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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四、 ...


  •   据传,以屠狗为生的人从市井中走过,家家户户的看门犬皆俯首帖耳,瑟瑟发抖,不敢发出半点吠叫声;皆因嗅出了来人身上那股死亡的味道。卫庄从云梦山中走过的效果也不亚于此。他既没有鹰视狼顾,亦不需全神戒备,只要不刻意隐藏气息,但凡有些灵气的飞禽走兽便远远地四散逃命去了,四周徒留下一片空旷的死寂。

      卫庄也习惯了这样安静地赶路。然而今日有些特别,居然有一只勇冠绝伦的活物敢于拦在他面前,甚至作势要攻击的样子。

      那是一条数丈之长的斑纹大蟒,云梦山区的地猎户呼之为“蚺”,认为是了不得的神物。这种蟒蛇不但气力惊人,可将犀、兕这样的大型野兽活活绞杀,头脑也是罕有的残忍狡猾,连虎豹熊罴之类见了也要绕道走。一般来说它们喜欢栖息于水草繁茂的大泽,这一条却不知怎地爬上山来,在林间觅食。

      那蟒蛇摆出了狩猎的姿势,眯缝着一对金绿色的眼睛,头部的鳞片像铠甲那样泛着寒光。以它庞大的躯体,闪电般地一口吞下一个人似乎不难。

      卫庄撇了撇嘴角,没有给它僵持的余裕,手里的柴刀先飞了出去。几乎就在同时,那蛇脖子“呼啦”一下猛然伸长,森白的利齿像离弦之箭那样极速地射了过来。可惜卫庄已然不在原处。

      柴刀一击落空,他的身体却像鹰隼那样优雅地低掠,转眼到了蛇首背面。蚺的动作也灵巧地不可思议,前半截微微伏低,有力的尾巴却带着一阵腥风狠狠扫过。卫庄踩着蛇身上滑不溜丢的鳞片跳起避开,然后真气齐聚在右足,准确无误地踢中了再度冲他袭来的蛇头左眼。蟒蛇的身体里迸发出怪异的痛苦的嘶嘶声,庞大的身躯剧烈扭动翻滚,周遭许多合抱粗的老树都被它挣扎之中拦腰扫断。

      卫庄提气跳上一棵较远处的树梢,从袖子里抖出三枚圆滚滚的金丸,口中轻叱一声“着!”三颗弹子已经化作一道流光飞了出去。说时迟那是快,就在那蛇感觉到锐气一偏头的刹那,另一只眼睛也抖然变成了血窟窿。蚺的鳞甲原本坚硬得刀剑不入,可是灌满真气的金丸偏生一颗接一颗准确无误地从它的右眼透入,直捣脑髓;于是一张血盆大口濒死地开阖了数次,终于再也不动了。

      卫庄跳下树,嘴角翘起一个得逞的笑容。

      “出来吧,师哥。”

      一袭白衣从另一棵树后绕了出来,脸色如常淡定,看不出一点被堪破的尴尬。

      “师哥的潜行术不错;可惜,就在我方才对上那蛇、一击不中的时候,你的气息还是乱了。”

      “你故意的?”盖聂有些惊讶地微皱了眉。的确,以卫庄的本事,一出手便杀了巨蟒并不困难,可他偏生搞得这么惊天动地,原来是有预谋的。

      卫庄不置可否地弯下腰去,拾起了地上的柴刀,“师父让你来跟踪我?”

      “师父只是——嗯——不知道你这些天——”

      卫庄无所谓地一摆手。他看得很透,以往他进山劈柴打猎或者不知道干什么拖得久了,师父从未上过心;只是这次玲珑阁的事情暴露以后,引发了师父的高度警惕多方防备,生怕他一个不耐又去外面捅了什么篓子。如今他老人家窝冬闭关了,少不了叮嘱师哥这样的老实孩子暗中监视自己。

      “算了,师哥你既然来了,跟我一起走吧。”

      “去哪里?”

      “到了就知道。”

      盖聂一阵紧张,赶紧追上师弟的步子,“小庄,你不会——要下山吧?”

      卫庄轻笑一声摇摇头,让他勉强放下心来;雪中逛逛云梦山可以说别有一番情趣,只要小庄别再去韩魏都城之类的敏感地界就好。

      两人一前一后地从林间穿过,呼出的一团团白雾像流云一般连为一体,速度极快又有种闲云野鹤般的悠然意境。雪落无声,而盖聂心中却有别样的心思转动不休,像沾衣的雪片儿一样黏呼呼的。

      有些事情很难当做没发生,与其放任它们折腾自己,还是问清楚原委比较好。

      “小庄,你记不记得,几天之前,师父刚回来那天——”

      “嗯?”卫庄十足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其实心中暗道终于来了。

      “……那天,师父还没回来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咬我?”

