旧患刺疼了一下,伸手抚上,却摸到那个香囊,心中骇然稍褪。
那人见同伴被刺了一刀,不知生死,腿软得几乎要坐倒,士兵的刀又抵上他,低声道:“带路。”
他不敢再有其他想法,留下浑身是血的同伴,带着叶知秋和士兵,去找孟晓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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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怎么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事了?”
那两个流民挟持了孟晓童,躲在附近一处偏僻的小树林里,正念叨着同伴。
“出事的话附近早闹起来了,别是想藏私吧?他娘的!”
“说真的,再这么饿下去,我都想把这小丫头煮了吃了!”
孟晓童听到这话,原本稍止的泪又在眼里疯狂打转起来,浑身直哆嗦,那两人看向她,眼神有些复杂。他们把孟晓童绑在一个木桩上,往她嘴里塞了块破布。
“别哭了,只要你姐姐听话,乖乖地把东西拿过来,我们就放了你。”
“这世道,我们不干这样下三烂的事别人也会干,你们好歹头上还有片瓦,我们饿了几天了,你知道怎么过来的吗?”
他们各自拿起脚边裂缝的碗,往一个破瓮里舀了些浑浊的水,接连灌下。
“喝水管饱啊!”
听着那两人咕噜咕噜的灌水声,孟晓童有些懵。他们灌了好一会儿,那个高个子舀了碗水,走到孟晓童跟前,问道:“渴不渴?”
孟晓童害怕这突然的善意,不知该不该点头,只听一声碎裂声响,高个子警觉地抓住孟晓童,拿碗上的破口抵住她的喉咙,转眼看去,他的同伴倒在地上,喝水的破碗摔裂在地,一把银亮长刀从他身上抽离,带出血花四溅。
高个子瞧见拿刀的是名士兵,惊骇不已,叶知秋站在士兵身旁,她身后不远处摔在地上的,是押着她前往老屋的其中一个同伴,他两条胳臂怪异地垂着,嘴大张却发不出声音,惊恐地瞧着这一切。
“晓童!”
叶知秋见孟晓童有危险,不敢轻举妄动,惊慌地看向士兵,却见他却对孟晓童的情况无所觉似地,又朝前走了几步。那高个子见他过来,紧张地加大手劲,破碗口深深陷在晓童稚嫩的脖颈上,几乎带出了血。
孟晓童吓得呜呜直叫,双眼骇怕地圆瞪,直望着叶知秋。叶知秋心口揪得死紧,想拉住士兵,手还没碰上他胳臂,士兵反手抓住她,下一瞬间,叶知秋眼前银光微闪,有什么自士兵指间飞出,她瞧不真切,下一刻,那高个子垂下手,手中破碗落地,滚到了她脚边。
士兵松开她,走到高个子跟前,将他踢开,把孟晓童拉了起来。
叶知秋仔细一看,见高个子手背透出紫黑色,上头扎着一根银针,人已失去意识。她没问多余的话,见孟晓童无恙,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向士兵磕头谢恩。
“城里不太平,夜里不要再乱闯,快回去吧。”士兵说道。
叶知秋连连点头,想问恩人名姓,那士兵没有回答,只挥了挥手让她们离开。
远远地,叶知秋回了个头。
夜色里,小树林深处寂静,听不到半声人息。
她不再回望,抱着孟晓童快步走向老屋。
孟晓童起先在她怀里大哭了几声,片刻后却安静下来。叶知秋搂着她犹颤抖不已的身体,走出老远,才道:“城门关起来了,外头的人进不来,咱们也出不去。”
孟晓童抬头看向她,瘪起嘴,一直强抑着的哭声绝堤。
叶知秋搂着她汗水和泪水纠结的小脑袋,听她口齿不清地叫着红丫和小虎的名字,问哥哥们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再也不能回村里去了,叶知秋闭了闭眸,几乎蹙紧了眉头。
孟晓恩、白溪村、靖北王府的死里逃生、靖安城门前的混乱、流民身上溅出的血,一时都在叶知秋紧绷的思绪里胡乱冒头,最后是方才救了她的,她白天在街市碰撞到的士兵,站在小石桥上回望自己时凛冽的眉眼,月亮悬在他头顶,皎皎其华,远得不可触碰。
她双眼微迷,不知不觉已走到徐家屋外,正要进去,突然转头看向对屋屋墙之下。
孟晓童见她突然停下,抬起泪眼看着她,问道:“怎么了,秋姐姐?”
