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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十三、 ...


  •   “师哥,师哥!”

      小庄?

      盖聂从头痛欲裂的混沌中捕捉到一丝清明,睁开双目,只见师弟熟悉的轮廓横在眼前,异常有力的双手掐在他的双肩之上,简直连骨头都要捏碎了。

      小风飕飕地吹,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然后便察觉到自己浑身怪异感觉的由来。

      “我的衣服呢?”

      “不是我脱的,是他。”卫庄放松双手,扭头示意;而盖聂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已然留下一溜乌青的指印。

      盖聂转头,发现一个人被一柄长剑钉在树干上,脸上凝固着狰狞的表情;刀口从脖颈一直开到腹部,内脏肠子都流了出来,死状极惨。

      “……一不小心手重了点。”卫庄咬字的腔调,却绝对不像是不小心,“这大概就是那第三个姓巫的。你中了他的毒。”

      其实这位巫信大师好生委屈。此人一生醉心于各种天下奇毒,对世人贪恋的爱憎欲痴没有任何兴趣;一刻之前,他用一阵无色无味的毒烟放倒了盖聂,一时兴起想剖一副活人心肝做药引;而扒衣服,只不过为了下刀方便点。不想这引人误会的一幕恰好落在赶来卫庄眼里。

      卫庄看到的画面就是一个白衣人骑在昏迷不醒的师哥身上,上衣已经扔到一边,双手正要去扯腰带——顿时犹如一个惊雷劈在头顶,浑身的血液喧嚣沸腾着几乎要破体而出。他双目尽赤、人剑合一,剑气犹如脱缰的野马奔腾而去,正是一式“断魂无归”。

      这一招的壮怀激烈之意不下于 “龙渊”,却因着卫庄本身的气质带上了别样的狠绝味道。饶是巫信这样本身就是武学大家又兼擅长各种奇诡之术的巫医之后,在那一瞬却也只能两眼发直地看着向身前空门捣来的冷锋;剑虽未到,死意已经蔓延开来。

      来不及。

      他想不出,自己生平所见之人中,有何人能挡住这一剑。即使他见识不算短浅;即使他曾与“十剑”那样的顶尖高手辗转同行。

      那道冷光戳进了他的小腹,穿透然后钉在背后的树干上;握剑的手依然不罢休,反而带着难以置信的恨意反手向上方顿挫划开,一束束肌骨分离的呻吟低微又遥远,简直不像是从自己身上传来的。

      直到巫信带着临终前的一丝震惊一丝费解死得通透,卫庄才觉得头脑渐渐冷却,只是皮肤表面浮着一层虚汗。他几步跨到不省人事的师哥身侧,掐着肩膀一阵摇晃;万幸的是,盖聂毕竟功力深厚,没过多久便悠悠醒转。

      “小庄,我……没有脉了……”盖聂还有些晕着,左手搭着卫庄的右腕,喃喃地说。师弟觉得手臂上跳起一根青筋。

      “啊!刚才好像动了一下,难道是回光返照……”盖聂继续自言自语。

      卫庄没理他,从怀中摸出个小包;那是他从禁地离开之前就考虑到可能遇到这种情况特意顺出来的。打开以后全是五颜六色的药丸,有清热解毒的,止血化淤的,行气止痛的,归元转圜的……卫庄不通医道,只好每种颜色挑出一枚全部塞到盖聂喉咙里,噎得人差点背过气去。然后他不由分说地双臂一卷,将师哥锁在怀里,如同踏火蹈刃一般急吼吼地向住处冲去。

      一路上盖聂被颠得昏昏沉沉,直到后背狠狠撞上了床榻,他才终于意识到,小庄好像有些不高兴。

      卫庄原本就不是什么温驯之辈,进入鬼谷以来闹脾气的次数也很多。但通常来讲,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有办法将别人心情整治得更不好,从而转嫁了火气;可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几乎站在难以自抑的暴怒的边缘。

      “师哥,”卫庄把自己原本就大开的衣襟拉得更松,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为什么不等我?”

      盖聂无辜地与他对视,一副这位兄台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脑袋被门夹了的表情。

      卫庄一拳锤在他耳畔。“为什么不等我一起出去对付那些人?师哥果然好本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吧?!我卫庄是个累赘还是怎样?!!”

