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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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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山脚下有座不足十里之围的小城,叫做淇。此地原本只是几个小村落共用的集镇,三家分晋、列国变法后,由于东临淇水,西依太行,又距离韩魏官道较近,常有山中的猎户、收货的行商到此交换贸易,又引来鞣皮、冶铁、伐木的匠人聚居,久而久之便兴旺起来。如今,这城中商户林立,车马粼粼,亦有酒肆乐坊之类销金玩乐之所,可以说是五脏俱全。
此刻日已偏西,城西的两条窄街交汇之处,一个身着大红曲裾的妇人正在井边汲水。她面色愁苦,斜挽起的发髻有些松散蓬乱;然而仔细看去,却是云鬓雪肌、杏眼桃腮,粗布荆钗亦难掩姿容秀丽。
此女自称姓申,乃是申国遗民,半月之前夫妇二人逃难流落于此,替人浆洗缝补为生。不过,邻里中却没有人见过她的夫君。申家娘子深居简出,只是偶尔外出汲水或者买些盐米;只要她在巷陌间一走动,许多附近的大小伙儿便腆着脸或近或远地盯着她不放。传说有两个特别大胆的无赖曾趁着左右无人想占些便宜,然而几天之后,人们在街市中发现那两人披头散发、流着涎水地奔走呼号,俨然已经疯了。于是人们又传说这女子来路妖异,懂得巫蛊降头之术,唯恐避之不及。
红衣女子用井轱辘打上了满满一桶水,提在右手,左手扶着腰向巷内艰难地走去。她身躯虽消瘦,小腹却明显隆起,竟是一个孕妇。
就在距离家门还有几步的时候,后方猝不及防地传来破空之声,一个巴掌大的土块砸中小腿,让她打了个趔趄;原来侧面墙头上攀着街坊里的几个顽童,领头的一个做了鬼脸,骂道:“妖妇,滚!”
失了平衡的一桶水摇摇晃晃——红衣女子几乎迎面跌倒,绝望之中只好以手臂死死护着腹部。突然,她被一条温暖结实的手臂及时扶住了,手上的重物也被接了过去。
然而女子不但没有丝毫安心,反而生出了一种巨大的恐惧:这样毫无声息地来去,是何等的轻功!抬头一看那张脸,她霎时魂飞魄散,抖如筛糠。
“少……主……”
“魅姨,进去说话。”
来人是个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年,五官轮廓有如刀刻一般,深邃俊逸,嘴角噙笑。偏生这笑容中仿佛带着一股凛冽寒气,令人不敢接近。再看周围,顽童们已经一哄而散。
少年的气力也混不似凡人所有,几乎只是手腕轻托,便将她脚不沾地地送入房中。屋内一灯如豆,四壁如洗,只有角落堆着些杂物。少年左瞄右瞄,正要问女子有没有可以坐的地方,却见她噗通一声跪在了远处。
“少主,魑魅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只求……少主看在我二人效忠卫氏多年的份上,放过这个未出世的孩子……”
少年正是卫庄。
“魅姨,你这又是何苦。”他勾唇一笑,几步跨过去将女子搀扶起来,不给她躲闪的余地。
“最初发现有人潜入鬼谷之时,我确实也怀疑错怪过你们;后来弄清楚了原委,才明白你们二人的思虑之深,用心之苦。”他实在不忍心坐在夯土的地面上,只好摆了个深沉的姿势靠着墙。
“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半年前你们见到了那张我的悬赏画像,于是故意向罗网通报消息,再由魑叔与他们一同进入鬼谷;由于魑叔擅长‘潜踪’之术,可以中途离开其他人,转而来找我,进而寻机杀了我的师哥,以他的头颅冒充画像中之人。这其实是个一石三鸟之计:一来,你们可以得到十万两赏金,几辈子衣食无忧;二来,我虽然藏在鬼谷,却总有出山的一天,如果我活着,罗网不会放弃四处探查,只有让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才算真正彻底地保全了我;三来,你们知道鬼谷派纵横不两立的传说,也是提前为我除掉了障碍。此计环环相扣,极为高明,虽有私心,然而一大半都是在为我打算,我又怎么会怪你们。”
红衣女子低叹了一声。少主看得这样通透,反而让人无话可说。
“魑叔是个老实人,”卫庄话锋一转,“这么复杂的计策不像他想出来的。当年我父曾道,魑魅魍魉四位义士各有所长,火魅虽然功力最低,可是论心机,十个男人也比不上她;虽然这一次计划没有成功,但你这谋划之力却功不可没。”
火魅有些惶恐又有些悲楚地摇了摇头,“火魅心中藏私,岂敢居功……一切,都是半年前,在秦国开始的。我们发现有人向罗网传递消息,说到玲珑居之事;魑他本想与我寻机混进去杀了所有知情之人,偏偏在此时,我发现了身孕。我从小修炼毒掌,体质本与常人不同,万万想不到此生竟能……”说到这里,红衣女子哽咽了。
卫庄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她终于冷静下来,语气坚定地说,“我想保住我和他的孩子。”
“所以你们不能再去冒险。”卫庄道。
火魅惨笑一下,“不止如此。我的体质特异,血脉中流淌的都是剧毒;这样下去,势必会伤到胎儿。我族中也有这样的记载,练了毒掌的女子,即使怀胎最后产下的也是死婴。若想救这孩子,只有‘换血’一途。”
“‘换血’?”卫庄一惊,有些东西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难道你——”
“我们本想找个血质能与我相容之人,可是时间紧迫,如果在诊出双脉后的百日之内不能成功换血,胎儿必死;我和魑都来自南疆,身体本来就与中原人大不相同,又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唯一与我相容的,只有魑他自己。虽然我那时已经打算放弃,他却强行与我行了换血之法……功成之日,我不但不能再用毒功,武功也已尽废,只留下火魅术保命。而魑更是损伤巨大,命不久矣。我族中的记载,换血之人多半活不长久,短则数月,长则数年。”
