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温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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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苍术跪坐在地上，没有垫子，哦，腿上满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像无意之下摔倒、磕碰的划痕、淤青，有些——她一眼看出来，却是人为的鞭痕。
这样狼狈的情况，沈苍术从未经历过。
她心中羞恼，抬眼一看。
站在面前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叉着腰，笑得很恶心，边说边吐口水：“被罚了吧！略略略！”
……沈苍术又看了一遍自己的身体，确定，她现在可能只有七八岁。
哇，她现在的身份是寺庙中的小乞丐，每天向香客讨口饭吃。
沈苍术扑上去，按住那小孩，恶霸似的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小孩立刻叫得惊天动地。
她转身往庙中跑，却见那圆形大门边，探出个毛茸茸的黑脑袋。
沈苍术跳过去，听见自己说：“走开！”
那小孩穿着破烂，很像庙中的小孩——贴着墙，抬眼看她。
苍天。那是湖芙？！
沈苍术吃惊地观察她的眉眼，这个小湖芙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呆头呆脑，皮肤泛红，却有一双黑如琉璃的眼睛。
毛茸茸的脑袋说：“你好厉害。”
立刻，“沈苍术”自信心爆棚，向毛茸茸夸耀：“我以后是要做将军的。将军你知道吗？打好多好多人，大家都佩服我，把钱全部给我。”
毛茸茸不说话了。
过了几息，毛茸茸仰起脸，问她：“坏将军。那我讨厌你，你就会把我爹爹他们关起来对不对？”
阳光从树叶间隙透下来，将她的脸照得极其清晰，连脸上细小的、泛着光的、可爱的绒毛也看得一清二楚。
沈苍术从梦中陡然惊醒，额头沁出细汗。
……
程言锌仰起脸，笑盈盈大声说话，窗外的雨砸在窗棂，声音清脆明了。
屋内空气清新，暖意交融。
红纱帘下唇齿相依，眼中光芒温暖，明亮，肌肤震颤，如同白皙手指按入溪水般的刹那冰灵。
湖芙迷迷糊糊埋了下脸，和身旁人碰上头。
她应该说，“早好”或者“日安”……
湖芙没张嘴，在心里自以为是地说完了，又觉得再睡一会儿也未尝不可。
好像，许久没有睡过这样安稳了。
她对自己身体的感觉很清晰，清洁、舒适；对身旁人动了一下的感知也驾轻就熟——她醒了。
湖芙从被窝中抽出手，闭着眼睛贴到程言锌的面颊上，捧着她的脸，献吻一般轻轻贴上去。
面上再冷酷的人，清晨的唇瓣也是柔软的。
湖芙熟悉到，不用睁开眼就知道怎样亲吻、眷恋磨蹭。
对面果然亲下来。
湖芙在这缠绵中手向上，搂到程言锌颈后，半承受、半享受地亲吻，腿也抬着缠上去。
但不知怎的，今日程言锌似乎有些不同，力度比平时重。
……哪里，没有对？
过了几息，湖芙喘了口气，手缩下些，抵着她肩，半梦半醒间微微皱眉偏过头去，囔道：“程言锌……”
面前人停住了。
湖芙的手腕被轻轻抓住、亦或是环住，正前方偏上处发出一道含着黏腻的声音，像舔唇、像缠舌。
湖芙迟疑地感觉到不对，但她对面前人太熟悉，熟悉到她还没想起去睁开眼。
手腕上的力度猛地加重，湖芙不悦地皱眉，半眯着去蹭面前人的脸：“……干嘛？”
那人用另一只手挡住了她的脸，再无动作，一言不发。
心中警钟朦胧叫响，湖芙的思绪在一片混沌中飘，从院中将开的金铃花，到程言锌那张怪趣的面具。
记忆拨开云雾，被从很久远的过去中拉回来。
……湖芙赫然睁眼，对上眼前绷紧、甚至说是咬着牙的面容。
沈苍术抓着她手腕，盯着她的眼睛，唇角有一处非常浅的箭痕，在晨光下几乎看不清。
她的声音像从嗓中一寸一寸挤出来。“……谁？”
湖芙一下子清醒了。
她下意识缩手，偏偏沈苍术抓得更紧，不是压迫性的紧，而是死死的禁锢。
湖芙：“……”
沈苍术离近了些，抵着她的头，眼睛有意弯起，好像里面含着明晃晃的笑——太近了，湖芙看到她微翘的睫毛，弧度很优美。
可是她实在没笑，像只被踩到痛处的猫，一字一句：“……湖芙。你把我当成谁了？”
她听见了。
脱口而出的名字在湖芙心头盘桓。
湖芙微微抬眼，看见半明半暗天光中的所有神情，沈苍术几乎是瞪着她，用一种极其轻微、以至于显得瘆人的语气：“我听见了。”
“你在喊‘程言锌’。”
湖芙陡然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失误”她从未料想过。习惯了日日独身，即使沈苍术在身边，记忆也很难再旁若无事回到从前。