      他身子咄咄逼人地压下来,胸口近到与底下的人肌肤相贴。盖聂顿时面红耳赤,丹田隐隐发热,还以为是吃了太多药丸的副作用。

      “小,小庄,不是的,当时你中了毒掌已经昏迷,可是敌人究竟什么时候从何处进攻,我们一点也没有把握。如果只在禁地里枯守,一旦被四面包围,就没有下一步的退路了。所以我想还不如趁着他们涉长道而后行未息之时突然出击——”

      “师哥学得好兵法!”卫庄用力冷笑,“远来新至可击,行列未定可击,奔走可击,勤劳可击……选锐冲之,急击勿疑。师父知道了一定很欣慰。”

      “小庄——”盖聂听他没头没脑地引了一段《吴子》,却怎么也不像夸奖的样子,更加不解。下一刻,卫庄已经在他耳朵边上怒吼起来。

      “纸上谈兵是你们赵国的特产是吧!来的那伙人,哪个不是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手,或许还有罗网的刺客,个个阴险毒辣得紧!你以为他们会跟你一样,愚蠢得只知道比剑论高下?你知不知道这次要是我来迟一步——”

      卫庄顿住了。来迟一步,会怎样,他不敢想。

      盖聂终于依稀意识到了卫庄在气些什么。尽管连带母国都被骂得狗血淋头,却恍惚觉得心底有一道甜丝丝的水流划过,连他自己都不甚明白到底为什么。

      不是没想过把身家交代在此的可能。毕竟,他们是用剑之人,差之毫厘的判断,便是一条鲜活的性命。乱世之中,人命也远非那么沉重。然而却有不能退却的战场,无法推辞的生死。

      “师哥——”卫庄的声调突然变了,变得平静而悠长,甜腻而诱惑,方才的怒意不见一丝一毫。“……会怎样,我现在就告诉你。”

      盖聂又没有听懂,突然颈侧传来一阵激痛。

      卫庄对着他的脖子咬了一口,利齿切入皮肤,有些下口太狠甚至带出了血丝。盖聂惊喘一声,像被抛上岸的鱼那样两头弹跳起来,却被师弟全身压了回去。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席卷全身,像经脉被强行打通时真气在百骸中乱窜的那一阵阵酥麻。

      就在两个人呼吸越来越急促,手脚越来越无措之时,遥远的窗外忽而传来隐隐约约的箫声。

      那箫声忽高忽低,呕哑转折,用卫庄话说就是能把发春的狼招来;正是鬼谷子亲手谱写的一曲《谷风》。这一曲最神奇的地方,不仅在于它那独特的音律,更在于曲中暗藏玄机,以箫声送出致命的内力,有震慑远敌乃至范围性杀伤的功效。

      师父回来了。

      两个人都犹如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匆匆忙忙跳起来整顿衣服;卫庄还心细地用手指在师哥身上按了几下,把牙印都变成一块块乌青。

      鬼谷子此次只花了寥寥数天便往秦国跑了一趟来回。其实,第一眼看到那张罗网暗中传递的悬赏画像,他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猜了个大概;尽管对二徒弟的欺师罔上大徒弟的包庇藏私很有意见,但是秉承着鬼谷一脉相传的护短传统,他更担心三巫十剑包抄鬼谷是他们抵挡不住的,于是跟几个老友打了个招呼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刚从荒漠中出来,就瞧见了地上的几具尸体,顿时更加担忧起来,赶紧吹起箫管向谷内报讯:对于可能还在负隅顽抗的徒弟们,这是一种鼓励——后援已到,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对剩下的敌人,则是一种威慑——正主儿回来了,斤两不够的,赶紧滚。

      他边吹边飘然降落到竹屋边上,只见院内横躺着一具硕大的玄虎;而两个徒弟虽然一个脸红,一个脸黑,但都四体完好,全须全尾地从屋里窜了出来。鬼谷子长出了口气,被徒弟欺瞒的火气竟然就这么去了大半。

      “师父!师哥中毒了!!”卫庄深深把握住了老人家爱子如命的心理,一脸的痛心疾首,立刻让师父把针对他的剩下一小半火气也扔了。

      于是鬼谷子来不及兴师问罪,便要替盖聂解毒、顺气,也替卫庄祛除了经脉里的最后一点寒毒。卫庄大略讲解了自己和师哥中毒的经过,自然隐去了自家门客那一节,只是介绍了巫姓一族的种种手段,又略加栽赃和抹黑,把自己和师哥的伤情都推到他们三个身上。这段话中虚实参半,合情合理,连鬼谷子也挑不出错来。

