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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世外·邵歌赋 ...


  •   他系出名门,是南华重华尊者之后。他天资不凡,自幼身负厚望。母亲仙逝,幼妹沉睡,父亲为苍生奔走六界,他太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和门中的同龄人一样地生活。他必须更刻苦更努力,哪怕在看到商家小公子被双亲包围时,自己是羡慕的。祖上亲缘,令他总有拜访青华宫的机会,这位青华山的少宫主也从小没少被拿来与他比较。孩提时到底有过无知和骄狂,那些彻夜熟练的新术式也好,当众的暗自较劲也罢,都是为了赢得形形色色的赞赏过后,来自父亲的认同,听一声只言片语的关怀。
      人生中的时光,更多是在紫竹峰上度过,修习,学术,看仙鹤在桥头踱步、为争啄四海水中的游鱼打架,等大师姐处理完信件后来找林中的自己比划剑法。天罚过去,门派没落,紫竹峰一脉剩下不到十名弟子,身为督教的父亲无暇两顾,其余师兄师姐不是被派去了人间驻守,就是来去匆匆,只有缔结连理的大师姐和解铃尊者日常留守,陪着唯一还没修得仙骨的他。
      仙门修行,灵术同修,倒不是他在意修得仙骨时的年龄,只不过一来天罚是上天惩戒仙门诛魔殃及人间,仙魔两界其时同衰,南华山上岁月清寂,不好好修习也实在没有其他事可做,二来早日修得仙骨,方可将所学术法的威力发挥至极,不负父亲和长老的期望。纵然如此,洞悉这番想法的大师姐却会一脸无奈地看着他,然后弹起明快的琴调。
      有时解铃尊者或其他同门从人间归来,大师姐会亲自款宴,大家一起在庭前石桌旁不亦乐乎地聊着一路见闻。他听着,记着,偶尔发问,个中乐趣竟不逊于书房收藏的风物游记。
      初见灵采尊者,距他修得仙骨已过半年。
      真一派的灵采尊者,以完善仙门古阵,大增其威力而闻名六界。当然这只是传说,真实如何尚有待见识。这也是此次大师姐忽然提出派他下界的原因之一。
      一魔族近来在人间京城嗜血滥杀,魔力惊动邻守的仙门弟子,已有两名同道不敌负伤,加之神出鬼没,为保万全,仙盟诏令数门派共计诛杀,当中就包括名声大噪百年的真一派。
      和对方在城门前寒暄见礼后,他便开始有意无意,观察显然被同门马首是瞻的灵采尊者。
      “别‘尊者’‘尊者’地叫唤,听得我都烦了。”在茶栈歇息时,与他同桌的窈窕男子挑眉直爽道。
      姚晃,是前辈的名字,按辈份,他该称上一声师叔。
      众人协力,未多费功夫,就追踪到在一员外府里作恶的元凶。长发飞散,浑身黑气,说是魔族,更像罗刹。
      受到攻击和喝止,女魔也不闪,邪魅一笑,便任手中枯木一样的男子尸体破布般滑落。
      电光火石间,恶战爆发。
      他想要加入,但大师姐有令,不到万不得已,他都只能在旁观战自保。眼睛勉强跟上战况的变化,在仙者的围攻魔者的反击中,气力四弹,剧烈的波动只差把周遭屋墙都折卸粉碎。
      女魔的法力居然比在场的长辈还高一筹?他眯眼,掩于长袖的手无声握起。
      “不当殃及无辜。”
      却听姚晃低念一句,一张阵符直飞空中。
      “开阵!”
      真一弟子们齐声应和,分至七角组阵,转眼,姚晃身置阵眼执阵,冲天罡气盖头罩下。
      法阵瞬移,一行霎时来到城外荒地。
      受锁阵中的女魔怒吼连连。
      然而,便如绝境挣扎的困兽,她越发疯狂,哪怕承受着阵力压制,仍不顾一切强纳地下浊气,迸发的魔力直扫几名仙尊真君,震飞半数守阵弟子。
      阵眼失守,法阵不稳。他看得不解,睇了眼在空中观望战局,却全无再出手之意的灵采尊者,果断飞身入阵,长剑出鞘。
      “其实,也没有必要了。”
      仿佛是和应这声叹息,一道清鸣长啸着穿过魔女身体。魔丹破碎,魔元随时溃散,他把剑抽出,目无波澜。
      “你作恶多端,滥杀无辜,有此下场,乃是轮回。”
      本以为会从对方脸上看到悔过或恨意,不想映入眼帘的是悲怆大笑。
      “无辜,他们无辜……哈哈,慈悲的仙人啊……”
      气力尽破,只剩余波挟着晚风呼呼吹过,卷起野地上的灰土砂石。面前未及意料的反应叫他怔了怔。
      “你去鬼界问问他们,他们真的无辜吗?哈哈,哈哈哈……”
      “呜哇——呜哇——”
      她像做了一个幽长的梦。
      梦里有喜,有悲。
      虽然悲似乎更多一些,但无妨其他的美好被记取。
      “阿菁,感觉如何?”
      婴孩的啼哭亮彻长宵。
      “郎君,”她应答了声,视线迎向靠近的白衣男人,“我很好。”
      而他的眼,是顷刻驱尽夜影的晨星。
      “辛苦你了。”
      尽管疲倦,她还是摇起了头,“我很乐意,你知道的。”说着,呱呱的婴儿哭声再次夺过她的注意:“孩子呢?让我看看。”
      身影短暂离开,随即又回到了她的视野。他俯低身,温和地说道:“他在这里。”
      只一眼,泪便滑落了脸颊,“很像你。”
      他看着一时间笑泪交加的妻子,唇角也不由弯了下:“你可见过我小时模样,怎就说像了?”
      “就是像啊,你看那挺挺的鼻子、那双眉毛……”
      婴孩似是感觉到了母亲就在旁边,哭闹声比刚才消停不少。
      “我能抱他吗?”
      他没有多说,弯身把孩子轻放到妻子枕侧。屋外天色明敞,已是辰正,穿过扶郁杏枝的日光沾着淡淡红粉,惬然洒落母子初拥的床头。
      “连歌。”
      忽然,他听见。
      秦菁用指腹逗弄着孩子,目光深深一如待他之时:“给他取这个名字,你说好不好?”
