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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尾声 流云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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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睁开了眼。
周遭挂满金黄叶片的杏树让他有一刹的恍惚。
这阵失神刚过,一道青影从上空掠过,他定了定神,起身迎接。
青雀未花多少功夫,即凭着那份强盛的灵气,准确降落位于大片杏林中心的收信人面前。牠向着对方,稍稍往前探出了脖子。
连笙解下环在上面的红绳,取出装有信笺的竹筒。
他扫了一眼,对青雀道:“邀请我已收到,有劳你回去复命。”
青雀低首,让他把空竹筒套回绳上,仰天鸣叫了一声,便展翅腾空。
连笙收起信笺,正欲提步,一柄长剑破空驰赴。
他瞧着已在抵达一瞬巨大化的神器,颇感无奈地开口:“我可以自己走。”
神器闻言,赶在他启程前,乖巧地变回原样,平直停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连笙摇摇头,信手将它别在了腰间带钩上。
既然寄信人这时发来了请帖,算算路程,他收拾一下明日出发也差不多了。
一袭白衣翩然穿行树林,长长衣摆如雪如沫,在松软叶毯上过境无痕,直至来到相隔不远的小竹屋。屋前与方才所处的杏林中心略有不同,生长的树木既有金绿叶子相间的,亦有尽是翠意盎然的株体。在这里,没有特定季节的概念,然而一木一草一屋,却都是真的。
连笙踏进屋,入目见方的格局摆着简单的几案凳椅。临窗的矮几上放着一套茶具,沿屋墙往前,依次陈设书架和高脚灯台,旁边紧挨着阅卷书写用的长案,故而显得容易忽略的角落里,静置着一只瓷罐。
他其实没什么可带的。此去不过半月来回,但有些东西总要捎在身上,方觉寻常。
就像此时挂在腰前的陶笛和福囊。
就像瓷罐盖下的茶瓜。
以油纸袋装好少许零嘴,在上面施下术法,他足下一旋,便到隔间的寝室静心修炼。
第二天出来,人已经换了一套衣袍。
御剑而行,浩渺仙海在眼前翻涌如千年之前。
种种模糊片段随之在脑中聚散生灭。
仙门,凡间;南华,大荒。
他记得自己身破魔仙掌下,也记得十世皆活不过当立之年的天惩。
因在最初才华光芒负于一身的生命里,他选择了放弃自己,所以往后轮回人间的九世中,他都必须目睹至亲好友为自己的病苦不幸备受煎熬。仿佛他的业,要他们一并承担。
到了第十世,他生在帝家,依然躲不过绝症的诅咒。当他早立意一心为民,一个出身微尘而心怀自由的女子,却反过来告诉他——
也别放弃你自己。
二十二岁修得仙骨后,他拜别云游多时准备归返的师父,循着记忆,去经年败落的怀恩寺后山,挖出当年嘱托友人埋下的匣子。
匣内,放着已无一分檀馨的福囊,墨化的平安符,和漆了一行细字的茶色陶笛。
匣子木料选得极好,工艺亦是巧致周全,只是岁已逾百,这里还曾遭遇妖雨压山,匣子与里头的旧物尚能完好委实万幸。
前尘觉醒,他没有特意打探故友下落,因为他始终笃定,就像善人必结善果,该遇见的,总不会错过。在接下来的日子,他找到了一处坐落仙凡两界交界的僻静之地,开始闭关修炼。前尘教训,历历在目,只有强大了,才能说保护。
兴许是这次的天降吉瑞太过瞩目,连笙出关的第一眼,就看见青雀载着一位白发老翁守在山洞口前。
“弟子连笙拜见师父。”
