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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痛觉 ...

  •   “这是什么道理?”湖芙道,“你说你心悦我。”

      程言锌亲着她的指尖、含着她的指腹,眯起眼朝她笑:“是啊。”

      湖芙要把手抽回来,可是她用劲太小,手立刻又被程言锌捉住,柔软触感再度覆上。

      湖芙很茫然,她不再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两只眼带了点细碎的冷意:“……心悦我。可是你又离开我。”

      程言锌抬眼——下一秒她凑拢到湖芙眼前。
      “我哪里离开你?”程言锌软声,她牵拉着湖芙手腕,让手心缓缓贴到锁骨以下,“我在这里呀,阿芙。”

      心跳。心跳?
      湖芙略疑惑地感受,心的跳动微弱、时有时无,像土地的脉搏。
      湖芙不安起来。
      她还没有分清楚,手下下一瞬仿佛就要消逝的微弱是程言锌的动静,还是她自己的心跳,顺着战栗血液流淌至掌心或指尖。

      “我一直陪着你。”程言锌道。

      湖芙在这逐渐走低的声调中惊惶寻找她神情的分毫细致。

      可是你已经不在了,我派人去寻,甚至没找到尸身。

      湖芙不再要把手收回来,她把脸颊贴近程言锌,更低声道:“你为什么今日才来见我?”

      程言锌没有回答,湖芙也没等她回答,唇间呼吸更急促:“你为什么不抱抱我?”

      于是湖芙得到了一个拥抱。
      程言锌的脸贴着她的,身体紧紧依靠,湖芙听到自己咬紧的牙发出咯吱怪响。

      “冷?”程言锌在耳边问。

      是冷。程言锌的身体温度并不比湖芙高多少,冬日她们依偎在榻上时,往往借助暖炉,拥一个在怀里,两个人都温暖起来。

      此刻,两人都不去提及暖炉。

      湖芙并不言语,只是收紧怀抱,渴望从面前人的血肉里攥取温度。

      “我也有点冷诶,”程言锌笑说,“可是阿芙,你再抱紧点,我就勒死了。”

      话虽如此说,她却并不放松分毫,只擦着湖芙冰冷耳垂,温暖气息随着话语起伏,让她耳垂灼烧起来。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有风的声响从她们侧边过去,呼的一下,好大声。

      左耳热,右耳冷,湖芙在这冰火两重天中发抖,又在颤栗中挺直身体,在阔别的怀抱里合上眼睛。
      “我要恨你了。”她说。

      可是程言锌追问她:“会记得我?多久?”

      “恨可以占据我的一生。”湖芙在她耳畔,语气更稳,两个很荒谬的词被唇齿咬得更清晰。
      “一直。……永远。”

      湖芙从床榻上醒来,两耳还盈着程言锌最后叹息似的温度。
      那个人道:
      “我把你禁锢住了。是不是,阿芙?”

      是不是?

      如果没有程言锌。

      湖芙可能会死在富商家中,可能没有逃出去,死在边家被清理的时候,死在路边,死在军营里,死在无人知晓时。最最好的结果,也是湖芙幼时曾憧憬过的结局:逃出去,在风雨夜中躲过无数细小晦暗的杀机,到一个平安的州县,寻得一个相守一生的人。倘若有值得追随的明主,也许还可以踏上政途、做一谋士,看天下重归安乐。

      总之,不是女子,不是程言锌,不是安州到湖州,烽火里翻滚的绝望、劈头盖脸的哭喊、金戈声中离散的泪水。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不是转蓬千里的泥泞——

      心悸的感觉在黑暗中也异常明晰。
      湖芙微微掀开帘子,盯着屋内那盏静静燃着的七日还魂灯,几瞬之后放大声音:“来人。”

      “夫人。”心腹从屋外踏入,垂首侍立。

      湖芙抬起手来,手心微向上,像持了一枝滴露之花,伸出的食指指尖指向那盏灯。
      “扔出去。”

