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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断鸿声里 ...

  •   南尉庆丰二十六年夏,缠绵病榻数月的庆丰皇帝,在永乐帝都撒手人寰。

      新帝即位,年号明熙。

      国丧初始,南尉北境便起了大乱。毗邻靖州的衡州驻军发生暴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兵洛劭之与同营的十数名兄弟,漏夜杀了几名驻军将领,一呼百应,驻军士兵除少数外,竟皆归顺于洛劭之等人。洛劭之紧接着率军攻入衡州封王府,衡北王爷被杀,衡州沦陷。

      此前,因克扣军饷,南尉北境大雪灾中,大批士兵未能上战场保家卫国,便先冻死、饿死于军中。衡北王府却仍是夜夜笙歌,官家奢靡依旧,军中将领同是贪腐成风。入春以来,驻军士兵以为情况会有所改善,没想到军饷克扣更甚,食不果腹,军中不乏热血男儿,忍无可忍,洛劭之与自己营帐中的兄弟一商议,决意不坐以待毙,愤而举事。

      衡州事变之后,南尉境内暴动四起,靖州也不能幸免,到处人心惶惶。

      靖安城城门紧闭,几支义军军队合作攻城,久攻不下。义军头领们方举事时还算齐心,在靖北王爷派人挑拨、利诱下,不久便相互争斗,义军实是一盘散沙。洛劭之的军队踏平衡州后,开始扩张势力,靖州与北陵霆州接壤,是必争之地。洛劭之亲自带兵来到靖州,不少义军将领投到了洛劭之军中。

      此时,靖安城已闭城三月,城内百姓惶恐不安至极,温饱难奢,靖北王爷又是雷霆手段,对百姓十分苛刻,一发现有通敌嫌疑,亲友四邻连坐,全部处死,靖安城民苦不堪言。洛劭之的大名,短短数月间震动天下,又因其治下极得民心,靖州百姓对其大为盼望。洛劭之一来,先与义军队伍接触,吸纳义军中的人才,又派人潜入靖安城内发动百姓,半个月后,里应外合,攻下靖安城,再次名噪天下。

      靖北王夫妇在城破后服毒自尽,世子被杀,府中奴仆侍妾除靖北王爷亲信外,尽得自由之身,也流离于天下。

      时局风起云涌,靖州处处不得安然。

      时值五月,洛劭之方举事不久,靖州暴$乱四起,正是最不安稳的时候。

      蝉鸣不绝,天热物燥,打着义军名号,烧杀掳掠的匪徒,沿着溪水,闯入了荒山背后的白溪村。

      男人们拿起锄斧刀棍护村,妇孺则慌张地躲入村中几处隐秘的地方。他们遇上的,是从散乱的靖州驻军中叛逃出来的士兵,手中握着的是杀人的刀戟,村民们有奋死抵抗,也有捧着一点钱财求饶归顺的,下场却都惨烈。

      村中隐蔽的藏身处太少,匪徒们又来得突然,大多数藏匿起来的村民都被发现了,后果可想而知。

      叶知秋听着不断传来的喊杀声、嘶叫声、哭泣声,发抖的手抓住了腰间的香囊。香囊里装的,是孟晓恩离村前夜送给她的梨花,叶知秋连夜绣了这个香囊,将那些梨花制成干花,放入囊中,贴身带着。

      她的另一只手,与穆婆婆的手相握,这只手冰冷,却没有颤抖,安稳的。穆婆婆耳背眼花,许多声响听不见,同在这处幽暗地窖中的村妇们恐惧的神情也瞧不真切,但仍能感受到那股强烈的不安心悸,不时低声问她:“外头怎样了?”

