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断章·无名雪·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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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天白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都疼，尤其是喉咙，像吞了把沙子似地。他艰难地转过头，曲风靠在床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盹。身体几次倾倒，又晃晃悠悠回到了原位。素天白想喝水，试了几次发不出声音，又倦倦地睡过去了。
梦中，他在大漠中长途跋涉，终于，有甘甜的泉水滋润了他干渴的唇。
再一次醒来，他觉得好多了，曲风坐在桌边拿着笔不知在做什么。素天白喊了一声，曲风抬起头，道：“你可算醒了，再不醒我只能把你扔在这里等着你自己好了回纯阳宫去。”
听到了纯阳宫三个字，素天白立刻睁大了眼睛，挣扎着坐起来，道：“今天是什么时候了？名剑大会……”
“名剑大会前天就结束了，谢云流力压群雄夺得宝剑‘残雪’。人昨天就走了。”
素天白的动作僵在当场，原本养出了一些血色的脸颊又刷地变白，他看着空中一点，无神道：“走……了？”
曲风走近，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道：“不烧了……怎么了？”
素天白一发狠，打开他的手，一头倒回床上，脑袋埋在枕头里。“可恶……”他转过头，朝着曲风道：“都是你害的！你这个扫把星，遇到你我就没好事！完了，我怎么回去和洛风师兄说……”
曲风没说话。等素天白发泄够了，他才开口：“你……很生气？”
“废话！”
“为什么？”
“为……为什么？！”素天白瞠目结舌，道：“你是脑袋少根筋吗？这还问我为什么？”
他看曲风皱起了眉，突然恍然大悟，拳头拍在手掌上，道：“我知道了，难道你真的是少根筋？开始问我为什么哭，我还以为你故意的；现在又问我是不是生气，其实你就是少根筋嘛哈哈哈哈”
“等一下，你干嘛不说话，难道我说中了？”素天白等了一会儿，曲风不仅没回答，脸色还越来越差。他将嘴张成了圆型：不是吧！真的猜对了？
当即他将曲风拉到窗口。二月末，正是木兰之侯。这天春雨绵绵，窗外西湖美景一览无遗，沿岸的柳条儿脱下了素装，隐约能看到新绿宛如一豆，萌动在梢头，随风微微拂动，可见不久，这沿岸就要拢上一线烟翠。枯荷一片片簇拥着遗落在木廊外的小船。细雨濛濛欲湿衣，远景近景间都好似打起了一道帘儿，朦胧不清。天泽楼前的粉樱早就花枝满树，像一片霞云，无端端从九天落在院子里，细碎的花瓣落了一地，随着水流淌成一条一条粉色香河。
洗末春|色无多润，染尽花光不见痕。
曲风一时又想起了柳桃杂错水波云桡的瘦西湖。
素天白道：“如何？有什么感觉？”
“感觉？嗯……很冷。”
“哈？很冷？！你不觉得很美吗？！有道是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你只觉得很冷？”
曲风：“……”
素天白这时候才明白了，上次曲风不是因为见到他一个大男人哭故意嘲讽他，问他是不是不在乎生死也并非是为了找他的茬，他是对这一切真的没有感觉。没有正常人微小的喜怒哀乐。
那一刻，素天白不知为何开口问了这么一句话：“有没有兴趣和我去纯阳宫一游？华山绝顶终年积雪，风光好得很。当然，你害我没法和洛风师兄交代，你就代我去赔罪好了。”
曲风略带迷惘地问道：“……华……山？”
素天白点了点头，濛濛细雨揉散了春光，尽数撒在了他眼中。
纯阳宫建于长安四年，吕纯阳受李唐皇家帮助，在华山修建纯阳宫，收徒六名。除了大弟子谢云流卷入韦后之乱出走以外，其余五人共掌门派，称“纯阳五子”。
曲风原本是单纯为素天白的邀请而来，他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一趟的纯阳之行，将他的人生导向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道路。
刚到纯阳山门，道路两旁雪松林立，巨大的山石上刻着纯阳二字。素雪皑皑，从山门能隐隐眺望到绵延的建筑群，直隐到山雾缭绕之中。
他们下了马，才走进山门，一团雪白雪白的东西就迎面朝着素天白扑了过来：“天白师兄~”这团东西发出甜甜糯糯的声音，一把被素天白抱着高高举了起来。
素天白带着手中的孩子转了一个圈，道：“小忆儿，我可想你了！”
原来是个小孩子。曲风在心中默默道：真是和万花谷的小孩不一样……那群野孩子……
素天白抱着洛忆，把脸露给曲风看，道：“我的小师弟，可爱吗，名字叫洛忆，我们都喊他小忆儿。这是来做客的万花弟子，叫曲风，你就喊他曲风哥哥吧。”
