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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三十五、 ...


  •   转眼又过去十日。

      禁地谷底本为一方死地,长年见不到日光,因此不生草木,鸟兽绝迹;这些天来却经常传出山石摇坠的轰鸣,甚至远在数里之外也感觉得到。

      “那是横剑的剑气。”鬼谷子落下一枚白子,道。

      盖聂执黑陷入苦思,似乎已完全沉浸在棋局里。

      这些天来,卫庄白日练剑,夜间打坐,饥餐干饼,渴饮山泉;单调的修行打磨着他的意志,令他的眼中心中除了剑之外再无他物。真可谓身若浮云,心如止水,无牵无挂,无欲无求——

      个鬼。

      从闭关第三日起,卫庄已经深刻地体会到当年在家听下人们议论的“嘴里淡出个鸟来”是何境界!

      他自小就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各种珍馐美味早就把舌头养刁了。即使刚进鬼谷那会儿吃得素了些,也有师哥不断地换着法子烹调,今天炖萝卜明天煮豆子后天凉拌蔓菁,还有各种瓜果面食……如果盖聂愿意,他可以每天一换一个月都不重样。更不用提以后,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什么野味卫庄没享用过。

      可如今,他只有一潭清水和密室里堆积如山的干饼——难怪师父说禁地的食物储备可以支撑好几年;这种饼质地够紧够密,其坚如铁,可以拿来开山裂石,根本连虫子都不会生!

      第四日。卫庄单手悬挂在绝壁之上,另一只手扣着几只暗器,专等鸟雀经过。

      可这里实在是太偏僻了。半个时辰过去,天空中居然连个鸟影子也无。卫庄只好换了只手扒岩石,一面在心里劝说自己这也是一种毅力的修行。

      第四次换手的时候,卫庄已经暴躁地用手指在岩壁上戳了无数个小洞,连指尖都戳出血来。这个时候终于!一只满身漆黑的乌鸦,嘲笑似的在头顶啊啊叫了两声——

      这已是它最后的遗言。

      一道金光流星般划过。紧接着卫庄也从岩壁上掠下,轻盈得像一片被风卷着的枯叶。他拎起乌鸦尸体,拔出长剑,一面回忆着荆轲烤鸡的神技,一面艰难地剃毛、生火,把整只鸟串在剑上;然后便是焦急的守候。

      火焰噼啪作响。禁地洞穴里有一些木制的机关,被卫庄劈下来做了柴枝。若是以后还能猎到更多野味,他甚至考虑把收藏在密室里的百家典籍拆散了用。

      ——丈夫立世,沉湎于书简中的经验教训,终究落了下乘。昔日庄周有云,语之所贵者,意也。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圣人之所以立于顶点,便是那份无法言传的寂寞吧。

      卫庄在寂寞中自我陶醉了片刻。烤乌鸦渐渐发出焦糊的气味;他赶紧把肉翻了个面。

      不对,这个气味……为什么没有烤鸡的那股香气,反而有些诡异的难闻……

      然后他手一抖,长剑直接落进火里——这鸟,忘了开膛破肚除去内脏。

      这下什么胃口都没了。卫庄饥肠辘辘地爬上石床,心里把师父和师哥轮番骂了个遍。遇事先从别人身上找问题一向是韩国贵胄的优良传统。

      那夜他做了个分外真实的梦:但见鬼谷山门那块血腥的石碑下面,架起了一个又一个火堆;师父和师哥坐在明亮的火焰边上,才用脍炙,又食烤羊;才尝鹿脯,又品鱼鲜……于是石碑下面的累累白骨又堆高一层。

      轻烟扶摇而上;他几乎能闻见烤肉的香气……香气……这气味也太真了吧!

      卫庄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身为破旧立新、应运而生的纵横家,他认为闭关不必太拘泥于形式;白天呆在禁地、夜间溜去厨房找点吃的什么的,也不失为闭关的一种。

      他旋开通往外面的机关,却发现紧贴着石闸的地上,搁着一只竹编的篓子。篓子里摆放着一整只烤羊腿和一罐野菜粥。

      不但羊腿烤的金黄酥脆、汁多肉美,连菜粥都熬得香浓糯软,还带着点烫手的温度;是什么人送来的可想而知。卫庄的脸色登时拉了下来。

      师哥,你是想动摇我么。

      此间没有笔墨,卫庄便撕下一块里衣,咬破本已愈合结痂的指尖,在上面写字。写罢,重新又塞回竹篓。

      他心意已决。

      天蒙蒙亮,盖聂趁着晨雾潜入禁地石洞,取回先前置于那里的东西。篓子里面只剩下一只空罐和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骨。另外还有一块白布,展开之后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赤色——依稀可以辨认斑斑血迹组成的“牛腱”二字。