      “……”就师哥这种白纸一般的脑袋,糊弄过去应该很轻易吧。他想。

      其实卫庄当初被打断的时候,心中也是充满了强大的不甘和怨愤的。但是在听说了师哥与几大高手的接连对决之后,他逐渐变得冷静甚至阴暗起来,争较之心也越来越明晰;一个声音在心底嘲弄般地反复诘问:“面对这样的对手,你又有几分取胜的把握?三年期至决战之时,活下来的,会是谁?”

      于是,他把这次的偶然当做一种天意,警告自己切切不可再泥足深陷下去。与师哥朝夕相对之间,又恢复了月前的那种刻意疏离和冷淡。所以,如今他也不愿意在旧事上继续纠缠。

      “当时我怒火攻心,失了神智嘛;师哥你大人有大量,多担待些。”

      “不,那个,我的意思是,后来——后来——那个……”盖聂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觉得与其像上次在悬崖下面那样不明不白好几个月,倒不如咬牙坚持,求个水落石出。

      卫庄心里骂了一声还真是不依不饶,眼珠一转又有了主意,“那有什么,半年前在大梁,我中毒发作的时候,师哥不也是把我全身都摸遍了么。”

      盖聂一想确有其事。不对,好像有哪里微妙的不同。

      “但……”他但了半天依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卫庄却不给他转过弯来的机会,对着前方遥遥一指,“到了。师哥可还记得这里?”

      “这里是,几个月之前的那个山寨?”

      “正是。”卫庄停步道,“当初我们攻上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寨子好像缺了点什么。这伙山贼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犯下几桩大案才引得县上悬赏通缉的,布告上说他们抢劫了许多路过的行商和某个达官贵人的车队,可见他们绝对收获颇丰;可是当时我进屋搜索,并没有找到多少值钱的物事。据我推测,这寨子的附近一定有个隐秘的藏宝之地。可惜回去以后就是玄虎测试,我一分心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最近才重新想起来。”

      盖聂恍然大悟,“这些天你之所以日日在山中耽误这么久,就是想找到这个宝库?”

      “没错。”卫庄边说边走,手抚上了一侧有些残破的辕门,“还有,你不觉得这个地方的布置,仿佛太精妙了些?”

      盖聂仔细看去,不禁微微点头——的确,这山寨看似古旧,其实布局十分完整,数十座木搭的小楼爬山而起,错落有致;外有高墙深壕,四角的瞭望箭塔更是牢固而实用,隐隐形成了某种守势。

      “这样的规模,绝不是一伙流窜的亡命之徒几天功夫就能造出来的。”卫庄道,“规整的结构,独具匠心的阵型,藏于深山的隐秘,师哥,你可想到了什么?”

      盖聂眼前一亮。“墨家,机关术!”

      “没错。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里原本是墨家的一处隐秘据点,后来不知为何被荒废了。经年隔月,这个地方被一伙草寇偶然发现,又被他们鸠占鹊巢,当作了大寨。”卫庄抬头眺望寨子内部,却没有继续往前走。“我想,这伙人恐怕也利用了这里原有的墨家机关,把抢来的财货藏在一个十分稳妥的地方。寨子里面我都找过了,没有发现。所以我又在附近四处搜索了几日,最后就在这山腹北侧,发现了一个可疑的山洞。”

      “那小庄你进去找过了没有?”

      卫庄摇头轻笑,“以墨家一贯严密谨慎的行事,藏东西的地方一定设有机关陷阱。所以,不得不借用师哥你了。”

      盖聂这才把前因后果练成一线,不禁对为师弟既灵活又缜密的头脑大为钦佩;之前关于摸什么的问题自然也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至于借用是什么意思呢——原来,鬼谷一脉的教学模式的确是非常先进的,不但讲究因材施教,而且还充分尊重每个弟子的个人意愿;除了纵横剑术、实用兵法和鬼谷子十三篇为必修课程之外,弟子们可以在儒墨道法等各家学问中任选几门求师父深入地教导:比如盖聂就选修了墨子与机关术、道家养生学,而卫庄选的则是法家经典导读、周易和实用卜术以及模拟朝堂辩论技巧。