      叶知秋眉眼沉静木讷,摇了摇头,安抚道:“没事。”

      徐氏也带着沅儿、晓童躲在这里。

      沅儿有了身孕,是孟晓礼年节回来时怀上的,现在已有五个月,肚子早显。沅儿因月事紊乱,常年与丈夫聚少离多,对此事其实懵懂,一直不知道自己怀有身孕,直到四月里肚子显了,徐氏才惊觉自己糊涂竟没发觉,孟晓义和孟晓恩离开的时候还不晓得此事。

      因靖州被所谓的义军搅乱,靖北王爷自顾不暇,却也抽出残存的兵力护住两国边境,以免北陵趁隙而入。城关紧锁,孟家兄弟的书信全然收不到,徐氏既不知道徐布、孟晓礼早出了大狱,徐布过世,也不知道孟晓礼下落不明一事。徐氏心急,但时局如此,她一介妇人除了等,没有更好的办法。

      叶知秋她们藏身的地窖,没有被发现。

      匪徒们走的时候,放了火,有些浓烟呛入地窖,叶知秋她们不敢出来,用布沾了窖中备下的水,捂住口鼻,等到外头没有声响了,才从地窖中往外爬。

      已是入了夜,月明星稀。蝉被浓烟一熏,离开了一会儿,又回到树上,鸣叫不休。夏日闷热,拂至的风像夹了火星,烫得这群丧亲失家的妇人们疼出泪来。村头溪边有萤火虫的踪迹,潺潺溪水映月一轮,远山朦胧,仿佛安谧如旧。

      这座与世无争的小小村庄,在叶知秋被救后尚没有官差前来一探是否有刺客踪迹,却被匪徒盯上,就此消匿了。

      村中四处尸骨横陈,不乏老人孩子,更有被污辱的妇女衣不蔽体地惨死,村舍连同田地大部分被火烧毁,粮食和财物被抢掠一空,幸存下来的人里也就叶知秋和徐氏还能勉强冷静一些,穆婆婆浑身直哆嗦,站都站不住,叶知秋忙扶她坐下给她找水喝,沅儿不住呜咽流泪,孟晓童年纪小,看到这样惨绝人寰的景象早吓傻了,连声问着徐氏:“娘,红丫呢?红丫在哪?”

      徐氏看大伙无助、悲痛地哭成一团,有的甚或快疯了,她勉强稳住心神,说道:“咱们得离开这儿。”

      “离开?离开这里能到哪去?”有妇人喃喃问道。

      “眼下最安全的是城里,咱们一群女人孩子,不管是留在村里,还是在外乱闯,都是找死。”

      村中粮食除了藏在地窖的一小部分外,都被抢走了,她们不用待上两天,就会断了粮。

      徐氏接着道:“咱们这村子虽偏僻,但离城里总不算太远,咱们趁夜过去,明早前就能到靖安。”

      “可咱们到靖安,有地方住吗?身上虽还带着一些银钱,怕是不够用。”有人问出大伙的担忧。

      “我娘家是靖安城里的,虽说家道中落,亲友少有往来,但老屋还在。即便屋子没了,可以去庙里,再不济,露宿街头也行,保住命,比什么都重要!”

      徐氏处变不惊,俨然成了这群妇孺之首,她的话,大伙是听的。她嘱咐众人尽快准备出发,但不少人想将家人尸骨先埋了,徐氏道:“那你们便将人埋了再走吧,我不等人,反正人越多,越容易引起注意。”

      生死关头,这些妇人大多都带着自己的孩子,大人可以不要命,却不能把孩子的命也赔上,大伙只能先将亲人尸骨放入地窖,以免被野狗吃掉。当然,也有怎么都不肯走的,目送同村妇人哀戚地赶夜路前往靖安。

      一群妇孺脚程不快,但村妇们平日里没少干粗重活计,每人身上背着一点粮食和少许钱财,倒也不会慢到哪去。徐氏看叶知秋背着穆婆婆,肩上挂着包袱,一张脸苍白,眉眼间瞧不出什么情绪,瘦得仿佛风吹便能倒,脚步却仍跟得上大伙。想起孟晓恩离村前夜与她说的,徐氏叹了口气,搂紧哭睡过去的晓童,带着沅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在皎皎月色里。