      鬼谷子又听说盖聂居然一个人对阵十剑中的七人,心中顿时升起一股隐秘的骄傲,于是让缓过气来的盖聂详细说一下经过。

      盖聂遂把与六人对局的始末复述了一遍。他记忆奇佳,一招一式,对手如何出招,自己如何应对,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事实上,当年鬼谷子选徒也是很谨慎的,初把盖聂带回鬼谷,他还在收徒和收个童仆之间举棋不定。正因为盖聂表现出这种惊人的天分和悟性,剑招剑诀过目不忘,才坚定了鬼谷子收他为入室弟子的决心。等到发现盖聂实际上是死心眼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

      听着盖聂的叙述,鬼谷子不断颌首抚须,微翘的嘴角只有他自己才以为没人看出来;卫庄脸上阴晴不定,倒是听到盖聂对胜七那一战时,眼中精光一闪,肩膀微微抖动。最后说到剑圣老人不战而走,鬼谷子才彻底讶异了。

      “聂儿,你前面几阵,赢得也算料想之中。江湖传闻不可尽信,‘十剑’并非个个名能副实,也是常理。只是这剑圣……”鬼谷子与其说是在问人,倒不如说是在自问,“蜀国剑圣在江湖中享誉久矣,绝非虚名可以支持;为师曾见过他自创的一套‘天问’剑法,精妙之处连老夫当时也未能参透。这样的高人,怎么想也不可能不敢与你对阵——”

      “弟子倒是觉得不是不可能。”卫庄正坐插话道,“不知师父可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从前,齐国有一个姓纪的人擅长驯练斗鸡。于是齐王挑选了宫中最强壮的雄鸡交给他培养。过了十天,齐王问他‘训练好了没有?’ 姓纪的说,‘还没好,现在这些鸡还很骄傲,自大得不得了。’又过了十天,齐王又来问,姓纪的照旧说,”还不行,它们一听到声音,一看到人影晃动,就惊动起来。’又过了十天,齐王又来问,姓纪的还说,‘不成,它们还是目光犀利,盛气凌人。’十天后,齐王已经不抱希望了,没料到姓纪的这时终于说,‘差不多训练好了,这些鸡虽然有时候会啼叫,可是不会惊慌,看上却好像木头做的鸡,精神上完全准备好了。其他鸡都不敢来挑战,只有落荒而逃。’”

      “……”

      “啊。”盖聂突然听懂了,居然恍然大悟地笑出来。

      鬼谷子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样的两个徒弟。如果可以的话,他好想回到当初收徒的那一刻,把仓促作出决定的自己打晕埋起来,上竖一碑:此地没有一愚公。

      鬼谷恢复了平静的生活。师父没有忘记两个弟子的过错,一个被罚去山里担柴百斤,另一个负责将之前藏入禁地的典籍重新晾晒归类。但是比起他们闯的祸来说,这么一点处罚实在是好比杯水车薪。

      “秦国的人,还会追杀小庄么?”盖聂私下问师父。

      “不会,为师已经让他们认为得到的是假消息,认错人了。”鬼谷子正色道,“秦国侵吞山东之意日渐明晰,断不会为了区区一人大费周章。只有一事让老夫有些在意——”

      “师父请讲。”

      “荀卿的弟子李斯,如今在咸阳仕秦。此子通机谋,擅权术,城府极深,策算无穷,绝非池中之物。将来你们无论出仕哪一国,都要小心堤防。”

      盖聂点点头,把炖得烂烂的羊腿摆上桌,又在一侧放上羊肉汤、面饼和腌萝卜。

      这桌上的肉食来历也颇不凡。这几日卫庄都在山中打柴,并没有去狩猎;然而清晨盖聂一推开门扉,便总能发现院子里摆放着刚刚咬死的一只黄羊两只狍子三只野兔什么的。原来,玄虎母子被卫庄灌了一通从巫平身上找到的解药胡乱救活以后,竟然从此认他为主,俯首帖耳忠心不二;即使被鬼谷子嫌弃太占地方而赶回了山里,还隔三岔五不辞辛苦地叼一些猎物送来。这等愚忠让盖聂看得内心五味杂陈;乃至多年以后他见无数能人异士竞相折服于卫庄的铁腕之下,还常常有一种给他们讲两只老虎的故事的冲动。

      “我回来了。”卫庄撂下柴担,象征性地向着师父一礼,然后火速冲到一鼎羊腿肉面前坐下,目光笔直而坚定。

      “仅仅两担柴枝却花了这么久;小庄,你可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么?”

      “弟子不敢。”

      不敢才怪。鬼谷子腹诽着透窗望去,屋外铅灰色的天幕沉甸甸得像一场灭顶之祸,不过终究只是降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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