带着一片祥云落下,仙剑自觉归鞘,他向迎候问礼的南华弟子回以颔首。
南华大典,是事隔地灵眼大战千年的南华庆典。可正是大典前夕,连笙闭关期间,妖族内争斗激化,战场延及人间,四大仙派出手阻止,引发了前所未见的仙妖大战,双方最后各有伤亡。身为南华缮灯尊者的师父为了提振士气,才在他出关当天现身洞前,才在庆典举行之际让大弟子代笔邀请。
事实上,他虽意外地又一次师从南华,但修得仙骨后一直在外修炼,加之紫竹峰剑术他仅凭记忆修习,今生从未触碰重华宫书房的珍贵典籍,二来两番闭关前后,他还依据师父留赠的书卷手记参悟心得,旁修了别派仙术,所以与其说是南华弟子,散仙更符合他如今的身份。
那弟子不知他来历,只道是门中长老请来的客人,一路恭敬地将他领到玉晨峰上的房间。
也对,连笙心想,自己是师父在外收下的徒弟,多年来不曾踏足南华山,师父或许想让他先拜过师祖们,再对一众弟子宣布。
只不过有浮云决在身边,不出两日,南华上下就会议论纷纷。
碰巧师父外游未归,连笙和大师兄见了礼,便在后者带领下与玉晨峰的同门手足打过一遍照面。
“连师弟若有兴趣,明天我可以带你去其他从峰参观。”
他点点头:“好。”
“那就说定了。今天的行程到这里,师弟还有精力的话,不妨到处走走。周边都设了结界,十分安全。”
连笙目送大弟子离去,直到那稳重的背影完全没入参天古林,他都未转身进房。
玉晨峰,南华山除主峰外的四座从峰之一,珍禽出没古木如林,枝干宽阔盘错可充渡桥,行人时能见云雾飞掠,偶有弟子御剑而过。纵使历经天罚战祸,但南华山犹在,这玉晨古林便得生机万年,自不是开辟不过半百的杏心林可比。然而,只要他愿意坚守,总有一天……
弯弯绕绕一段,他在林边断崖停了下来。由这个方向,能够望见北边的紫竹峰。侧身投来的日光渐染红霞,落在远处寒烟渺渺的紫竹林上,头一次展现了他见所未见的景色,连同面前滚动的云海,亦变得别样生辉。
彼时沧浪几番扑来作势吞噬,他何曾想过,自己还会有进入南华的一天。
可现在的连笙,已不是过去的洛歌。
再也不是。
晚霞愈发浓烈,颜色鲜艳得让人发狂,他正要提步,一个音符忽地跳进了他的耳朵。
撞碎平静湖面。
他浑不觉屏住呼吸,直至音调断断续续接着传来,从起初的笨拙、干涩,到慢慢地流畅行进,形成一段似曾相识的乐音,是山泉抚霜的柔澈,是云拂夕阳的悠远。
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了数丈外的蒲苇丛前。
“啊,找到你了!怎么独自跑到这里来?”
“我……对不起师姐,我迷路了。”
“好了好了,找到就没事。回头我教训一下你们姚师兄!”
小女孩像被吓到,惊诧地“啊”了一声。
不自已地,他无声一笑。
“谁?”
被发现,他平静地穿过蒲苇,年长的女弟子立刻瞪大眼睛。
“连师兄!”脱口而出后,女弟子忙收敛道:“刚才是我失礼,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连笙摇摇头,眼波微转,定在抱着竹笛紧靠师姐跟侧,却又闪烁出好奇目光的小女孩身上。仙子察觉,便轻轻将她往前带。
“这孩子是师父新收的徒弟,秦师叔的幺女。虽资质平凡,但师叔就剩这点血脉……”
六年前的仙妖大战,仙门各派皆有牺牲,仙子口中的秦姓仙者便是缮灯尊者的小师弟,和泽芝真君生有二子,却在战中满门惨烈,留下在满周岁时寄托尊者的小女儿。
“来,菁儿,跟连师兄问好。”
话音落,女孩似终于有足够的勇气抬脸,对上他清冽褪尽的目光。
这一眼,又是几度斗转星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