      他微微一怔。
      是他现世的姓,加上他久远过去的名。
      其实千年诚逝,他再不是十世前的沧沙仙尊,前尘种种早没有那么重要,更不会成为负累的纠葛。然而,若无往昔当初的一遭取舍,又岂能有他朝的辗转相逢。那一天放弃和守护的选择,浑然不知造就了苍苍岁月茫茫人海中缘起和被守护的契机。
      记起知悉了前因后果的她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却正因理解了这一切,依然作出这般决定。让过往与未来连结,让牺牲被延续圆满。
      这也称得上是上天的安排吗?为了令他真正明白珍视生命的本义。
      他“嗯”了声,没有太感到意外。
      平缓在床边坐下,他伸手去探妻子手腕,给她渡气,在视线投来的一刻,他开口:“正名叫‘连歌’,乳名则取‘小茶’。”
      “小茶?”眼里透出迷惑。
      他难以察觉地笑了笑,“茶瓜。”
      反应过来,秦菁噗嗤笑了出来,想到平常不苟谈笑的他怕也是被自己逗笑了,笑意益发在胸膛翻涌。
      他不动声色收回手,静静看她笑得俏脸泛红,看刚出生的婴儿望着乐不可支的母亲发懵。
      连笙摇头,欺身抱起煞有活力蹬起小脚的儿子。甫被抱离亲娘,那震天的哭声隐约又要响起。
      “哎呀,郎君你……”
      但见他喂了小茶一粒丹药。
      “你还太虚弱,待调养两天,方给小茶哺喂乳汁吧。”
      须臾,孩子真的恢复安静,一双黑亮眼睛直瞧着他爹,秦菁舒了口气,正微笑点头,又见连笙自袖中取出一只银镯。银丝上梅花簇生,枝抱茎缠,一枚杏叶垂挂其间,随他的动作轻摇着套进了小茶的足踝。
      秦菁看得惊奇。
      连笙注意到她的神情,问:“像吗?”
      闻言,她一阵好笑,可还是很配合地回道:“郎君出手,自然比阿菁的拙作制艺更精。”
      “无需妄自菲薄。”语气有些严肃,眉眼却是柔和浅弯着,“你的礼物,我甚喜欢。”
      换来她片刻讶然,以及随之满溢出眼眶的欣悦。
      他的五百岁生辰礼,是从锻造到注入灵气,都由她独自完成的一枚银戒。曾下东海去找珍珠,但上好的结晶要到比双色贝所在灵穴还深的地方,经历过寄水妙音族妖祸为患千年,浅表的深层灵穴早看不到什么双色贝,她继续下潜,却发现水流极寒,几与四海水无异,勉力坚持了半柱香已是到头。不能嵌上珍珠,所以改在指甲大小的天银上,镂空锻出梅花梅枝的纹样。
      不是没想做其他样式的佩饰,只是天银虽不难取,却在锻造上要求极精细的灵力操控,最后没出意外她就无比庆幸了。
      收起回忆勾起的点点遗憾,秦菁打趣:“可你知道后,生气了好几天。”
      他并不反驳,这时小茶扭了扭身子,他跟着调整了一下姿势,戴在中指上的梅花戒既而反射出清亮银光,似流星掠过深空的刹那,似寒梅迎来春晓的时分。
      “不说你与我已结连理,纵是带着庆贺吉寿的心意,我亦不愿你为此涉险。”他顿了顿,目光倾注:“我会担心。”
      秦菁屏息,半晌,哑声道:“若我还要去呢?”
      连笙握住她的手,“我陪你一起。”
      她笑了,点头又摇头,泪从眼角掉落。
      此时正值人间腊冬,负重的枝头啪嗒一声,撒下一块雪团,松散四离。坐落仙人两界交界的杏心林,虽已开辟数百载并设有结界,但林内始终没有特定的季节概念,还会受界外的天时影响,时而能看到新叶就长在积雪旁边,时而可见电光划亮空秃的枝桠。
      但林中最美的景,却当数一大片树株恰逢花开花落时。
      粉色的花,白色的花,缀满树上,纷然树下。
      往往,这也是到了人界四月天的时候。
      她穿行在漫漫花雨中,指尖伸向轻轻一顿,即又跃空而过的花瓣。倏尔,落花迴返,周身气流冷冽疾走,眼前像聚来八方云气,无不指向这条路的尽头。
      恃着仙印护体,她并不惧踏入那教人心颤的岚墙云壁,何况这其间不过动用了仙者的一成仙力。
      越过环障,拨开流屏,五彩流光中,是一道被明光勾勒的白影,轻鸿翩然寒芒肃杀,素带环辗间,推浮云如玉龙极天翻海,扬罡风舞杏花下月飞雪。
      瞬息,四色气流凝成的神兽虚影各化天上七星,与皓白结界渐融一体,溢出清鸣阵阵,耀光更盛。
      “四象天星阵。”她低念了声。
      剑收,气消云散,余风习习。
      仙者犹静立不动,不知在想什么,却在她迈开脚步的同时,转了过来。
      “终于练成了,恭喜!”秦菁仰望着他,真诚地祝贺。
      “嗯。”连笙也往前一步,相迎的目光里尽是温柔,“怎么过来了?”
      粉白交错的落英在他们之间飘舞,她抬手,随意接下了花瓣一二,“小茶睡得昏天暗地,我想起你这几天不用去瑞云宫,猜十有八九你是在修炼,就来偷师了。”
      说得一脸笑盈盈,连笙岂会不知她的小心思,不过是羞于托出。
      “那有学到什么。”
      秦菁当即被噎了下,窘道:“郎君你……”忙不迭转移话题,零落的花瓣悠悠自她手心飞出:“不如先说你打算怎么庆祝吧!”
      连笙看穿,瞧着霎时抱住自己前臂的手,本无意庆祝也觉得没必要,却顺着她的话问:“你想如何庆祝?”
      不料他真的答应,秦菁一时间喜出望外,倒有些手足无措了,只眉眼神采洋溢,弯成了可见的月牙,“我……让我想一想!该怎么安排呢……”
      对妻子这种反应早习以为常,他并不说话,有趣地看她一会愁眉深锁,一会窃窃偷乐,蓦然,空气中的一缕变动让他抽开了注意。
      “我们回去再想吧。”
      “怎么了?”闻言投去不解的眼神,旋即似有所感,循着他方才收回的视线,极目远方正悄然屯卷堆高的灰云,了然:“要变天了啊。”
      两人没有御剑,而是按常徒步回到一里多外的小屋。
      屋子还是杏心林开辟后,连笙所建的简陋木屋,准备将秦菁接来之际,才往旁边打通加了两进,多了起居的厅堂和一房一室。规模自不能与南华山的群宫殿所比,甚至不及仙林外缘的瑞云宫大,可对连笙而言,这就是符合他心目中模样的家。
      进门不久,外面即淅沥哗啦泼下雨点。
      虽然兴致雀跃地说要庆祝,到头来秦菁能想到的,也不过是做一顿菜。从自耕的田陌采来灵草和浆果,和着小麦粉做出素菜与包子,配上山泉酿的杏花酒便算完事。其实二人修得仙骨的岁月加起来都快千年了,平素纳气度日,别说进谷用粮,就连酒酿亦非常见之物,也唯有在这样那样有点特别意义的日子,方顺理成章让食桌派上用场,一现宛如凡人夫妻的场景。
      “你若喜欢,可日后多办,无须拘束在那一天两天。”
      连笙这么对她讲过,但秦菁懂得,那更多是自己的任性。
      小茶已经可以坐起来,于是也被安排在了桌旁,面前仙肴肯定不合小孩子进食,秦菁仅给他倒上清淡的杏花蜜。
      “阿爹今日术法有成,小茶来敬阿爹一杯,祝他仙道益进,好不好?”