      机关术这种东西,听师父长篇大论地讲上几个时辰只能让人想睡;而要真正理解,只有亲眼所见、亲手操作,才能得到切实有用的感悟。眼前便有个学以致用的机会,盖聂不由得有些摩拳擦掌了。他跟着卫庄去了那个山洞,正打算大展宏图,先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是——”

      卫庄对着洞窟里横七竖八的腐尸枯骨无谓地一指,“这里是山贼们的‘刑场’,专门用来处死寨子里面触犯了某些规矩的人;另外,抢上山来的女人之类被折腾死了之后恐怕也会扔到这儿。师哥不觉得很巧妙么,故意用这样骇人的场面制造一种障眼法,令人不敢轻易接近这里。这也是我怀疑藏宝地就在此处的线索之一。”

      “……折腾死了?”

      “师哥你不用明白。”

      盖聂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终于学着师弟踩着嘎吱嘎吱响的人骨进入了洞穴深处。这前方似乎是一条死路,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光线透进。他回忆着机关术的各种理论,用佩剑的柄在洞壁上敲敲打打,没听出什么异样;突然又发现一根立在洞穴中部的黑色立柱摆放的有些突兀。伸手摸了摸,原来柱子上附着一层厚厚的碳。

      卫庄的声音从脑后凉凉地传来。“师哥,那恐怕是点天灯用过的。”

      “什么叫点天灯?”

      “……算了你不用知道。师哥觉得这柱子有问题?”

      盖聂嗯了一声,掌中施力想左右旋转,圆柱却纹丝不动;他思索了一下,改为猛地往下按——果然石壁上传来一阵低沉的隆隆声,片刻之后,一座向下的石阶赫然出现在眼前。

      卫庄满意地挑高眉毛,正要拾级而下,盖聂马上拦住他,先往下扔了一枚石子。石子在阶梯上跳跃了几下,很快到了底,没有任何意外发生;又待里面的空气与上方流通后,才招手令卫庄跟上。

      下去之后发现台阶尽头又是个近乎封闭的石室,穹顶涂碳,地上刷着白色的草木灰,正中则是一口巨大的石盘,上下有两人合抱粗的轴木贯通,应该是驱动机关的总弦。在一侧的墙壁上,两人发现了一溜排的木制把手,外包青铜加固,似乎可以上下扳动。有趣的是,石壁上每个把手对应的位置都刻着一个小字,是宋国的篆书,自左到右分别是“儒”、“墨”、“道”、“法”、“兵”、 “名”、“农”、“阴阳”、“纵横”,一共九个。

      “这密室的主人还真有意思,世之显学都被他惦记上了。”卫庄扶额笑道。

      “我想,这些把手中应该只有一个是开启宝库的钥匙,如果选择了错误的把手,就会有致命的机关发动。”盖聂道。

      “全试一遍不就知道了。以你我的功力,应付普通的机关还不在话下。”卫庄说着拉盖聂站到墙角,手中又抖出一枚金弹子,向着第二个把手准确地激射过去。

      只听噗通一声,“墨”字把手被弹丸之力压得指向了下方。同时,靠近把手的地面竟然猛地翻转下去,留下一个不知底细的深坑;如果有人站在上面,一定已经落入了陷阱。

      没过多时,地面恢复原状,而把手也逐渐弹回了原先指向上方的状态。

      卫庄又试了“纵横”把手,这次有许多弩箭破壁而出,幸而被两人连手磕飞。最后所有的把手都被试过了一遍,地上散落了无数飞蝗流矢,石室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奇怪。”卫庄有些恼怒地住了手,干脆大踏步地走上前去,详细地检查整个一面墙。

      “这机关……应该没有这么简单。”盖聂沉吟道,“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阴阳关卡’。九个把手,指上者为阳,指下者为阴,必须知道特定的哪几个为阳哪几个为阴,才能开启机关。”

      “这可就麻烦了,有几百种组合要试过吧!虽然攻击的机关已经被我们触发得差不多了——但不知道要试到什么时候,可恶。”

      “小庄,你看那面墙上,除了几个门派的名称之外,可还有什么别的提示。”

      “有刻着‘兼爱非攻’什么的——果然是墨家搞的鬼。还有‘天下皆白,唯我独黑。’没头没脑的,什么意思?”