叶知秋摇了摇头,进了老屋。
矮房里众人仍沉睡着,像寻常宁静的夜,如同对屋屋墙下,没有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流民,也没有浸入石板的艳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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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巡夜士兵回到石桥上,沿着小石桥对着的前方巷道走去。
方才藏匿起来的人见他到来,连忙从角落暗巷里出来。这人方脸络腮胡子,十分高壮,同样穿着兵服,却不是普通的战袄,而是带铁甲的,威壮坚硬许多。有几分见识的人,该是能看出来,那是靖州驻军副将的打扮。
“爷,方才……”
“不过小事,若不帮她,她声张起来,把真的巡夜兵引来,恐怕惹更大麻烦。余下的,暗卫已去处理。”
那人闻言点了点头,又忽然想到,其实只要将那姑娘打昏,余下的事,交给暗卫便行。他怕自己所思不周,说出口冒犯了对方,便没有直言。那时,他俩老远就察觉到叶知秋的脚步声,她因没穿鞋,步伐轻,且呼吸声浅,像是特意跟来,因他身份特殊,士兵让他躲了起来,自己则站在小石桥上等着那人,辨个究竟,若确然有害,便根除祸患。
两人因叶知秋之事,耽搁了些许时间,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进入一条浅窄的死巷,从那里跃上屋檐。暗夜之中,他们俯低身子疾行,轻巧如豹,须臾停在一户人家屋顶上,掀开屋瓦,翻入屋中。
那屋里未燃灯烛,借窗外透入的微光,隐约可见角落立着一些高柜,散发药香,一个着灰色便服的人正在屋里等着他们。三人照了面,不多话,那灰衣人幽暗中自如地引着他们,去往屋子下方的密室,密室里还有另两人等着,一见士兵和那名副将,立刻起身,正要一拜,士兵扬手止住他们,说道:“不必这些虚礼,都快坐下。”
那两人却还是坚持行了礼,灰衣人则奉上犹冒着轻烟的香茗,也朝士兵俯身跪安:“笃之见过九爷。”
被称作九爷的,正是北陵国建昭皇帝第九子——信郡王慕容律。
此时,密室里灯烛透亮,慕容律没有除去易容,仍顶着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并不特意彰显威仪,反而有些随意,从容中却生出沉稳慑人之感。
在场另四人,方脸络腮胡副将打扮的名叫洪如磐,确实是靖州驻军副将之一,着灰色便服的是这屋子的主人,名叫张笃之,另两人,一个叫季弘,是靖安城的一名商人,另一个叫柳申,平素是个不学无术的地痞混混。
“方才路上一点事耽搁了,让诸位久候。”慕容律仍是温文有礼。
众人忙道不敢。
几人夜里密会,自有要事。慕容律今夜打扮成驻军士兵,与洪如磐去了一趟靖北王府,见了些人,传达了些话,也得到了几个消息。两人离开靖北王府后,没有立时回到城中驻军所,而是悄然来到城西。
“宗越离开了靖北王府?”季弘听到这一消息,不禁愕然。
原来,那年西月楼大火和刺杀之事后,靖北王爷便察觉府中有内鬼,一直暗查。倒不是宗越露了什么马脚,主要是他行事狠辣,不留情面,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一人一句有心话,靖北王爷最是多疑,渐渐不再对其委以重任。宗越知道在靖北王府难以再有作为,便向靖北王爷辞行。
众人紧接着说起眼下局势。
“爷说得不错,靖北王表面荒唐,实有城府。靖州驻军虽有叛逃的,但军中大势还算稳定。”洪如磐道,“衡州如今大乱,但有洛劭之独大,靖州义军四起,却都是一盘散沙,有些与其说是义军,不如说是盗匪,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百姓都是深恶痛绝,加入义军的还在少数。”
“靖州是南尉边防重中之重,靖北王已向明熙帝请兵,明熙帝定会派兵相助,局势只怕乱不了多久。”
这是今夜从靖北王府探知的又一个消息。
“洛劭之尚未荡平衡州,如今还顾不上靖州,一旦靖州局势平定下来,要想再乱,不得民心,恐难成事。”张笃之沉吟。
“我倒觉得,靖州想平定下来没那么容易。光是靖安城内外这么多流民,怎么处置就不易,这么多张嘴,上哪吃饭?这样的时候,也没地儿找活儿干,早晚饿死,到时不知又会生出多少事来。”柳申说道。
季弘闻言,想起一件事:“我今天听说,城里几家富户商量着,要在城外搭几个粥棚,施粥给流民。”
“这乱世,倒是不乏善人。”他感叹道。
慕容律听他们说了一阵子,此时方道:“战乱之时,米粮最为珍贵,这些富户没想着举家出逃,倒想到施粥安抚流民,恐怕这些人心里认定,情况不会更糟,靖州势必会安稳下来。”
“乱世人不如太平狗,民心所向,才是大势所趋。”张笃之皱眉道。
他这话一出口,其余三人都是面色微凝,张笃之回过味来,觉得不妥,忙看向慕容律。
慕容律并无不悦,说道:“没错。民心所向,大势所趋。”他手指轻敲了敲桌面,很快拿定了主意:“季弘,施粥一事,你也参与进去……”
在场的都是杀伐决断之人,听着慕容律的布置,很快明白过来。
因洪如磐还得回到驻军所,众人密会时间不长。
离开前,慕容律突然顿住步子,向张笃之要了纸笔,在纸上画了什么,众人在旁看了都是不解。原以为慕容律这纸上是要向他们吩咐什么,他画完吹干墨迹,却收了起来。
回到暗巷时,慕容律将纸交给了尾随的暗卫,吩咐道:“按这个大小,不必太好,舒适便行,送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