      路上偶尔马蹄声疾、风声摇影都让这群妇人惧甚躲起,所幸都是有惊无险,一夜无事,一群人在天亮前赶到了靖安城。

      没想到跟她们一样心思的人不少,靖安城外聚集了大量的流民。城门一开,城门前的吊桥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叶知秋背着穆婆婆,挤入人群中,四周人流推挤,叶知秋紧紧跟着那些特别高壮敏捷的人,一步不敢落,踩到旁人的脚便踩,被踩也不退缩,好不容易进了城门,鞋都掉了,她脚背上不知被什么刮出血来,穆婆婆在她背上,也是被挤得头晕脑胀,还好没什么大碍。叶知秋回头一看,徐氏、孟晓童和沅儿都还在城外,压根挤不进来。

      城里的守备见流民太多,下令关闭城门。

      叶知秋将穆婆婆搁在角落,把身上的包袱交给她,嘱她小心,便赤脚冲到城门处,从疯狂地想进城的人群中,抓住徐氏的手,徐氏又紧抓住沅儿,几人顺着人流的冲撞力道,往城内挤。

      士兵们总算将城门阖上时,徐氏怀抱着孟晓童,拉着沅儿都进了靖安城,与她们一夜跋涉到了靖安城外的白溪村妇人们,有好几个没能跟上。

      穆婆婆见叶知秋回返,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搂着她连声喊着“秋丫头”,叶知秋眉眼一柔,安抚地拍拍穆婆婆的手。穆婆婆看她一双脚被踩得红肿带血,心疼不已,要把自己的鞋脱下给叶知秋,叶知秋哪里肯要,看地上有些落鞋,她没找着自己的,套上两只左右不同的男鞋。

      鞋子太大,她走得踉跄,抬眼四望这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靖安城。靖安城还是那般庞大,街道四通八达,城门高耸,市场上的热闹收了,街道上散布着流民,衣衫褴褛像乞儿似的,脸上带着恐惧神情,靖州的战争还没真正开始,百姓已饱受乱世之苦。

      徐氏瞧这城门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开,便带着余下的妇孺们去往徐家在城西的老屋。

      一路上,大伙都是胆战心惊。那些颠沛饥饿的流民,看到她们带着包袱,两眼放光,有的甚至跟着她们走了一路,见她们进了屋,才没再跟来。

      徐家原本家境殷实,徐父也是勤勤恳恳,但为人老实单纯,被骗走了一大笔家财,自此家道中落,从大宅搬到城西这处破旧老屋。徐氏是读过书识得字的,孟家虽不富裕,但孟家儿子为人踏实肯干,徐父便将徐氏嫁给孟家,弟弟徐布也成婚不久后,徐父撒手人寰,徐母几年后也病逝。后来徐布铤而走险走私被官府察觉,举家逃到北陵,老屋便一直空置着。

      徐氏有时会叫孟晓恩过来打理,但到底乏人看管,院子里杂草丛生,屋墙有些破败,到处蒙着厚厚一层灰土。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她们要再晚来一步,恐怕已被流民占去。

      大伙合力将屋子里外清理了一番。老屋窄小,只两间矮房,不足半天已打扫干净。

      徐氏让大伙按人头交些银钱出来,一块儿买米面,说粮价会一涨再涨,必须尽快买来存着,小孩便算半份。自然有妇人不肯给,但徐氏厉害,威胁将人赶出去,大伙便都给了,但商量之下每份给得不多,徐氏准备出门买米粮的时候,晓童因害怕,缠住徐氏不让走,她没办法,看了一圈,最后将钱给了叶知秋,让她穿上沅儿的鞋子去。沅儿有孕在身,实在扛不住,已上炕歇息。