      盖聂点点头,详细解释了一番。“墨家祖师墨子在《非攻》一篇中这样说到:人们都知道杀人是重罪,杀害一个人是不义,杀十个人就是十倍的不义,杀一百个人更是百倍的不义;可是当今天下,诸侯国互相攻伐,一场战争动辄有成千上万的人被屠杀,士人们却把这样的兼并战争称作义举。这不就像是见到一点黑色知道那是黑,见到许多黑却认为那是白一样么?所以我想这八个字的意思是,即使天下人都把国与国之间的流血争斗看做是‘白’,墨家子弟始终坚持那是‘黑’,是不义的行为。”

      听师哥侃侃而谈,卫庄脑海里却突然冒出一个挠头傻笑的人影,不由得浑身不痛快。“师哥的墨家之学学得这么好,干脆去当墨家子弟算了。”

      “墨子之学精深广博,包容万千,可我并不赞同墨家的所有主张。”盖聂讲起自己对道的感悟,立刻就像某道闸门被打开了一样滔滔不绝,“兼爱非攻固然是一种至高至善的理念,但实现的方法却有着不可逾越的阻碍。天下人的道义各自不一,品性行为更是千差万别,要求所有人都像墨子那样兼爱,就像要求丛林中的野兽互相爱护一样不现实。比如人可以对猛虎仁爱,虎却不能不噬人;小国可以不去攻伐大国,大国兼并小国的欲望却无法中止。墨子从楚王和公输班手中救了宋国一时,可是宋终究还是被齐所吞灭。所谓的‘兼相爱,交相利’、‘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只是良善之人的一种愿望;这世上,永远不会缺少靠伤害他人牟取利益的人。”

      卫庄向来对这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学说嗤之以鼻,此刻便不耐烦地打断道,“这些都无所谓,师哥你看现在怎么办?我们是一种一种方法的试下去,还是干脆把这堵墙给打穿?”

      “墨家的机关术十分严谨,尤其是涉及机要的场所,从外部破坏往往会引起一连串的自动坍塌。”盖聂皱眉思索道,“等等——天下皆白,唯我独黑……我明白了!”他冲到石壁跟前,突然出手如电,把前后八个把手都在几乎同一时刻扳到下面;唯独舍下了刻着“墨”字的那个把手,依然让它保持原状指着上方。

      “小心机关!”卫庄来不及制止他,便听头顶脚下各自“咯嚓”一声,好像某个机括齿轮正对上了的声音;接着隆隆之声不绝于耳,室内的巨大石盘竟开始缓缓地自主转动。须臾,一扇暗门豁然在眼前洞开,隐隐有昏黄的光线从内部射出。

      “找到了!”盖聂精神一震,笃定地说。

      卫庄看了看头上的穹顶——黑的;再看看脚下的地面——白的。“‘天下皆白唯我独黑’原来是这个意思吗?!所以说师哥你说的那些黑白是非之类之类的都是废话吧!!”

      “不能这么说,这毕竟代表了墨家的设计理念——”盖聂还要说什么,师弟却头也不回地冲着暗门里面飞奔而去。

      盖聂跟上的时候,发现卫庄正在一个沉重的黑箱子四面悄悄打打。这个最终暗室里面的光芒原来来自于一盏浸满油脂的长明灯。房间不大,地上散落着一些铁制的兵器和盔甲,角落里摆放着些精致的玉器、青铜器等等,一看就价值不凡。

      “没有别的机关了么?”盖聂刚刚施展了胸中所学,满足之余还有些意犹未尽;师弟此时却已经把箱子鼓捣开了,一见里面的东西,顿时有些头晕目眩。

      箱子总共分为三层,最底部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不少金块、金饼,粗略估计不下千金之数。第二层是一屉大小不一、但颗颗光泽夺目的白花花的海珠。顶层只有一双白璧,但从玉石的质地来看,亦是无价之宝。

      “师哥,所谓见者有份,你喜欢什么就拿去吧。”卫庄看着他晕乎乎的样子心情大好,一时心痒难耐,特别想在师哥脸上掐一把。然而手指勾了勾,终究还是忍住了。

      盖聂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财货,自然也没有什么概念。“那个……我没什么用的上的。小庄你呢?”

      卫庄抓起几块金饼,掂了掂分量塞进怀里。“师哥,这个地方,你能不能暂时不要告诉师父。”

      “为什么?”

      “师父是高人,跟他提起金银珠玉之类的多俗。我倒是有个地方急需用钱,不便让师父知道。”卫庄见盖聂脸上的表情还是踌躇不定,叹了口气,“师哥若是不放心,不妨与我一同下山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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