      才满百日的婴孩尚不会言语,能应一串咿咿呀呀就是赏脸了,连氏夫妇亦不急于教导,只由着儿子顺其自然。
      望着小茶伸手抓住母亲递去的玉盏,连笙起身,与孩子认真地碰杯:“谢过吾儿。”语毕一饮而尽。
      秦菁见此,尽管才喝了几杯杏花酒,已不觉醉意上心。
      哄了小茶睡下,她转出隔间,撞见连笙在脱外袍,散开的长发如流泻星河的夜幕直垂于地,她加快两步,信手拿过雪白的衣。连笙低眉,目光追随她细致理平衣袍的纤指,再一路回到自己背后,将他的发捋顺。
      “阿菁。”
      “嗯?”她抬眸,“什么?”
      “我来为你宽衣吧。”
      指上动作一顿,秦菁愣愣地眨了眨眼,随之展颜:“好啊。”
      他弯了弯唇。
      秦菁忍不住脸红,“有劳你了。”
      他不语,惟狭长黑眸中的情意无声深纵,衬得那眼波越发生辉。
      床边的珠光柔和暗下,仿佛就在刚刚,窗外的风雨飘摇让结界隔去了声响,而秦菁被拥在里头,连那剩余的剪影也不得见不受扰。
      曾几何时她能想象,这样一个清寒的仙长,竟有着截然不同于表面的温暖怀抱,令人忘却今夕何夕,年更几许。
      回想最初,她不过是个资质平平的小孩,只是幸运生于南华门内,有一双牺牲了自己守护仙界的父母,得以受托缮灯尊者座下,可无后顾之忧地长大。要不是那一天,那个傍晚,在蒲苇蔓生的山崖边遇到似乎是同门的一位师兄,一个在她对上视线的瞬间,便教她移不开眼的白衣大哥哥,她是不是会甘于庸碌无为地过下去?不会得到他的用心指点,不会想要奋力追赶他的背影,哪怕远在她修得仙骨前,这名实力顶尖叫人艳羡的散修弟子,即在与妖界王子的一战中晋升金仙之位。
      为什么对她照料有加?为什么屡次暗护她于危险之中?他难道不清楚,这会让也仅是普通少女心性的她遐想翩翩的么……过去的秦菁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她随连笙进入鲜为所见的杏心林,在四月的杏花雨中,听闻这仙林开辟近六十年后,方第一次结出花蕾。那正是南华大典前夕,他首次踏上玉晨峰之时。
      “睡不着?”连笙微微皱眉。
      良久的沉寂,末了,闷闷的咕哝响起:“在努力了。”
      他笑了下:“不必努力。”
      秦菁奇怪,倏尔一根长指抬起她的下巴,还来不及低呼,她的声息便被如数攫去。
      啊,就像这样。
      他们洞房那一晚,摘去了大红的发带、金丝镶边的钗饰,尽褪衣袍襦裙后,把她紧纳怀里的仙长恍若释放了所有不必再的自制、所有蕴藏已久的情感……是爱吗?是思念吗?好像都混在了一起,使她无从辨解,不欲辨解。如一团炽烈的火,降世历劫的朱雀,不着痕迹将她收于燃烧的羽翼下,带着保护,暗含怜惜,其间律动着一颗光辉逼人的明珠,从不引诱她欺身靠近,却终是她战战兢兢,擅自将他捧至心间。
      夜色如晦,未能妨碍他视物,乃至影响感官分毫。
      秦菁已然入睡,这由她的脉息流转即可确定,他稍拉开距离,以眸光描摹她的安恬睡颜。
      带着苏醒的往世记忆,在玉晨峰初逢同拜师缮灯尊者的小师妹,他一开始除了满怀的感激,对一偿前生宿愿,对或尚有机会护“她”周全,别无多余心念。毕竟,她不再是柳询,他不会期盼女孩对自己接着延续旧世的情谊,甚或更多。指引她修道、练法,让她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身,已是他想做到的全部。但万未料及,一岁岁的相处,一次次的保护,仍是令那份情愫重燃起来。
      她倾慕他,或仅有见于他无双的姿态金仙的修为,跟其他仙门弟子一样,他熟悉那些目光。然而,当与她年龄相仿的师兄向她表露心意,在场的自己竟感胸臆如麻。
      这是对她好的,他明白,他也知道她明白。
      直至一天,带她自大荒采药回南华途中,她赫然提起他开辟的杏心林。这个在南华不算秘密,却少有人曾一睹真容,可他还是领她去了。
      “好漂亮!”
      杏心林虽借仙界灵气而生,但他设的结界并没有隔绝人间的四季更替。往往当夏末秋来时,有更多的金色蝴蝶从枝头翩然起舞。
      “树林是最初就这个样子的吗?”她在纷飞的花雨中忘我地转起了圈,化成一只别有风姿的俏丽橘蝶。
      “在成林五十年后。”
      她停下来,歪头凝住他:“即是什么时候?”
      瞧着修成仙骨也快百载的秦菁,他答道:“大约一百五十年前。”
      她有些惊诧:“不就和南华大典一个时间吗!”
      他“嗯”了声,不想她蓦地静下来,正思量说些什么,便听她开口低问。
      “连师兄,你觉得我该接受凌师兄的心意吗。”
      他面容平静,未察飞花在他周遭失了原有的轨迹,“你想接受吗。”
      她猛地昂起头,似是指摘他徒有其声的应答,他眼微垂,波澜不兴地与她对望。片刻,她回笼了视线,像在挣扎,又像只是自言自语:“我想,我想……”
      他狭眸眯起,但见有泪簌簌自半空滴落花毯。
      “我想的是师兄你啊。”
      那一刹,压抑心底的株苗蔚然抽长。
      蓝白的闪光划过半片杏林的上空,秦菁本无所觉,却在隐约中,听到雷霆轰然风咆浪啸。她睁开眼睛,意外发现自己满脸冰凉。是雨,她想要抬首去看,又一道疾电破空。
      这里不是杏心林。至此她依稀有了这个认知,转瞬,她意识到自己正攥着什么。
      是什么?
