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莫杉杉

33、（三十三）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一边刷牙一边跟客厅正在鼓捣什么的陶冶废话，说韩轻盈她老公真过分，一直没告诉她蜜月胜地，估计今天早上上了飞机轻盈才知道自己会被“卖”去哪儿，对了，你要不要履行下诺言，顺便也带我去世界之窗度度“蜜月”？
　　说完水杯一放，顺手准备扯他的毛巾，怒了，陶冶你还真有洁癖毛巾都收起来不给老娘用。他这才来到卫生间门口招了：“毛巾我塞旅行包里了，还有你的衣服化妆品我都装好了，去度‘蜜月’，几天后回来正好过年。”
　　我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缓过神说，那，是卖我去哪儿？
　　“丽江！”
　　我立刻飞奔进卧室换衣服，来不及多谢陶先生一片爱我的苦心，近年来丽江最适合艳遇的说法广为流传，这等好事我岂能错过。
　　春节机票紧张，我们下午直飞昆明，又坐了长达十小时的汽车，大半夜终于到了丽江市区的宾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我心目中的丽江，准备夜袭大研古镇顺便撞艳遇，陶冶一拳揍晕了我，让我先在宾馆安然睡去。
　　第二天歹念才得以实现。
　　冬天的丽江没有夏秋的爽气，冷，飘小雨。千百年来的古朴加上小资改造，处处是惊喜。中国旅游胜地难免遭受商业化过度膨胀的厄运，丽江不能幸免，但凡事看开，这些都给宁静的丽江的增加了新鲜的元素。
　　我们随人流新奇地左顾右盼到了四方街，首先走进一家服装店里，对那些很具纳西风情的衣服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一刻钟后，我看出同一专业做这一行和不做这一行的区别，也就是设计师和伪设计师的区别，我不断催促赶紧离开，陶冶却俨然把我当做二姨太，此时对他的正室们爱不释手。
　　我拉他过来，说干脆咱俩分开走，反正我喜欢一个人逛街，你也不喜欢陪我逛街。他怀疑：“这里全是小巷子，你不怕迷路？”我说丽江古镇顺水而入逆水而出，大不了到时候电话联系。他无奈，仍旧一副比较懒散的样子准备进去继续寻找他的创作灵感，果然，我这地位卑微的二姨太。
　　“陶冶，”我叫住他，“一会儿你会到处去转转吗？别人说在古镇里不期而遇，是难得的缘分。”我承认，平时扮成女山寨王，是为了掩饰我那颗普通女人期待传奇浪漫的黛玉心。
　　他看了我一眼，说一句“疯了”，直接往里走。我气不打一处来，对你二姨太如此没情趣，明天我倒休你。于是也狠狠掉头准备走。
　　刚迈开脚步又听见他在身后叫我：“蒙洁！”我没好气地转过去，问你还有何贵干？这次他佯装饶有兴致问我：“真的有那种说法？谁告诉你的？”轮到我扔他一句“疯了”，然后头一扬，走。
　　那个神秘的说法，其实是从蔓藤的书里看到的。
　　我暂时没有去理会那些精致的饰品店，不分东南西北地往里走，溪水怎么顺流我怎么走，踩着那光滑的青石板，穿越无穷无尽的深巷，迎着细雨踩着碎步，我被我自己给浪漫到了……
　　当我确定自己已经站在了丽江古镇的中心深处后，驻足歇息。这里已经失去了外面的商业价值，巷子两边是紧闭的民宅，午饭时间，炊烟袅袅。这深巷像时光隧道一般，把我从现代慢慢带回古老的后花园。
　　驻足的一秒，眼角的余光扫到转弯的墙角，再也无法离开。两位纳西族的老婆婆和老公公，身着繁复的布衣，拄着拐杖，彼此搀扶，缓缓向我这边走来。蔓藤书里说过，纳西族女主外男主内，在外做生意干农活的全是女人，男人负责在家烧锅做饭带孩子 ，很少看到这样出双入对的画面。他们满是皱纹的脸上加上云贵高原上特有的黑色，写尽了沧桑，眼神却平和淡定，手指紧紧扣住，步履缓慢却坚定，时不时说上一句我听不懂的方言……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与他们擦肩而过，然后在远处回望他们微驼的背影和紧扣的十指，望了好久……
