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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十四、 ...


  •   这一晚无星无月,只有一团浓墨似的黑云投影在苇塘里。河岸边凉风习习,水汽氤氲,蛙鸣之声响如擂鼓。

      忽然间蛙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惊住了。

      河岸附近的地面微微震动,杂乱的犬吠和踏蹄之声渐可耳闻——一行飞骑正由远及近向此处赶来:跑在在最前方的是三只训练有素的猎犬,紧跟着十九匹毛色纯一的快马;马上之人个个身着劲装,头缠黑布,只露出一对眼睛。

      这正是那批在城内截杀卫庄的不明刺客。若论单个人,他们的身手也不见得多高,但以精妙的阵法、默契的配合见长。这伙人对目标有着异乎寻常的耐心和执着;虽然人手已经损失了大半,却凭着一点血迹和气味死死咬住猎物的踪迹不放。

      就在一行人距离河岸不到二十步时,看似浓密幽深的芦苇丛中突然暴射出几道金光:上打人眼,下打马膝。顿时河边人仰马翻,惨叫连连。虽有几个跑在后面的骑手及时从马上跳下,亦被接连补上的金光击中倒地。

      不足片刻,未受伤的马匹四散逃远了,只余一地静寂。

      卫庄酒喝得过多,血流的不少,之前全靠一口杀气在那里撑着。等到他得偿所愿灭了所有敌人,顿时犹如被抽了主心骨一样软下来,一头栽倒在盖聂肩上再不愿起来。

      盖聂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支着他,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师弟在他的锁骨上喷出均匀的呼吸,让人心思更加游移不定。

      他压低嗓子唤了声“小庄”,立刻招来一个不耐烦的哼哼。

      “叫什么,没死呢。”
      “……我背你回去?”
      “不必。”

      话虽这么说,卫庄却一点起来的意思也没有。师哥担忧地又去搭他的脉。

      “可有别处受伤?或者——中毒了?”

      埋在他侧颈的脑袋发出一阵古怪而嘶哑的笑声。

      “师哥,你可知道,那些是什么人?”

      盖聂摇摇头,却见师弟终于抬起脸来,一只手拨开碎发,露出前额上的一个淡而清晰的疤痕。这痕迹旁人从没见过,因为卫庄连沐浴就寝的时候都戴着绑发的红巾。

      “这是……”

      “少时顽皮,从马上摔下来,留了这个疤。父亲说,卫氏未来的族长怎能看上去活像个受过黥刑的犯人,因此令我一直用发带掩着。”卫庄顿了顿,又笑道,“这个秘密,他国之人自然无从知晓。罗网手中的画像又是那副德行,所以我故意将发带解下,若想杀我的人真是秦国刺客,他们理应分辨不出人群中的我才对。可是,那伙人不仅知道,还能在一片乱局中准确无误地找准我的位置,用事先布置好的阵法对付我。”

      “也就是说——”
      “他们是韩国杀手团。”

      卫庄明明脸带笑意,目光中慑人的阴寒却让师哥的眉峰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

      “他们使用的两个阵法,是我十四岁那年为我父祝寿所创——其一‘风天小畜’,取上巽下乾、满天风云之意,为留人之阵;人若困于其中,越是往高处求生,便越是逃脱不得。其二‘山风蛊’,巽压艮下、风不撼石,为静守之阵;形如十面埋伏,能陷人于绝地。”

      盖聂顿感每年师父生辰都下碗长寿面还卧两个鸟蛋的自己弱爆了。

      卫庄舔掉嘴角血迹,愈发笑得开怀,“我苟且偷生、求学鬼谷、不惜以性命为质,只盼学成之后能够一洗国耻,重振我‘劲韩’雄风。可如今看来,我国根本就不希望卫某活着回去。可笑,当真可笑!!”

      “小庄——”

      “秦国人想我死,韩国人想我死,师哥,你是不是也想我死?”

      “不是。”盖聂急急脱口而出。

      “如果我不死,那么死的就是你。”四目相对,卫庄不依不饶地又向盖聂逼近两寸,“如果你死了,谁去管你的救世济民,你的天下苍生?”

      “我不会死。”

      “哈哈哈!事到如今你还是执迷不悟!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两全之法!!非生即死,非成即败!玄虎之试你已经输给我一次——你以为你还救得了谁?!”

      盖聂意外地没有因为过近的距离往后躲闪。他凝视着师弟的脸;一团飞絮轻飘飘地落在灰白的额发上,连触手可及的面目都变得模糊。

      明明不曾滥饮,却感觉喉头如吞碳般灼热。明明不曾遇险,却有种掏心挖肺的急迫。

      “……我不会再输。”

      “师哥,师父早就说过,弱肉强食,成王败寇,本是天道。凭你区区一人,敢与天争?”

      “小庄,你还不是也一样。” 他从对面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当今天下,乱世已经持续了五百余年;人云六国当灭,天命归秦;你,难道就不想争上一争?”