      狂乱的闪电交错天际,下一刻她瞪大了眼,一个鲜血汩汩模糊了面容的男人一言不发地凌波而立,白衣染红,只剩一双深烙于灵魂上的眼眸淡然从容地俯视着她。然而,就连那双眼也快被血珠浸没。
      换作他人,恐怕她早已尖叫。可是这个人,她一点没被眼前可怖的情景吓到,事实上瑟缩仅是一瞬,很快徒余悲伤充斥着她,连同这片沧浪大作的雨下仙海教她绝望……
      手被掰开,她大惊,慌忙想重新抓住,不料眨眼间滴雨无踪,但天空却被更骇然的黑云盘桓铺盖。怎么回事?骤然雾气涌起,仙阵鸣动,一柄流光长剑分海而来,是浮云决!
      她既喜又惊,只见神剑悬于接天连地的灵气中,在白光阵符下划开辉煌杀阵,四色凝形四兽奔来,同时,高处侧望的一抹虚影,彻底散去。
      不——
      不!
      秦菁睁开了眼,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迷蒙视野里,是正注目与她的璧白身影,青丝披肩,神色关切,珠光在不远幽微亮着,可她除了他,其余再难入眼、即使她能感到,他已知晓发生了什么。
      但,太好了,他还在。她轻轻闭眼,泪又径自滑过脸颊。
      窗外依旧大雨滂沱,一如梦中。
      “梦到了什么。”
      “她……不,是附于她意识的我,看到了你。”她顿了顿,道:“千年前的沧沙仙尊。”
      这是他们成亲后的奇事。
      最开始连笙并不打算告诉秦菁任何的前尘瓜葛,一心等着成熟的时机到来,再向师父提亲,将她迎娶过门。一切非常顺利,就算在他五百岁生辰前,她孤身下东海欲探灵穴采珠,让他得悉后也仅仅责备了一番,两人的感情经此反而有增无减。可待第二次欢愉后,半夜她气息不稳,惊醒了他,等早上她清醒再问,却只有记不起梦境内容的答案。他没有追问,暗忖保持留意便好,未料这不是巧合亦非最后一次,更没想到,许久之后,他会从她口里听到那般提问。
      “郎君,我是不是……曾唤你‘王爷’?”
      说不惊愕是不可能的,但关于她近日总失魂走神的表现,登时有了最佳解释。
      “嗯。”
      “但不是这一世。”
      “不是。”
      在她的讲述中,连笙了解到,早从洞房当晚,她就会偶尔梦见有关他的过去,作为重华尊者后人的过去,自我放弃后备尝苦报的第十世的过去。零碎无绪的梦,所有初始朦胧模糊的片段,每每再逢都愈加清明、连贯,而尖锐,或华光陨落,或百转憾断,虽终未得全,已足够叫她心魂苍白。
      “我知你忧心我,也许郎君你亦未全然记起,也许你更倾向将它们放下,但在刚刚梦里的最后,阿菁一眼便明了,那是真的最后。曾经的你的最后。她的撕心裂肺,那些浓得无法化开的哀怨伤恨,我全部感同深受……”她深吸了一口气,复又泪如泉涌:“仿佛我就在那里,我就是她。”
      源源不断的清气自他相执的手传来,秦菁方察觉,她的手从刚才就被细细握住。
      “沧沙有此结果,或亦是一番轮回。”
      “为何?”声音沙哑,“我记得《仙界志》有说,他终其一生未受尊号。”
      “牺牲无辜者换来的尊号,受之有愧。”
      秦菁哑然,半晌:“但那魔女当时也已罪业深重……”
      “正因她的无辜不曾得到昭雪,才成了同样的加害者,在她眼里,未选择替她伸张的仙者何尝无恶。”
      “她只是恰巧遇到的是你,”她连连摇头,语气猝急,“至少你为这一切作了了结,她的痛苦和仇恨,还有最后的魔仙之祸,没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了……”
      “莫哭。”
      如声清沉的体温遽然靠近,入目是他轻抚拭去她眼泪的玉指,一遍又一遍。
      “他会说,都过去了。”
      雨夜中的杏林一隅,隔去了风雨扰攘的木屋里回响起一室的悠澈笛声。过去云拂夕照的舒远安宁,尔今在当初只作旁听的青年指间重现,甚至多了几分不为人知的温柔情动。
      秦菁的情绪已平复下来,望着那只茶色陶笛,有点出神。若非得到他的灵气加持,经年数百,不过是用普通料子做的器物,怕早能抖出渣屑了,哪还可以吹出如昔悦耳的乐音。这么说来,它还算得上是两人的定情信物?她边斗胆想着,红晕须臾爬上了耳梢。
      “在想什么。”
      她这回犹豫了下,决定不把这样臊人的话讲出来,“郎君是几时学会吹这曲子的?”
      连笙看了她一眼,道:“将它挖出来,放到手里的时候。”
      “有机会的话,必要好好拜谢侍郎大人。”
      知道她在说什么,他未多置喙,仅眼底滑过一缕暖色:“会的。”
      睇着那俊颜的神色变化,秦菁也不由莞尔,探过手,取来已归静寂的陶笛,不多时就摸到底部的一行细字。
      七处起伏,力轻意重。
      本来,它始于一个男人求亲一个女人的告白,被他们的千金记下,稍改,以朱墨,书写在给心上人求的平安符背面,后落于那少爷手中,再修辞,漆在了前人的信物上。
      “欲许卿烟火成舟”
      她摩挲着,莫名便脱口而出。
      既不是“愿许君”,亦非“欲寄卿”;
      却同是“愿许君”,以至“欲寄卿”。
      烟火成舟也好,云海结帆也罢,到头来,这之间寤寐求索辗转思服的,终不过——
      “直渡韶华到白头”
      秦菁一怔,目及处,赫然有耀眼星辰踏长空入怀。
      新的月份开始,瑞云宫又热闹起来。
      彼时连笙开辟杏心林后,并不曾料想会招引来任何注目,无奈不知是谁最先目睹,又是何人传开,灵山西南麓有一位天仙修为的散仙出没的传言不胫而走,有法力稍高的修道者碰见连笙出来,正好就看到结界内的雪白仙林。等连笙注意到,林外已聚集了好些散仙在那里探寻门道互相切磋,后来更合力筑起了歇息安顿的住所,即瑞云宫的前身。
      既来之,连笙也不准备将人打发,若此乃天意,那他更应该旁加提点,引他们走好正道。于是有了每月初、月中各七天,在瑞云宫处理事务指点谒客的习惯,发展到后面更是连南华送来的信函都直接寄到瑞云宫,毕竟上面施加的秘术除了这位缮灯尊者的弟子,也没几人能轻易解开。
      话虽如此,同样留意到有南华弟子在外间聚众修行的一些门派掌门及弟子,却不是全无所谓的态度。可一来这是南华内部的事情,人家长辈都不干涉发话,作为局外人又哪来的资格与脸面指手画脚,二来就算真有那兴头去惹事,面对仙门仅此一名金仙,怕到最后什么也闹不出来,徒成笑话。
      况且当年连笙闭关修炼,晋升在前不得分心,恰逢妖界进犯仙人两界,多亏了在瑞云宫受点化有所突破的一众散仙,虽力量微薄,到底力保仙林免于大劫。
      “芸汐真君。”
      “秦仙子来接夫君了啊。”
      “你们好。”秦菁逐一对路上的散修者报以欢颜。
      “陵光尊者真是好福气!”