　　男女地位不平等，但爱是平等的。
　　深圳汇聚了越来越多移民迁徙的年轻人，我与他们同龄，只能看到他们在新开通的地铁里彼此拥抱亲吻，犹如我和陶冶，还看不到他们的未来。我最熟悉的父辈，比如我的父母，我这一生也都看不到这夕阳无限好的画面。我从过去对爱的不屑，到现今对爱的沉迷，却从不曾想象几十年以后的光景，即便轻盈和许正站在席上对来宾宣誓“一辈子相爱不离不弃”，我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同时，也疑惑着这“一辈子”，用什么来证明。目前爱情带给我的安全感不足以支付对未来几十年的恐惧担忧，所以我才抵触婚姻。
　　老婆婆的眼睛半眯着，似乎看不清路；而老爷爷虽目光有神，腿脚却没有老婆婆灵活。他们彼此搀扶，互相提醒着路，又像聊着家常，在一步一步和缓的挪步中，渐渐从拐角消失。
　　一辈子，一步一步从时间里走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爱要在漫长的时光里发酵，它的发酵只需要信任来引导，信任自己，信任对方。
　　我决定不再往里走，但已不记得来时路，就着“逆水而出”的定理，我开始往外延走，突然想在“迷宫”中与陶冶不期而遇，然后如缘分的美好结局一般，慢慢变老。
　　叨念着“逆水而出”，却逆行走的根本不是来时路，左看右看都觉不对，想打电话又怕失去了灵性，天意有时需要人为制造，只好在潺潺的溪水边转来转去。
　　似乎已经到了外延了，却又不是四方街周围的那种热闹，宁静的巷子里只有两间清幽的茶馆，没有一个客人也没有主人，敞开放任着。我正寻思如何才能到达繁华的四方街，想必那职业狂还在那研究他的姨太们，此刻，我可坚定不移我才是正室。天公如此不作美，毛毛细雨逐渐加快频率滴落，无奈下我抬眼跨进了茶馆对面唯一一家开着的小店，是个很随性的工艺品店——“原来木雕”。
　　店主走过来，说你随便看，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我自己设计并制作的。我看了店主一眼，一个中年男人，蓬头垢面，头发很长，胡须凌乱，身着一件米黄色的麻布大衣，典型不修边幅门派的艺术家。我当然不能说我是来躲雨的，好歹我也艺术设计系尖子生……的女朋友，遂友好微笑随后专注地看起商品来。
　　目光停留在一面桃木面具上，不，应该是桃木面具的字上。我拿下来，上面很“狂草”的粗体字：朋友，相识是一种缘，一世珍惜。原来笔。我随口说你“原来”这两个字写得真好。他说那当然，自己写自己的名字写了那么多年了。我惊诧地望着他，说你的名字叫原来，姓原名来？他豪放地一笑，说每个顾客都这么吃惊。
　　我自来觉得词语型名字非常好听，比如轻盈，比如陶冶，所以我想其实我可以叫丁当，萧一恪叫萧条，史云露叫史书，傅卓生要叫傅钱，楚妤应该叫个日本名楚楚动人。以后我的孩子，要叫陶醉。
　　我和原来店主正在英雄相见恨晚地攀谈之际，全然不知我背后有位撑伞的妙龄女子看着我的背影发愣，我桃红色的风衣和直发的长度都让她觉得不可思议，而当她听到我稍微大声的那句“您居然是从深圳来丽江开店的啊”时，我的声音已经出卖我就是我。她激动地喊：“蒙洁？！是你吗？！”我慌忙以半秒钟的速度回眸，睹见轻盈白色的羊毛大衣以及她那张在细雨中兴奋的脸时，觉得这是幻觉。
　　走她后面几步的许正也是左眼见到鬼的惊悚，茫然发问：“你……你和陶冶一起来的？陶冶人呢？”