      心腹闻言惊愕抬头,只见夫人斜坐榻上,里衣齐整,眉冷目明,竟不像刚睡醒,而像前两日会见他州来人时。
      灯泽黄晕打在她身,如同镀了一层……

      湖芙又看她一眼。

      心腹立刻捧了那灯出去。

      ……
      湖芙倚着窗,海大师端坐棋盘对面,花白胡子一直垂到胸前,他神情自若,谁也瞧不出这是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当年夫人执意要那一盏还魂灯,我出于未算透的缘故,并担性命之忧,遵了您的令。”

      她不言语。

      海大师叹道:“如今心系之人近在咫尺,夫人又何故自扰?”

      ……湖芙瞬时抬眼看他。
      见过程言锌真容的人并不太多。胡自秋、池信及一干亲信在其列,但这绝不包括面前的人。

      “几日前,我在城中见到了沈娘子。”海大师肯定了她的想法,“夫人不想知道,沈娘子问了我什么?”

      湖芙冷言:“不要卖关子。”

      这话实在有些不客气,海大师却不急不恼,仍悠悠道来:“沈娘子待您如何,夫人难道不知?啊呀!世间风月,不过心来心去,情分二人,岂能无高低之较?”

      高低之较?
      沈苍术问了她和程言锌?

      湖芙:“……哦。”她慢慢移开目光,突然对前因后果感到不自然。

      海大师抓住这一瞬,追道:“本是琴瑟和鸣、破镜重圆,夫人却行禁锢之事、蒙蔽视听,难道硬要将一魂作两人,才得乐趣吗?”

      桌上棋子因棋盘移位随之散落,湖芙陡然回视他,眸光冰冷,眉睫如蒙了一层冬日寒霜。

      ……
      他们都觉得权力太让人垂涎。世上哪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情痴?
      哦,如果有,那一定手握的权力不够大。

      她断了池州和沈苍术的联系,胡自秋就要问她,是为公、为私?
      于公于私,足矣,不可再下!

      胡自秋当时未问出的,今日由海大师问了:为什么不告知沈苍术,她的……从前?
      胡自秋为公心,并不觉她过分,无情感维系的程大当家是个大麻烦;海大师为私情,却更觉她谬误。

      心里的小人说:我知晓你,你如今是主君、是万人之上,她一旦回来,你就需退居其后,做那帘后人。

      ……湖芙按了按心口,只余冷笑。

      ……
      冬日雨雪凝在屋檐,稀薄日光吝啬到无影无踪。

      湖芙和盘山约定,每隔半个时辰,盘山就会询问一声,以免湖芙一人在屋内出了什么意外。

      ……当然,这是程言锌去后才形成的约定。
      侍女端着汤药,湖芙在刺痛中勉力坐起,在盘山的搀扶下咽下一口。

      太苦了。盘山曾经准备过蜜饯,湖芙不喜甜,拒绝了,一直以来,都是一口一口直灌,原本的良药就好似需要生吞硬咽的石头。

      ……从前,湖芙是不需如此的。

      身体的病根生于幼时,严重的风寒曾经几乎夺去她性命,但湖芙还是活下来;箭伤引发严重感染,湖芙修养大半年,仍然从阎王爪下觅得生机,后来,只有一道伤疤提醒她死神的存在。
      湖芙和程言锌扎根湖州,再得延州、安州、池州、连州,这期间风波不少,最终都以安然无恙作结。
      四州拱卫湖州,湖芙除偶尔复发的旧伤外无可担忧;程言锌天生将星,所向披靡,从无败绩。

      湖芙在药碗前轻轻呼出一口气——那口气化为白雾,转瞬就消散。
      ……那时,她和程言锌都逐渐忽视死亡。

      程言锌死了?
      此后,湖芙就开始需要那碗苦涩的汤药,它能让湖芙的头脑重新安静,思维从虚幻的混沌中重新清明,钝坏的四肢恢复一点薄弱到可怜的力气。

      见过她发病的任何人都可怜她。
      一方主君怎么能是这个样子?