      “哈哈,你也说了,那可是陵光尊者,羡慕不来的,还是回去好生修炼吧。”
      “听闻这姻缘里陵光尊者是长配。”
      “长配又如何?才两岁之差,不都说大一点的姑娘会疼人,而且那两位谁更年长还不一定。”
      “哈哈也是,我猜是尊者……”
      秦菁失笑不已。
      踏进殿门,见连笙负手伫立一旁,看着仙鹤在条几前分拣信件,哪些是需尽快处理的,哪些可容延缓,甚至哪些事关整个仙盟,皆分门别类好。
      听到声响,连笙转过脸,眉眼间的清冷敛了几分:“稍候片刻。”
      秦菁摇摇头,“你们随意。”
      笑意掠过狭眸,“确实快好了。”
      她迈前了一步,心算了下眼皮下的信函数量,尽管比起年初的已大为减少,但要短时内处理妥善仍够费神的:“这里不像是一个月的份量。”
      他“嗯”了声,“之前掌教和师父体念你生产完,需要我全心照顾,便将不重要的信压下,只选些迫切的寄出,这几个月才分量平摊了回来。”
      “郎君真辛苦,要是我可以为你分担就好了。”
      这边仙鹤分完了信函,朝连笙伸展了一下双翅作礼,得到他颔首默许,即拍翼飞出了大殿。
      “走罢。”
      秦菁凝着他递来的大手,目光不解地移向前面积成了小山的信:“不先看看吗?”
      “天色不早,留待明日反而更好。”
      她点点头,他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便抬起手与他十指相扣,直到走下阶台,才反应过来……不对,她最后的那句肺腑之言是不是被无视了?
      灵山有一甘泉,流经之地芳草鲜美,饮者不迷,四百多年前,连笙正是在离仙泉不远的山穴修成天仙。山泉绵延数里,后连笙探山,发现山泉入地后在十引外汇成湖,即借天然灵气与地脉之力,破界开林,并将此湖取名“拾念”。拾念湖中心经冬不冰,回春后的湖边冰晶可炼入药,食者不惑,俨然是抵御寄水妙音族妖歌的一道奇法。
      此时距湖冰融化堪过半载,湖畔杏枝又不知不觉冒出点点金色。瑞云宫和小屋之间实有一条径道通达来往,绕拾念湖走倒更费路程些。
      “再过几个月,湖边便会结冰,到时就可以带小茶过来玩,他可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了。”
      连笙牵着她走,默默地听。
      “最好郎君也在,给他变些法术看,譬如让湖冰变成仙鹤啊灵兔的样子,或者唠叨时的师父,小茶定会乐得笑不停!”
      他的嘴角不动声色地上扬。
      “就是注意别被冻到,”她想了想,改口道:“但即使冻到了也没关系,我们可以跟他说,别看冰块又硬又利,还腾着寒气,其实它是水化的,只要天时回暖,或有人将它捂在手里,就能重新变成流动的、润养万物的水。”
      四下安静,只除了呼呼的风偶尔吹过平缓的湖心,推起涛声阵阵。连笙依旧不语,秦菁一个激灵,盯着足前飘渺的仙气结巴起来。
      “阿菁讲得不好,郎君见笑了。”
      手瞬间被收紧。
      “不,你……”
      再坚的冰,亦是柔水所结,亦可复化为水。
      “很好。”
      身边人定住了身形,秦菁茫然,跟着停下了脚。她抬起头,时光熏暖,纷扬漏过金绿挂枝的梢头,浓淡生辉坠坠压下,压得即将沉入湖面,沉进她的心。
      白袍上的天丝竟是与粼光闪着一样的银色,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
      那如玉清莹的薄唇下一息倾天覆下。
      发散开。
      簪在手。
      忘承欢。
      簪滑落。
      “哎呀……玉簪!”
      水扑通一声溅起白沫几缕。
      “不要紧……”
      话音犹在,小手已谬差咫尺外。
      猝不防,两人双双落水。
      哗然涨退的水把他们浇得半湿。
      发荫水珠如注,秦菁瞧着被自己连累变成落汤鸡的丈夫,有些尴尬有些好笑。近岸湖浅,就着他扶的手站稳,水面堪堪及腰,感觉着大手上牢而不紧的力度,水意沁凉也阻止不了她脸颊发烫。
      “对了,”她乍然记起,“你看,被我捞到了!”
      连笙目光落到她虔诚般捧起的双手上,那支长尾白玉簪,不知是才被灵泉浸润,抑或因为在她手里,浑身熠熠潋滟,“我不是说了,不要紧么,要取上来不难。”
      秦菁低头:“是我贪玩,若我没有拔它下来,之后根本不会掉到水里……郎君才是,明明不必下来,与阿菁一样狼狈。”
      “不狼狈。”
      被收纳的不是玉簪,甚至不只是她的手。
      “这样很好。”
      她眼睫颤了颤,在前所未有安然的心绪中抬眸。
      四目相接,流光意醺,连笙看着那越发弯似柳叶的细眉,像曾经满城的四月絮拂面穿膛,在他心尖摇摇飞坠,又乘风而上。
      指节最先感触那张小脸的轮廓,成亲之夜时,他其实就已发现,初见时她身上的稚气已尽褪无踪……不,事实上还要更早,是在旁闻见她被表白心意的时候吗,还是在大荒百招退邪仙的时候,或者修成仙骨后兴高采烈告诉他的那一刻?