　　缘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例如我居然会在千里之外的丽江碰到同来度蜜月轻盈和许正，例如在我和他们说话的时候，陶冶正悠闲地朝这个方向走来，在我看到他之后，他闲散的目光也发现了我，我们都如释负重地笑了。
　　然后他就脸色一变冲上来往许正肩上擂一拳，说你不是要带轻盈去乌镇吗，许正大骇：“你明明说你想带蒙洁去乌镇。”
　　“哦……你们商量好存心分开我们。”我和轻盈异口同声道，“有意思么，地球都不能阻止我们两个在一起了。”说完我就和轻盈手挽着手进了原来的店里继续选东西，俨然一对甜蜜的同性情侣，他二位男人懊恼得在门外互相指责。

　　雨停后，我们四人吵着架斗着嘴慢慢走出，在进门的大水车旁边照了很多照片，四张脸笑麻木后，陶冶提议找个地方坐着喝口茶，于是四人又簇拥着走到里面找了家茶馆坐下来。
　　服务员一看我们是外地游客，直接就把我们带进了阁楼的小屋里，有位纳西姑娘正在给一个旅行团讲说茶道，我们往座位上一坐，知道这是营销宣传。
　　服务员将雪山玉露和玫瑰花茶逐一奉上后，陶冶举手向解说员示意：“小姐，我们这边少一杯。”
　　“这位胖金哥别乱说话哦，在我们这里叫女孩子小姐是很不尊重。女的要叫胖金妹，男的要叫胖金哥。”好在解说员胖金妹并未生气。
　　“我们不胖吧。”许正此话一说，周围一阵笑，旅行团游客的专业素质果然比我们几个好。
　　那个胖金妹也不恼，笑盈盈地解释：“看来我还可以普及一下民族知识。这位胖金哥，我们丽江人以胖和黑为美，又黑又胖代表勤劳，很多人都愿意提亲。”说完，许正和陶冶竟然不约而同地望着我和轻盈，陶冶附在我耳边说：“还好你没生在这里，否则没人要。”我正掐他的时候，也听见轻盈对许正低声嚷：“明年我晒黑吃胖了再来艳遇。”
　　“这位胖金妹你要小心……”我？我看见她望向我，“对啊，就是你啊，你身边的那位胖金哥黑黑帅帅的，不要被我们丽江姑娘看上了不放他回家哦。”这时大家全转过头来看陶冶，低声议论，是长得是有点像古天乐。
　　“是吗？那他要是被提亲，我可以拿多少转让金？”我贪得无厌立刻说到点子上。瞥了眼陶冶，要你刚才侮辱没人要本小姐，哦不，本胖金妹。
　　“只要胖金妹你答应，别的好说，对不对胖金哥？”那位姑娘继续逗我们。
　　“呃，小姐，哦不是，胖金妹，你继续介绍茶吧，我等下多买点，谢谢谢谢。”很明显陶冶吃不消了。
　　那位姑娘笑笑，果然继续刚才的话题，陶冶松了一口气，我小声问，怕啦？他埋怨，就你这么没良心的，我再不开口看你真会把我卖掉。许正在旁边轻轻插一句，问陶冶，你认为蒙洁能把你卖多少钱？轻盈没等陶冶回答，很不屑地对许正说，至少陶冶在这里比你值钱！许正一急，你还嫌弃我不能用身体帮你赚钱了是吧？！我听见后笑得差点把茶喷出来，建议：“轻盈，要不我们比比看，一会儿出去把他们两个立在街头喊价，陶冶价高我赢，许正价高你胜。”轻盈拍手赞同。
　　“丁蒙洁！”陶冶和许正拿眼神“怒视”我，我赶紧低头去喝我那杯野生玫瑰茶。
　　胖金妹在上面继续说：“下面请大家把你们杯中的玫瑰花夹出来，把花里的汁水往手背上挤，然后慢慢涂抹，你们会发现，这比加工过的玫瑰精油还要滋润，因为这是我们云南纯天然野生玫瑰……”
　　“你多涂点儿，”轻盈把手里的花直往许正手上蹭，边蹭边帮他擦，说，“皮肤弄光滑，价钱也就高，一定要甩陶冶几条街……”我听着又快喷了，准备马上在陶冶的手背上效仿。
　　“韩轻盈！”许正和陶冶像刚才瞪我一样“怒视”轻盈，轻盈赶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低下头喝茶。我和她偷偷对望一眼，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