洛忆乍一见到生人有些害羞，往素天白怀里躲了躲，听到素天白让他喊人，又小心翼翼露出半个小脸，怯怯道：“曲……曲风哥哥……”粉团子似的小脸被毛茸茸的风帽一裹，曲风没忍住，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看着洛忆的圆溜溜的眼睛里挤出一层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可就是掉不出来，他心情莫名变好，唇角往上勾了勾。很快，他罪恶的手被素天白拍了下去。
一路抱着洛忆往纯阳内走，曲风发现，有的弟子见到了素天白，一脸笑意地上来拍肩捶背，完全不把辈分当回事；有的却冷冷望了一眼，甚至还在后面苛薄地骂了句什么。笑着来的，素天白笑着应了；冷言冷语的，素天白仍旧挂着张笑眯眯的脸，这气氛着实奇怪。
两人拜见了纯阳掌门，就带着洛忆去找洛风。可才走到一半，迎面来了个人，弱冠之龄，气质凛然，但在正气之间又有戾气难散，眉目稍显阴郁。那人见到了赖在素天白怀里的洛忆，斥道：“忆儿！下来，多大了还不懂事吗？！”
素天白似乎是见多了这场景，安慰地拍了拍洛忆的背，将他放到地上。洛忆十三了，身量却还没长开，放到了地上只能够到素天白他们的腰。似乎他自己也不太情愿，但还是一摇一摆往那人身边走去。那鸭子似地步伐着实有趣，曲风却完全无心欣赏，他将来人上下打量了数个瞬息，冷声道：“——宇文卓承——！”
雨卓承听到这个名字，凝神将曲风仔细看了半晌，愕然道：“……曲风……？”
素天白不知他们两人竟然相识，曲风的语气听着不对，素天白连忙对着洛忆招了招手，将洛忆抱到一边去了。
最后两人因为洛风的来到并未起任何冲突，纯阳宫三代弟子中辈分大的都知道洛风才应该是名正言顺的首席大弟子，大多数人都对他敬重非常，从来不敢造次。雨卓承被洛风喊走，独独留下曲风一人，拧着眉。
其实曲风与雨卓承并没有太多的牵连，与他有牵连的，是雨卓承曾经的名字——宇文卓承，更进一步说，是“宇文”二字。宇文家族废隋自立，然而基业不成，还是李氏夺得了天下。宇文家族不甘心就此没落，一直执着于“复国”。他们找到了携方家家传秘籍逃出侠客岛、并占山为王的方家伙夫：宫敖。
许多年前，天下第一奇男子方乾败于剑圣之手，离开中原。中原大地上却莫名其妙传出了一道流言：“得风云者得天下”。
没有人知道“风云”指的是什么，但这丝毫不妨碍富有野心汲汲经营的枭雄们用尽方法探寻与“风云”有关之物。
于是曾经的方家伙夫宫敖就想到了“风云”是不是和方家有关，再追查，曾经的武林第一人竟然遗留了一双孩儿在中原，这孩儿的名字加起来正是“风云”二字！
灾难就如此匪夷所思地降临到了曲风的头上。他根本不愿意回忆在十二连环坞中的两年。今日乍然见到故人，却将他埋入深处的记忆重又翻了出来。
曲风对此烦躁不已，他以为他的心已经足够寂静。他将自己的心封闭住，不让心中的怨怼泄出，也同时拒绝了美丽入内。既然美好不能将他的心唤醒，那么仇恨也应该不能。他平平淡淡地度过了四年时光，过去却不愿意放过他。
夜晚难眠，他一路走去纯阳宫中的天街，买了一壶酒，一路走一路喝。走着走着，不知何时，素天白突然拦在了他的面前。
“这么寂寞，一个人喝酒？”
曲风看了他一眼，没心情搭理，绕过了继续走。
身后的素天白笑道：“华山绝顶明月光，想看吗？”
华山绝顶，一轮明月高悬。偶尔有细小的雪花柳絮一般纷纷飞扬。一棵巨大的松树紧紧抓着山壁，树冠雪寒，苍虬有力。高高的石壁上“剑道”二字力透山壁数寸。曲风和素天白坐在雪松下。
曲风只是闷闷喝酒，素天白凑近了他，道：“你……与卓承师弟相熟？”
曲风道：“不相熟。”
素天白眼睛转了转，逆着月光，还有银亮亮的光映在那黑白分明的眼中，“我猜猜，那——你是和宇文一族相熟了？”
曲风道：“与你何干。”
素天白的爪子往曲风肩上一搭，道：“难得我们俩说的话换了一遭。我好奇，不行么？”
曲风不吭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远远将瓶子抛开了，冷笑着道：“好奇？”
素天白看着曲风表情剧变，小心地收回了爪子，道：“我么……就是这么说说，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嘛……”
“你想知道我为何会与他相识？”
素天白诺诺道：“呃，我不想知道了。”
“哼！你可听过‘得风云者得天下’？”
素天白入纯阳很早，这曾经闹得武林皆知的事情，即使他当时还是个孩子，也略有耳闻。于是他点了点头。接着诧异道：“难道当年说十二连环坞所得——是你？！”
曲风没有回答，素天白望着他，突然发现曲风长地极好，平时总是绷着面皮子看不出，这会儿不知是因为喝醉了还是因为难得的怒气勃发让表情变得生动，他只是扯起嘴皮眯起眼睛，一张脸就变得魅惑而又危险。
多年前，十二连环坞突然在长江畔崛起，隐元会花了大价钱调查，发现十二连环坞的掌权人与侠客方家以及宇文氏族有关。另有传言，十二连环坞能顺利称霸一方，乃是得到了传闻中的“风云”之一。没有人知道“风云”之一指的是什么，只是偶有去过十二连环坞的人都对此讳莫如深，但对于十二连环坞拥有“风云”之一的传言并不反驳。