      他其实知道的,因为再没有人比他更一直注视着她。
      一直注视。
      却从没有直视。
      指腹顺着微湿的发线下移、屈扣。
      她逐渐在自己面前如何收敛也止不住流露紧张,知晓他要来检查术法功课偷偷连夜地加练,修得仙骨后明明想要按捺却仍在他眼皮下沉稳转瞬告吹……
      这只为他羞启的朱唇,意外有着不同于表面的执拗,看似娇柔实则坚倔,可依旧真挚、青涩而温暖。
      才被归还的玉簪复得复失。
      然而秦菁早顾不得了,隐隐约约,世间好像消失在了这片湖水之外。
      他们是沉到了拾念湖中吗?她依稀模糊地想。
      ‘用灵力呼吸。’
      伴随这句在脑里响起的传念,她的神识似乎清醒了点,也在刹那学会运力呼吸,但没过多久,眼前又教那乌发白衣的长影遮去了满目的碧光荡漾。
      这真是个神奇的灵湖,可以让有修为者在其中用灵力呼吸无虞,同时另有来自湖的灵流承托泅水者,根本就和普通的湖相反了。
      体内的温度越升越高,身外却有沁净的水流熨帖舒解。
      她听说,女仙一般生产百日后即可行房,但连笙不单多等了一倍的时间,还特意选在拾念湖……不对,今天分明是她领他散步至此的,非要说的话,当是他愿意选在拾念湖。
      赤诚相见,身上仙漆黑的长发飘散浮动,前额鬓角、原气势十足的脸俱比平日被掩映更多,在迷离的青波翠影中迤逦涟漪。水精般剔透灵现的仙湖下,岸上杏林如灯缀远山渔火划浪,而仙者挺直长睫下的凌厉眼眸,此际便似这难得一窥的画卷,尽载深藏秘海的柔和真情,不过触指,即拈得满手粲然荧光。
      浪涌每再来袭,都将他们抱合得更紧密。
      他的情不比任何一个仙门同道少,譬如偶有谈及往世旧友时,他眼里不易察觉闪过的一缕怀念。
      他的义只比多数同辈乃至长老高,又如虽只字不提前尘故迹,与她身居不属于哪个门派的杏心林,依然为仙盟和南华分担事务,得闲时不落修炼,哪怕今生以救护出道,却还是会钻研提升极天杀阵,作为守护苍生的最后手段。
      当日诛伐是福是祸,他从未忘替这世间减除冤业。
      这样一个男子,要她如何不千次万次地爱上?
      一串水泡从眼前逸出,她的颅颈愈加后仰,身体弓起宛若被他长指勾满的饮冰琴弦,铮然一声,清吟天外。秦菁明白,纵使前方云彩是一去不返的迷宫与牢,她这只误闯过境的蝴蝶仍必振翅放纵,一头撞入。
      就是不知,这片云已在寂冷的天上飘行多久。
      ‘……对不起,我来晚了。’
      连笙正细吻着她的眉角,听念煞是一怔。
      ‘是我要谢你,终究来了。’
      方才尚金黄满枝迷人眼,约步行了半个多时辰,便走进全然不同的林子里。还是同一座仙林,还都是些杏树,只是此刻四周的银杏更多地维持着盎然绿意,少时有两三株例外,但挂满秋叶的绝对是此地稀景。
      总觉得,是另一番面貌的紫竹峰呢。她摸了摸腰间的碧绿长剑,接着举步。
      简陋却远比看上去宽敞牢固的屋邸近在眼前。
      还没迈出多远,就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白衣少年等在路上。
      “洛掌门好。”
      他不是南华弟子,称自己掌门合情合理。不过这礼称不久便要改过来了。心中一笑,她点点头,问道:“连菁和连清呢?”
      “在从心阁捣乱吧。”
      少年一直表现得礼节有度,听到此问,脸上神情方出现了一丝变化,犹如提到至亲时的疼爱,又像对方是麻烦之源般叫人皱眉。
      她莞尔,“这段时日你爹娘外游,辛苦你了。带我去看看你的弟妹吧。”
      之所以孩子们被放心留在林中,不光因为有着强大的结界,更缘于仙林早在三百年前即与阵法融为了一体。饶是以她今时修为,若没有手令在身,要想如瑞云宫的散仙们开玩笑说的,循着林里传出的琴声探林,怕是不被困个三天三夜都别想逃出来。
      一阵凉风吹过,枝叶沙沙,不知何处飘来的白色花瓣落至面前。她心念骤动,抬手接了下来,边走边仰脸环顾,也许,是仙林欢迎自己的一种表示吧。
      同时,人间,滇南城郊。
      “今晚我们就待在城里吧!听闻除了集市,还会有灯会。”
      “嗯。”
      “郎君是不是在心里说,还有好几里路要走,就已经开始兴奋了吗?”
      “难道嘴上说了,你会停下?”
      微挑起的眼角带笑瞟来,她被噎到,但也老实承认:“不会,因为我晓得郎君从不平白扫人兴。而且,”她顿了顿,牵住他的手轻快晃了起来,“真的很值得期待不是么?”
      男人没说什么,只面上笑意不减,却不知,仅这淡然笑意,已足以炫花无数人的眼。他抬头看了下天,按现在的速度,傍晚前入城完全来得及。
      “回去前,到大荒一趟。”
      她点头,反应过来后想问是要找什么,忽见不远前有个老人家正推着一架木车,旁边一对黑色成犬亦步亦趋。和他对望了一眼,两人迈步上去。
      经过一番询问,得知老者是要带着这几个月采到的药草进城赶集。滇南不是大城,平时每月一次的小集市压根没什么旅客商人会来购入当地药材,城里也不乏采药人,而老伯不同,一来他不住城,有些山林药草只有他熟知何时能采到,二来滇南往西便是大荒边界,那样一个危险丛生的地方,纵然可觅得灵草珍药,到底少人问津,亦就成了老伯的冒险去处。
      可是,已经七十高龄了……
      她看了看正喝着他们给的水的老伯,又望向在夫君跟前乖巧接受着检查的黑犬母子。
      滇南位于高地,由他们如今所在的地点出发,前面要经过一个山谷,再曲折攀过一段上坡才能到达。
      “哎哟,小姑娘可推得动嘛。”
      他转过头,同想看看她怎么回答。
      只见她把衣袖用带子束起,活似认真想以体力推起车架的普通女子。
      “老先生你瞧着罢!实在不行,不还有一位年轻力壮的少爷在吗。”
      他暗笑摇摇头。
      事实上,待要将装了干粮、水和相当数量药材的车架往上坡推时,他还是从善如流地依了老者的要求,换下本一心靠自己助人为乐的妻子。不过,一路上听她挽着老人家边走边聊,似乎毫不介怀被顶替了原职。
      离城门还有半里之际,老者致谢告别了他们,在爱犬的陪同下重新握起车把,一步步卖力前行。黄昏将至,不少人也已来到附近,只待稍作整顿即动身投栈。
      完了日行一善,秦菁没有急着催连笙进城,而是无视了四下隐隐约约投来的视线与打量,牵起他往左边的林子走。
      “为何改变了主意?”一个时辰前还兴致热烈地期盼着入城。
      “想起了这时辰该还有同门在城门驻守啊。”起初不以为意的语气渐渐夸张地嗟叹起来:“要是遇到熟人或陵光尊者的崇拜者被认了出来,就要惊动一堆其他的仙门弟子,就要被请到仙驿下榻,然后招引来更多慕名者,那可委实……”
      他“嗯”了声,轻淡接道:“兴师动众。”
      秦菁干笑两声,总之想想就脑袋发胀。而且不得不说,她也有自己的一点点私心。
      握住他的小手紧了紧,连笙问:“你要取水作甚?”