      师哥擦了一把冷汗——小庄到底是有多想吃牛肉啊。

      他提着竹篓返回住处,蹑手蹑脚地把罐子带回屋清洗干净,又给师父煮了点粥——可惜飞廉没有送牛肉过来,只好自己假称练习轻功往山里跑一趟了。

      之后几天,盖聂每晚必送一些食物过去,卫庄也吃得心安理得。盖聂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直到第十天清晨,他拎着空篓子跑回竹舍,恰好被守在门口的鬼谷子逮了个正着。

      师父扫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高深莫测地转过身,道:“随我来。”

      盖聂心里七上八下地走进堂屋,发现地上已经摆好了棋盘和黑白二子。鬼谷子端坐在棋盘一侧。他不明用意,只得乖乖坐下与师父对局。

      约莫下至中盘,师父突然开口道:“聂儿,你瞧这棋盘。纵横交错,犹如这惶惶乱世,诸子争雄,不知何日有终。”

      盖聂半身坐直盯着师父,鬼谷子却头也不抬地又落下一子。

      “高手相争也如对弈一般,每行一事,必然有其用意;就好比高明的棋盘上,不该有一粒废子。”

      “师父的意思是,我的所为,形如废子?”

      “大争之世,最忌无用之功。小庄便是如此。他所作的每一件事,或为求胜,或为铺垫;绝不会把光阴气力浪费在别处。这一点,你不及他。”

      盖聂垂首不语。方才师父一手双打,活了角上的整片白棋;中腹却仍是黑子占优。

      “师父,我记得您曾说过,古有侠士豫让,为故主智伯几番刺杀赵襄子。后为赵襄子所擒,问他道:‘你不是也曾侍奉范氏、中行氏么?这两家都被智伯所灭,你却不为他们报仇,反而委身做了智伯的臣子。如今智伯也死了,你为什么独独为他报仇呢?’豫让回答道:‘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鬼谷子眉心紧锁,抬眼对上大徒弟深如沧海的眸子。

      “——小庄说,要和我下完一局棋。”

      夏至那日,一向干燥的鬼谷内却突降三尺暴雨。嘈杂不休的雨点掩盖了旁的一切声音,竹舍内反倒显得安静得吓人。

      盖聂一手握剑,逆风走向往常修炼的崖顶,却发现一个熟悉的黑影先到了此处。那人衣衫尽湿,闪转移形,磅礴的剑气将地上的积水激起,形成一道三尺来高的水帘;接着又猝然落下,飞溅的水花映照着剑锋上的霍霍寒光。一人一剑挥洒自如,宛如蛟龙嬉戏于浊浪之中。

      倏忽间一道寒芒逼到了他胸前不足半寸。

      “师哥,陪我练剑。”

      盖聂垂下眼帘,缓缓抬手扶在剑柄上。

      他本不善词锋,却偏偏做了纵横家;不堪曲折,却偏偏耽于一场参不透的相思。

      胜负,荣辱,苍生,家国,重重绑缚,不是正如这粗重密集的雨线一般,模糊了视线,阻隔了耳力,不断击打在四肢身躯上,令人的五感几乎丧失殆尽。然而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却更能体会剑道中意随心动的微妙。

      那一刻天地间尽是浮光掠影。两个模糊的影子在滂沱雨幕中交错来回,身法瞬息万变;双剑交接之声叮铛不绝,仿佛明珠散落于玉盘。纵剑七式,横剑二十一式,皆为虚数。纵与横,就像天地阴阳化生万物那般,能生出百种、千种、万种变化。

      这般曼妙招式,外人看来实在是险之又险,只要任意一个毫厘失疏,便会立刻血溅当场。鬼谷派的弟子们却早已习惯了这般游走在生死一隙间的体验;既然棋士对弈又名“手谈”,那么此间比斗也可被称作“剑语”罢。

      忽然天空中一道惊雷劈下。两人像约好了似的同时罢手,退后至数尺开外。

      对面人的轮廓已被雨水晕开,像一滴墨落进水里,荡漾出重重叠叠的波纹。卫庄抹去嘴边的一丝血迹,唇角勾了勾。

      “师哥,你未出全力。”

      “……你也是。”

      “今次倒是无妨。只是我出关之后,你的剑若还是如此,我可不屑与你一战。”

      盖聂不语。

      “你的剑,没有半点杀伐决断之意,根本不配与横剑过招。”

      “你的剑,杀意有余,持守不足,对时机的把握尚有欠缺。”

      卫庄嗤笑一声,声音中带了点不耐。“如此,师弟受教了。距我出关还有些时日,师哥的百步飞剑练得如何了?那可是传说中的必杀之剑,如果决战的那一天凭这一招杀不了我,你又如何对得起师父多年来的教导。”

      “小庄……”

      卫庄转身走远,却有挟着内力的话音徐徐传来。

      “师哥,自入谷以来,我屡次受你恩惠,从无报偿。如今唯一可以弥补之事,便是令此战对你我都一样公平。你若仍心有杂念,自当及早摒除。”

      静默了良久,盖聂还剑入鞘;暴雨冲刷着剑身,弹跳出一片霜雪般的泡沫。他凝望着原本持剑的手掌,握起,然后放下。

      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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