      叶知秋见徐氏瞧她的眼神多了丝善意,自白溪村被毁后一直笼罩在心头的浓重阴影才略淡了些。

      她年幼便进靖北王府为奴,极少出门,被救后又一直待在白溪村,对街市其实陌生,只能凭着儿时上街的一点记忆,货比三家,花了一番工夫打听清楚了才买。

      徐氏说的不错,时局混乱,粮食最为珍贵,米面的价格涨了不少,叶知秋那点钱,不过买了一小袋劣米、面粉和较为便宜的甘薯。

      城中多了不少巡街的士兵,但叶知秋仍是担心,虽面无表情,手上却紧抓着袋子,怕有抢食的,十分留意周遭人的目光,在一拐角处不小心撞上了人,叶知秋极瘦,这么一撞差点摔了,那人轻扶了她一把,叶知秋先看到扶在她胳臂上的手,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叶知秋怕对方是故意相撞,立即抬眼看去,是个巡城的士兵,其貌不扬,眸中却有股说不出的淡漠凌厉。

      叶知秋道了声歉,加紧脚步离开,走出后不远,却步子一顿,猛地回头望去。

      那士兵已消失在人群之中。

      天气闷热,叶知秋也走得满头是汗,脚底却倏然窜上一股寒意。她又仔细地看了看,再没发现那士兵的身影,一道低沉清晰的声音与此同时,从脑海深处钻了出来——

      “剧毒。没有我的解药,必死无疑,明白吗?”

      她下颔一烫,仿佛又被人狠狠掐住。

      那时服下的药丸,是否真的有毒,叶知秋不得而知,那些经历却常到她睡梦里,一遍遍地重复,她只觉腰间的旧患又隐隐作疼,脸色越发苍白。

      不过,一双手,一个眼神并不能代表什么,叶知秋把这些恐惧慌乱归结于白溪村被毁、她重新回到靖安城所引起的不安。况且,她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不再是靖北王府的粗使丫头,她不叫芬儿、不叫铃兰,也不叫其他任何名字,她只是叶知秋。

      想明白了这一点,叶知秋便稳下心神,紧紧护着怀中的米面,回到徐家的老屋。

      老屋里,此时却又生了事。

      原来,几个妇人一商量,跟徐氏闹了起来,说徐氏收她们的钱是趁火打劫。

      “谁不知道秋丫头是你们孟家的,这钱谁知道你们买了什么,买了多少,回头说粮价涨了,我们两眼一抹黑,还不是全凭你们一张嘴!”

      孟晓童连番受到惊吓,发起高烧,徐氏正急着带她去看大夫,被这些妇人拦住,你一言我一语的,话语间极不客气,徐氏沉下脸,说道:“别说那个叶知秋跟我们孟家没有一点关系,你们如今头上能有片瓦也是托了我们孟家的福,怎么,刚过河就想拆桥?有本事,到街上去住,钱我退给你们,老娘不跟你们啰嗦!”

      “你敢说秋丫头跟你们孟家没有关系?你问问大伙,你家老三出门前大声嚷嚷要娶这丫头,还说不让你这当娘的为难她,大伙可都听见了!”

      “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彭家嫂子这么大年纪了,孩子的胡闹话也当真?”徐氏反驳道。

      那彭家妇人被这么一驳,哑口无言,抬眼见叶知秋进了门,嚷道:“秋丫头,你说!你方才还在城门口拉了她们母女一把,人家现在可不认你呢!”

      叶知秋看着这几个争得面红耳赤的妇人,眉眼淡淡,瞧不出什么情绪,只说道:“大伙若是不放心,可到街上问问,一问便清楚了。”

      “大家虽说不是亲人,也是一块受过难的,晓童病了,先让孟婶子带她去看看,有什么话可以回头再说。”

      “现在米面价贵,粥要做得稀些,大伙不要嫌弃。”

      叶知秋说完,便到厨里淘米煮粥,几个妇人教叶知秋一说,先让徐氏带晓童去医馆了。其实她们倒也不是信不过叶知秋,只是徐氏性子强硬,众人最后那点银钱都是用来保命的,哪能不珍而视之,加上这紧绷的情绪,一下子就借着这由头爆发了。几人商议着,等徐氏回来,还要跟她理论。

      穆婆婆耳朵不好使,但也隐约听到只言片语,看叶知秋盯着灶上的火,双手握着那只香囊,老人家叹了口气,终究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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