      她面上一喜,转头看向他:“郎君知晓这前面有河?”
      “此前若不知,现在也该发现了。”
      嬉笑过,她倒没忘记丈夫的问题,促狭的神采盈满眼眸:“待会你就知道了!”
      连笙眉头一挑。
      秦菁只作未见,全心全意拉着他朝深处提步。
      秋末的树林,禽鸟隐没,只当他们走了一盏茶时间,才闻见四周啾啾啼啭起来,柔白的微光此时由前方映洒而来。
      迈出数步,周遭豁然开朗。太阳比入林前要更西落几分,浅金的光打在潺潺清流上,倒映出碎金满目。
      “真漂亮!”一声赞叹后,她招呼着连笙在浅岸石滩边蹲下:“来。”
      已经猜出她要做什么,连笙依言伫足正把手泡进了河里的妻子身旁,单膝半跪,但见她侧身拉过自己的手,从粼光碎溅的河面舀出俨然荡漾着别样温度的水,洒倒在他手上,将掌心打湿,再一根根手指地替他搓洗,似乎这一番动作下来,方才粘上的木屑尘土便不复相随。明明一个净水咒就可达成的事。
      事实上他都明白。
      不管是她每次将菜肴端上食桌时不自已露出的满足表情,或眼下省去方便利索,更愿亲力为他平复车把留下的微不足道的痕印……连笙明白,即使要再一次遍尝生老病死,她也乐意作为常人而活,做一个凡体肉胎的妻子,建一个普通美满的家。可她却选择了他。
      在与玉晨峰崖边的连笙对上视线的一刻起,选择苦修仙骨、勤练仙法,只为追上他的步伐,甚至,只是要去踏上,他早已踏足的路。
      这一世的秦菁,原本可以过得很幸福。就算没有他,就算不修仙骨,师父都会确保她无忧无虑快乐简单地度过一生。
      “郎君,擦好了!”
      连笙凝神,视野里,她白皙柔软的小手把他显然大出不少的双手环覆其间,的确,半晌前的水泽此际一滴未留。
      那么,凭什么他不能稍停驻脚步,只等她追得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还有一点时间,拿饮冰琴出来吧?”
      那全然映出他容颜五官的纯挚目光中,连笙看到自己静柔点了头。
      秦菁小心又忍不住跃跃欲试地伸手向冰光闪烁的剔透琴弦。不止是琴弦,整个琴身都像从天山玉冰雕琢出来一般,配上其主人的仙力,奏出的琴音自当妙袅高深。
      “不可妄自菲薄。”
      立刻咋舌,她还没完全冒出想法呢。
      叮,叮,咚,叮,叮,咚,叮咚叮……
      和陶笛吹奏的乐音截然不同,明明应该是一样的韵律,用琴弹出,赫然有了另一种意境。所有将欲扶摇九天的昂扬吹息,霎时俱化照映万般的露雾流水,轻攸沉朴,如滴如潜,明镜生花。但她到底造诣粗浅,若是由他来弹,才是真正的浑然天绝。
      秦菁并没发觉,就在她又兀自陷入“妄自菲薄”的想法时,这琴乐愈奏愈使她入迷而不自知。
      直到不远处有另一支旋律加进来。
      手指上的动作猛然一滞,随即明白过来,她笑了笑继续拨弹。
      竹笛,冰琴,两人的乐器互换而奏,却丝毫没有突兀感,自此风生水起,水绘风姿,转瞬,将凡间偏远的西南之境萧索树林化为仙庭乐土。这时有来滇南赶集经商的旅人入林取水,听此和乐拂耳,只觉梵音如幻飞花似梦,揽人游星坠云。
      比邻而奏的连氏夫妇身后,浮云决挨着纤细依树的霞明剑暧暧轻鸣。
      暮光燃尽,夜幕降临,是夜天上朗月华星,城中一隅凡灯百千。
      “这就是她曾幻想拜访的滇南城。是她的十王爷于饥荒民乱时,一力济救的边陲之地。”
      连笙听罢,淡声纠正道:“非他一力。”
      熙熙攘攘的百姓人群中,秦菁循声仰首,她的夫君正眉眼含笑,凡时清冷的眸光此刻尽被尘世灯火染红烘暖。
      因知有着同样为生存挣扎努力呼吸不至于天未亮就撒手人寰的千万苍生,所以他言简意赅却字字铿锵,终助浩王带着国库物资前往灾地,又因明了此行多有舛折,所以纵绝症气亏,仍君子一言亲赴监运,在送抵物资根本只够解决燃眉之急时,力说官府开仓放粮。
      啊,柳询在内心描想了多少遍的地方,曾不下一次途经留意的秦菁今日终于替她,与那人的转世共足踏上。
      她当然清楚,多少次天祸人劫,他从来不是单凭一己之力济渡拯救,可正如眼前,那丰神俊朗的长身玉影仅仅穿行在众人当中,便已比四周的花灯还要绚亮瞩目。今生,他没了名门家世的加持,倒像彻底放开了手脚,常和到处游历的散修者们讨论药理改进炼方,与其说偏向救护之道,其实是更进一步地探寻杀与救之间的平衡。
      “看什么出了神?”
      一瞬跌入醺暖目光的杏眸毫不掩饰眼中滑过欢喜之意:“逛了这么久,我们还没尝这里的小吃……”顺着他的话抬手一指:“那边的糖糕好像不错!”
      不由分说拉起他挤了过去,如织的人流里,连笙不动声色护着她。
      “老板,你家糖糕看起来很受欢迎啊。”
      “这位娘子好眼力,我这的糖糕,尤其桂花糕,可是出了名的没尝过都不算来过滇南!”
      秦菁被逗乐:“这么厉害的吗?”
      “要不信小娘子和公子可以随意尝两块,不好吃算我送的。”
      “不不,相信大家的眼光。”她忙摆手笑答,回眸道:“那郎君——”
      没等视线对上,连笙已取出一锭碎银,档主一喜,马上动作利落地把各种糖糕都包起几块。
      “有劳!”秦菁接过装得满满当当的袋子,紧接着又听对方热情指点。
      “陶香家的月饼也值得一品,二位不妨看看。”
      她扭头望去,十来步外果然有一家同样里外围了三圈人的小食档,只听头顶响起一声“多谢”,自己便被牵起往外走。
      甫吸入清新空气,秦菁就迫不及待打开袋子拿出糖糕。
      “真的有桂花香呢!”随之撕下一半,举起递向连笙:“郎君,‘啊’——”
      闻言,他微微俯首,张嘴含入。
      举步之际。
      “刚才的谜底居然没猜中,可恶!”