要哄……吗？
湖芙有点茫然。
但她立刻微仰着头靠前去，想要用亲吻化去爱人的怒火。
沈苍术动作比她更快。
她一下松了手、坐起掀被、不重却直直地将湖芙的腿从她身上推下去、下榻，以军中的速度两步穿衣。
默不作声的沈苍术从原本紧闭的门扉中穿过。
湖芙的手在被中一抓，只抓到一抹还没散去的温热。
……
怎么哄？
湖芙和程言锌当然也有红脸的时刻。
小情绪总能得到及时安抚，政事上的摩擦也在其次，但仍有一些特殊时候。
初定延州，湖芙听闻深山中某人有经世之才，独身去请，人没请回来，自己先病了——程言锌赶回来，见着一个病殃殃的夫人。
程言锌生了好大气，那人生怕程大当家来一段晋文公的火烧绵山，竟也灰溜溜出来了——为此，程言锌冷笑不已，说湖芙也会看走眼。
湖芙说，我只是身体弱一点，自小就这样。放心好了，我又不会有事。
程言锌的眼中就冒出两簇小火苗来，恨不得吃了她似的，瞪她半晌。
湖芙照常哄她，无论如何哄不好，也起了气。怎么生病是她，哄人也是她？
像被水泼中，琥珀眸中的小火苗一下子就熄灭了，那双眼睛望着湖芙，像熄火后的柴堆、一轮黯淡的月亮。
含着湿意的眼睛道：“你是不是一点也不在意我？”
湖芙当然否认。
“你总是担心我。”程言锌说，“你于我，也是一样。你是最重要的，比其他所有都……”
言语卡壳。山盟海誓在她们之间不算稀奇，但在某些时刻，诺言显得渺小而珍贵，像浑浊泥沙中闪闪发光的金砾。
湖芙向她说，我不会再让自己身处危险。
这是承诺，湖芙这样以为，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承诺。
……程言锌应了的。
怒火的熄灭，需要盈满真诚之水去浇灌，湖芙心中，不免浮出两分与当年相似的愤愤和委屈：最开始背弃承诺的是你，我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怎么等待是她，哄人也是她？
湖芙怏怏沉默着，目光突然触及到手上罪恶的证物。
……这一次，沉默更长。
一个声音说：现在与过去仍然相同。生气，是由于在乎。
……
成箱的珠宝赏赐被抬进院子，沈苍术看也不看一眼，恹恹地回屋、拨弄墙上泛黄的地图，抠地图翘起来的边角。
两道叩门声响起，屋外人喜气洋洋：“沈娘子？夫人赏了许多物什下来……”
沈苍术踏出一半的步子紧急转弯，手上一用劲，把地图右边角撕下一块。
“……”
屋外人“诶？”了一声，几息安静后，敲门声继续。
怎么有这样没眼力见的人？
沈苍术怒意横生，几步走到门前，拉开门，脸上刻薄愤懑几乎要扑出去——可惜，她对上的是湖芙。
……沈苍术硬邦邦绷着脸，不冷不热：“请夫人安。”
湖芙身后没有旁人。
沈苍术直盯着她黑色眼睛，企图从蛛丝马迹中窥探心思，面上挤出笑：“夫人有何事？……”
湖芙抬手，食指微微勾了一下。
……什么意思？
那只微凉的手勾住沈苍术脖子，浑身冷意却陡然间被扫远去，一个轻盈如羽毛的、热乎的吻落到唇上。
……
“你就这样哄我？”沈苍术向湖芙说，面上维持着满不在乎的神情，“这些，你从前也——”
湖芙又亲她一下，沈苍术立刻噤声，一声不吭继续扣着、勾着美人的手，好像将湖芙的手当成了什么玉件把玩。
但是，湖芙的手一动，沈苍术就不动了，任由她将手逐渐收紧，原本松散的十指相扣带上力度，属于人的温度从虎口、指尖升起，一并蔓延至指节、手心。
一时，两人都安静。
——在这一瞬间，承诺、诺言、山盟海誓等只在话本中接触过的字眼涌入沈苍术脑海，她尽力不让自己去多想。这种时候的亲昵能算做什么？这种时候的坚定中又有几分真假？
……可能，是愧疚催生的果实，可能，湖芙自己也说不清。
沈苍术迟钝低头，看两只相扣的手，像两段纠缠一处的藤蔓，像夜中白墙上照出的树影。
她说，不要问，也不要说，我不需要此刻的任何承诺。
一个声音说：你总是想得到一个承诺。这时候，你却不乐意？
开口问吧，问她：“我能否得到一个答案？”不要惧怕树林中的鬼影、寒夜庙中的狐妖，这时她出奇地好说话、她会慌乱地宽容。这怎能算作哄骗？一切因她而起。开口问，不要畏惧即将到来的黄粱一梦！
……沈苍术牙齿轻颤，没有言语。
手上的力度左右轻晃一下，像撒娇。
“抱歉。”这道声音说，沈苍术立刻抬眼去看对方的神情，看到一碗清澈白水中浑黑如墨的眼瞳，根根分明的眼睫不再颤动，郑重、认真，照得沈苍术不像沈苍术，沈苍术眼中的湖芙也不像湖芙。
“我不会再这样。我心悦你。”
呆呆地，沈苍术看她一点一点凑近，花朵般的唇吻去沈苍术眼上、雾一样的湿意。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温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