素天白睁大了眼，脸瞬间白了下去。“得风云者得天下”，对于那些野心家而言，“得”的意思指的是什么呢？素天白低下头，道：“你……”
“你知道我父母——是谁吗？”曲风俯到素天白耳边轻轻耳语，语调危险地上扬。他并不需要素天白的回答，紧接着就道：“南疆五毒教主魔刹罗和——天下第一奇男子，方乾。他们两个武林中只手遮天的人物，将我和姐姐扔在七秀坊，在我被带到十二连环坞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我的父母，或许，他们也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儿子？”
“你……恨他们？”
“恨？对于和我没有关系的人，我不恨。我只是——疑惑。为何我要身为他们的儿女，为何——要因他们而受罪。”曲风站起来，扶了扶额，道：“算了，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我喝醉了，你忘了吧。”说罢，他慢慢往山下走。酒喝地多了，有些晕。月光落在雪上，一片一片都白亮亮地，无比晃眼。好像天地间都再也容不下什么污秽似地，真讽刺。
他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说出来，不好吗？”
曲风笑道：“你不也是从不将心中所思说出来。好比那宇文卓承。你真的比不过他？”
素天白皱起了眉。
素天白是纯阳观主李忘生首徒。虽说是掌门首徒，素天白却不是三代首席弟子。原来的首席弟子是静虚大弟子洛风，可惜纯阳宫是皇家道观，谢云流卷入皇家是非中又带了废帝出走，洛风作为谢云流首徒免不了受牵连，自然不能再当纯阳宫的首席大弟子了。现在纯阳宫中并无首席弟子，若是论资排辈素天白理当紧随洛风之后，但清虚子于睿的大弟子雨卓承的势头却隐隐压过了他。
雨卓承为人刚正，却不知为何独独对洛忆与素天白很是不喜。洛忆是他的嫡系师弟，又是个孩子，他再不喜也最多只是呵斥几句，舍不得下重手。素天白就不一样了，雨卓承讨厌他讨厌地光明磊落，真是让人想发火也无处可寻。宫中一些后进门的弟子受了雨卓承诸多教诲帮助，对于行事大大咧咧的素天白连带着也不喜欢起来，所以素天白在纯阳宫的日子没那么逍遥。纯阳中有的是喜爱和素天白打成一片的弟子，也多的是因为雨卓承或者其他缘故和他过不去的弟子。
素天白听到曲风如此说，眉头虽然皱地如叠叠山峦，心湖却安然平静。他淡淡道：“我，与你，是不一样的。”
曲风嗤笑：“哪儿不一样？”
素天白抬起眼，月光落在他眼中，像是要晕出一层月虹一般盈亮。他道：“我确实将许许多多东西放在心里，从不说出。但是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为了闭紧嘴，好不让那些怨怼不小心泄出了口。而是为了，将我的嘴腾出来，将我的心腾出来，给更重要的人，更重要的事。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你不仅闭住了你的嘴，还闭上了你的心。而我没有。我看月是圆的雪是白的松是翠的水是清的。你呢？或许你真的遇到了什么事……可是……可是我相信，这世间好的事情，远比不好的多。哪怕是你旅途中干渴时别人送你的一口水，马受惊时别人为你牵引的那一下马缰。很小，很零碎，很微不足道，可是却是实实在在的，好的东西。这些——你真的没经历过？”
素天白没有等他回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落雪，从曲风身边擦身而过。
那一夜，曲风在华山绝顶的银月白雪中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际卷云散去，薄云如抹。沉黑的天际被利刃划破一道鲜血四溅的口，而后血红转为嫣红，玫红、金红、魏紫、瑰蓝、烟灰、曦金渐次在伤口上抹开幻变。最后，一道穿透亘古的金光如同一柄利剑劈开天地混沌。曲风微微眯起眼睛，他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他站在七秀坊书阁的窗前，眺望着春水如镜的瘦西湖，曾经那样憧憬过——华山皑皑白雪；大漠炎火灼灼；碧海波涛万顷；千山万重绵延。
天地无极。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
新的一天，又到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断章·无名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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