      “良宵佳节,何必为了一个小小灯谜动气。”
      温语入耳,秦菁寻声,原是一对少男少女来到糖糕店前。女的俏美可爱,男的姿态秀丽,蓝眸如水。
      “我就是想知道嘛。差一点能拿到福囊了。”
      “哦?俞娘想要福囊作甚?”
      “当然是送给你啊!”
      男子全然没有惊讶,仅沉默了半晌。
      “走吧,我们再去猜一遍便是。”
      “要是又功亏一篑怎么办?”
      “把福囊买下来。”
      “啊?”
      目送双影离去,她回头和连笙面面相觑。
      “是他们?”
      “嗯。”
      大喜过望,犹待再看,故人已淹没在人海。
      “我们也走罢。”
      击过太平鼓,打过花灯谜,吃过糕饼饮过梅酒,这场夜市灯会亦快被两人逛到尾了。
      正要离开去找客栈,秦菁忽然被旁边摊上的一个物件吸引了注意。是面铜镜,朝向路人的镜背粗简雕饰着一片片杏叶纹,却在阑珊灯火间隐隐散发妩媚光泽。
      连笙见状,对看呆了的摊主说道:“麻烦老板帮我包起它。”
      前往投宿的路上,秦菁仍是有些懵。
      “其实不一样的。”
      “是不一样。”
      四目相交,她知道他清楚她在讲什么。
      连笙却看了眼被妥帖搂抱于怀的铜镜,“我以为,你并不准备放手。”
      秦菁怔了怔,须臾,望着他点头又摇头:“不放。”
      连笙眸色一深:“我也是。”
      秦菁不解地歪头,但觉被相扣的五指悄然收紧,但闻那微冷动人的嗓音,在凉夜里清亮:
      “不放手。”
      热闹节日,碰上半年一度的集市,城中心及周边大大小小的客栈早已客满,他们最后停在近城门的一间客栈前。外观古朴,也许正是有的旅商嫌弃它看起来陈旧,才令他们得以找到地方歇脚。
      若早去仙驿,便能省却这许多麻烦吧。
      洗净了身子的秦菁抱着亦只裹着干净里衣的连笙,沉沉合上了眼皮。
      一夜无梦。
      习惯辰时起床,即使昨夜睡得有些晚,今晨还是在差不多的时候醒了过来。睁眼,昏暗的环境叫她一时想不起身在何处,可熟悉的呼吸气息近在咫尺,修长精实的手臂保护性地横亘腰上,而她的手,像努力保持着睡去前,攀扶蜷抱对方肩膀的姿势,指间散发穿流纠缠。
      也只有在熟睡时,才会露出如此静谧放松的神态。
      “像个孩子。”
      抽出手,将他微乱的发丝轻轻捋好。
      就在这举动期间,被摆弄的那人也醒了。她后知后觉,在他清沉动情的目光中羞赧收回了手。
      “早安。”
      “早安。”
      房间设了结界,可只防人接近而没有隔绝夜寒,话已散,却依稀还有什么在他们之间留存、回响,但大抵,不过是那环绕彼此的温暖叫人依恋。
      在她怀里,他像能当个普通人,或者说,自己一直尝试把他当普通人对待,想要疼惜、需要保护,仿佛他不是屹立仙门顶峰的陵光金仙。秦菁又想起昨夜花灯会上的情景,被贴心护住的自己拉着高她一个头的仙长到处溜转。
      “郎君你知道吗?我曾好奇,金仙的心跳跟其他仙者有何不同。”
      “嗯?”连笙有点意外,“如今如何?”
      她眨了眨眼,马上从善如流状作认真地动起身,凑到他胸前一阵侧耳倾听。
      “唔……更慢也更响亮些?”说完觉得不太够交差,复再绞尽脑汁琢磨措词:“可能和大家的其实没什么不同,但就是让人感到踏实、安稳。”
      “那你的呢?”
      她愣住,“我的?一定更普通啦。”
      “是么?”
      “不信你听!”
      秦菁挺起胸脯,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脸刷的大红。更不可置信的是,他真的在这时欺了过来。
      “……阿菁说的没错吧?”
      只得到摇头回应。
      所以她的心跳究竟有没有哪里特别呢?
      兀自的胡思乱想,秦菁直觉脸快熟了,“起吧起吧,不是要进大荒找灵草吗?”坐起下床,她回身对他说道:“我给郎君梳发。”
      不料连笙已站在身后,眉目浅弯。
      他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让为夫先来。”
      然而。
      她深明他是要、是会成为怎样的守护者。
      发髻梳好,一支檀木簪别在了上面。与发同色的檀木簪,簪首简单地装饰着东海贝母做成的雪梅花,花形正中,点缀了一颗豆大的珍珠,花下方则垂吊着一寸长的金色流苏,底部摇挂着一枚嫩绿青玉。
      “好了。”
      秦菁起身,和他易位。
      素手执梳,情思永结。
      十三年过去,为他绾发、上簪的动作早已信手可成,但她依然每一天、每一次都做得认真而细腻。因为她的郎君纵然私下习惯为她多少改变,只要踏出那道门,他便决不会是守在他人背后的仙者。
      一幢灯柱,擎立六界,安照八方。
      那么地光芒万丈。
      无人能及。
      时值薄暮,一双飘然出尘的男女,帮一个老伯把木车沿路推上来,末了只挥手作别。
      尽管怪事奇事隔三岔五就在毗邻大荒的滇南发生,昨日入夜前的城外一幕,仍是在目睹的少数路人心中留下了印象。
      有的猜他们是兄妹,说神态行止间充满了宠溺,有的反驳是恋人,说遇到他们在花灯会上又是赏灯谜又是喂月饼,还有人笃信更进一层,据称是一家杂货精品的摊主,当晚他们正巧光顾了他的小摊,男人在一堆发梳、手镯、簪子中,独独选了一面铜镜送与女子……
      “究竟哪一个说法是真的呢。”
      青年叹了口气,最终决定起床开窗透透风。
      天未白,窗外犹徜徉着凉秋薄雾和苍蓝夜色,丝丝冽意拂送,整个人顿清醒不少,这时候,他注意到大街上有人影在走动,一个白衣安然一个橘裙轻舞。他立时瞪大了眼睛,下一刻,携手并行的两人在尚严密紧闭的城门前,化光消失。
      恍然刹那,头一缕曦华穿云而降,仿佛破晓不过一转眼间。
      “是……是仙侣!”
      青年惊立许久,直到拍门声大作方回过神。
      后来,一首诗谣开始在滇南及周边风行,尤为当地孩童所传唱:
      盘陵延谷朱光升
      天清海晏莲菁菁
      烟火吹云共乘舟
      直渡韶华到白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世外·邵歌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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