      一阵清风拂过,四周的芦花苇叶都发出沙沙的细响。他们的靴子陷在塘泥里,衣服上挂着脏污和血水,一副狼狈不堪的尊容;却说着那样掷地有声的大话。

      “呵呵……”卫庄的笑声转低,未受伤的右手紧紧握住师哥右臂。“所以说你我俱是一样——”他的唇齿从盖聂耳廓下缘徐徐擦过,“不自量力。”然后单手环住眼前人的腰,下巴干脆地抵上颈窝,“不知悔改。”

      盖聂微一愣神,反应过来时,枕着自己的那颗脑袋已然发出了疲惫而均匀的呼吸。

      他抬了抬没被抱住的那只胳膊,犹豫了半晌,手掌轻轻贴上师弟背心。可惜卫庄已经陷入真正的昏睡,未能听见师哥最后的呢喃自语。

      “此心已予,无可悔也。”

      天边终于依稀现出半枚残月。

      盖聂背着卫庄,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河岸行走。胸背相贴的暖热并不能让他觉得安心,反而徒然生出几分萧瑟。举目四望,荒野里尽是草木稀疏的影子,虬枝蜿蜒怪诞的形状,更似百鬼夜行。

      曾经他很羡慕师弟。同是少年遭遇灭族之祸,同样面对纵横存一的宿命,卫庄似乎远比他坚定,远比他透彻。三年将尽,盖聂自始至终都在为知其可为知其不可为的选择而彷徨,为天地大道和自己的本心而困顿不解。而卫庄掩饰得太好,似乎从来不曾为同门相杀而苦闷,不曾为最后决战而患得患失。直至今日他才发觉,那些死死绑缚着他的绳索也同样折磨着小庄,切入肌肤,越是挣扎便勒得越紧。

      ——学了剑,你是要救人,还是杀人?
      ——纵横捭阖之人,本来就不该有太多牵挂。

      盖聂足下生风,越走越快。忽然纵身一跃,整个人有如一梭跳出水面的银鱼,在河心一点而过。他没有计算好两个人的重量,压断了一枝拇指粗细的苇杆。不过终究还是借助这一苇之力跳到了河对岸。

      玄虎已经蜷在那里等了好久。为了不弄醒卫庄,盖聂保持着背人的姿势艰难爬上虎背;飞廉抖抖脑袋,扭头向着鬼谷的方向小跑起来。

      盖聂一直很在意他唯一的师弟。究竟有多在意,那时他还不懂。他叹他天赋卓绝、广闻博见,敬他胸襟气魄、堪为栋梁,喜他活泼跳脱、机敏无双。

      然而他也明白,这些不过是表面。

      那牵扯着默契、灵犀、信义、责任、生死的心意,远非字句笔画可以描摹。

      似亲非亲,似友非友;中心藏之,遐不谓矣?

      三日后。

      卫庄跪在鬼谷子面前,良久。

      “你——当真想好了?”
      “弟子恳请师父恩准。”
      “那好,你即刻便去罢。”

      卫庄行了一礼,扶着膝盖直起身,大踏步地向屋外走去。他与正往堂上走来的师哥擦肩而过,忍不住眼珠随着他转动。然而待盖聂要说什么时,却一言不发地扭头去了。

      “师父,小庄要去哪里?”

      “……如今距离你们的决战已经不足三月。小庄要在这段最后时间内闭关修行,你莫要管他。”

      “闭关??那我——”

      “你自然也该摒除杂念,独自修行。从今天起,便不必分心准备每日膳食了。”

      “那小庄——还有师父——”

      听着这个顺序,鬼谷子捋须的力道一不留神就大了一点,拔掉一根胡子。“为师自会辟谷。小庄闭关之处储有足量的干粮饮水,无需担心。”

      鬼谷的“禁地”,其实是一条山体里的隧道。沿着机关重重的密道走向当中,连接着一个后天开凿的洞穴,岩壁里存放着历代鬼谷子的真迹。从师父那里听说,这个洞穴也不止一个出口,打开第二重机关后,后方的洞口一直通往一个四面环山的谷底。那里几乎是蔽塞的一方天地,峰高天窄,绝壁如削,巉岩异突,寸草不生。若想从该处离开,唯一的办法只有顺着迂远的原路返回。

      卫庄默念着心如止水心如止水,一面旋开最后的石门。结果刚踏出洞外半步,便被一道自上而下的激流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湿。

      头顶上居然还悬着个飞瀑。

      卫庄气得一剑挥出,将瀑布斩为两段——当然只是刹那之功。弹指过后,哗啦啦的水流照旧顺着峭壁奔腾不休。

      止水姑且是虚妄,何况止心?

      卫庄牵了牵嘴角,一拳捶上左边胸口。肩头的箭疮还没有好利索,一股撕裂的快感随即传来,直插心脉。

      很痛,怎能不痛。

      然而再难再痛,亦比不上这千丈悬仞,万里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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