卫庄皱眉自语,“——难怪那时候,他那么奋不顾身。”
火魅含泪道,“魑是怀着必死之心入谷的。之前我勉强想出这个计划,也是为了这个孩子出生之后,若我二人皆去,有了那些钱财,他也能无忧一世……”
“为人父母,竟然做到如此,真真令人敬佩感伤。”卫庄太息不已,然后把前些日子鬼谷中发生的种种再次简洁地叙述了一遍。这个版本又与鬼谷子听到的那个有着细微的差别,总之就是魑姓门客找到了自己,但是自己却因为不忍,拒绝了他杀死同门冒充自己的计划;就在这时,其他进入鬼谷的高手纷纷到达,包围了住所,打算将他们全部杀死领赏;而自己和师哥还有魑叔只好合三人之力与众高手殊死搏斗,终于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惨胜。
说到这里,卫庄闭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时,眼中竟似噙着泪。
“魑叔是为了救我而死的,他临终将你们母子托付与我;卫庄怎敢有半分推托。”
提到“死”字的时候,火魅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又很快平静下来。她早就知道了。
“多谢少主恩德,魑魅铭感五内。”
卫庄无言摆手,仰头闭目,缓缓吟诵道:“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那声调中带着男子特有的低沉与磁性。火魅再也忍不住,两道清泪直直滴下,压抑许久的哀哭从咽喉中迸发出来。
许久。红衣女子用帕子拭泪,捂着嘴沉闷地问道,“……少主是怎样找到我的?”
卫庄指了指门外,“这里是距离云梦山最近的一个城镇,我猜想‘十剑’等人进山之前极可能在此地做最后的休整;而你与魑叔伉俪情深,恐怕会一直跟随他到最后,接着再留下来等待消息。而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在街上撞见两个疯子,听说是看了一个红衣女子的眼睛才疯了的。我立刻就想到了火魅术,所以打听到这儿来。”
女子点点头,还来不及说什么,卫庄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叠金饼搁在地上,看得她一惊,“此地不宜久留。十剑三巫已经全部折在了鬼谷,来此处接应的罗网刺客等不到人,一定会起疑心。你在这里是生面孔,很容易被他们盯上。”
“少主——”火魅声音一抖,差点哭出来,卫庄赶紧打断她,“什么都别说。你身子这样,又没了武功,需要人照顾调养。你用这些钱雇人雇车马,我会安排你暂时住在镇上的其他地方,然后在别处买些田地,你带着下人进去安心隐居。也算我对魑叔有了交代。”
火魅又开始泣不成声,卫庄劝了半晌才止住。女子进内室收拾东西,约好戌时与卫庄再见面,然后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里。
卫庄起身欲走,突然颇感兴趣地回过头来,“对了,孩子的名字,想好没有?”
火魅点头道,“我和魑出生的部落,以墨色麒麟为图腾;所以我们商量了,如果是个男孩,就取名为‘麒’,是女孩就叫‘麟’。”
“好名字,”卫庄赞道,“威武又不落俗套,比那些叫龙啊凤啊的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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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巷子,只见一个白衣少年抱剑矗立在街口,警戒着四周;看到卫庄便放下心来,冲他一点头。
师弟立刻收了那一脸沉郁顿挫,挑眉一笑。
“师哥,可有发现?”
“发现了一个。”白衣少年掀开身后的水缸,从里面拖出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他一直在这附近徘徊,装作无意的样子向巷子里窥视,武功也不低;我觉得可疑,便打晕了。”
卫庄掀起领子一看,指着颈后道:“果然,这是罗网的标记。”
“要怎么处置?”
“交给火魅吧,我还有事问他。”
“魑魅啊……”盖聂长叹一声,双眸有些晶亮。卫庄一想糟糕,习武之人耳目通明,功力越深耳力便越好;师哥一定将他与火魅的谈话从头到尾听了个完全版。
这货不会真的感动了吧。他心中一寒,果然就听盖聂叹道,“他们二人的故事,诚可谓是……忍痛伤怀,可歌可泣。”
卫庄只好也作出痛心的样子,“所以师哥你知道了吧,我打算为她们母子在韩国旧地置一座庄园,再雇些仆人照看着,恐怕要花掉那个宝库里的所有财货。这算是我族中事务,因而不想让师父忧心。”
盖聂点头不止。这种安置孤儿寡母的义举实在是他心头所好;他毫无概念的是,那个神秘洞穴中发现的东西,实际的价值总共能买下好几座庄园。何况田地一买到手,还能雇人耕种,年年收取田租……
卫庄受不了被师哥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里无疑表露着这样一句赞叹——“小庄,你真是个好人。”
我才不是好人只不过在那家伙把火魅术的秘诀全吐出来之前我是不会让她死的——卫庄心说,可惜他再怎么干瞪眼,这番心意也无法传达到师哥那里。
“我打算把火魅暂时安顿在城里,雇上车马,一日后再送她上路。趁师父闭关这段时间,希望能将此事了结。” 卫庄边走边与师哥商量。
“正该如此。”
“可惜我们不能擅离太久,购买田宅的事,只好交给火魅她自己了。将财物运下山交给她倒不难,只是她现在武功尽失,很难自保,若是路上被匪盗盯上,可就大大不妙了。可仓促之间又找不到可托付的人——”
盖聂点头同意,开始苦思冥想。忽然间,一个略感熟悉的声音惊喜地在脑后叫嚷起来。
“阿聂,庄兄,你们怎么会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