      偶尔,湖芙也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她弱,程言锌有力,可偏偏,死的却是程言锌。

      ……如果我也有武力,湖芙想,就不用像一个深宫中的傀儡般固守湖州;她可以和程言锌一般奔赴前线,也许,死去的会是她。也许,她们就都不会死。
      一个像程言锌这般有力的将领,对于任意一方势力,都是不可估量的财富。

      偏偏,程言锌“身死人手,为天下笑”。
      ……她怎么还有这样没用的时候?

      湖芙为她哀悼三年,她还偏偏要回来,丢掉所有记忆,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回来。

      她怎么能这样轻松?我已破败如此,她却是新崭露头角的年轻将领,无数军功闪耀,什么也没有背负。
      湖芙舔了一下唇角,干涩的、无味的、含恨的。

      失去了记忆的程言锌,还是程言锌吗?
      难道我告诉她一切,她就能成为程言锌吗?

      汹涌恶意刹那间从心底翻上来,湖芙强压着,防止它们冲出嗓子眼。
      ……我病了,我才会这样想。我原来……我现在这样,只会将她……
      屋内装饰摆放经年如故,湖芙恢复了些力气,倚着床架,直直看向无人的地方,等待身体从麻木中苏醒,消逝的知觉从遥远处飘摇回来。

      开门声。
      “夫人,”侍女快步走到身前,轻声,“沈娘子求见。”

      这声音将她猛然惊醒。
      湖芙的目光往下一压,盘山还在她身侧,就要张口解释。

      她并未让人去请沈苍术。盘山她们也绝不会自作主张。
      湖芙说:“不见。”

      又过半刻钟,侍女又从外进来,道是沈苍术问夫人是否不舒服,侍女拒绝后,她却不肯走,在外面站着等。

      盘山低声道:“……沈娘子是担心夫人呢。”

      明明,湖芙说了不见。她不想听任何言语,侍女仍要再带沈苍术消息进来。
      盘山也帮沈苍术说话。
      好像沈苍术是一味良药,可以将湖芙拽回去似的。
      湖芙突然感到反胃。

      “……她进来,你们出去。”湖芙说。

      两侧人垂首悄声退出门外,不多时,红衣女子快步踏入。
      沈苍术到她床前,轻声喊她:“阿芙……”

      哇。这种,似乎湖芙下一瞬就会奔赴黄泉的语气,每一个见到湖芙发病之人的语气。

      湖芙把手从沈苍术手中抽出来,强压着心中火,问她:“你来做什么?”

      沈苍术安静片刻。
      半晌,她开口:“府外从来没有传过,你有这种……”
      她顿一下,没有将那几个字眼说出来,只是继续道:“我尝不出来、也闻不出来,这是什么药。”

      身体里的痛突然复苏,咬着湖芙的心、肝,每一处。
      湖芙不耐:“你想说什么?”

      沈苍术半蹲着,仰着脸和湖芙对视。

      沈苍术的外貌具有欺骗性,浅色瞳好看到招摇,笑时如一弯柔和月光;不笑时,眼底波涛就是阳光下的江水,远看带笑,近看却冷,显得十分薄情。
      薄情。湖芙在心中将这两个字咀嚼,可不是么?

      今日,沈苍术一席红衣,较平时更多几分绰约风姿,湖芙脑中于是闪过程言锌红衣的那些片段:程言锌牵着她的手、程言锌撑着脸、在榻上朝她笑。

      痛觉永远比被爱的感觉强烈,湖芙身处其中,难忍地移转目光。
      如果我……就不会……都是你造成的。

      沈苍术说:“我想陪着你。”

      湖芙冷眼看她。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是飞鸟的着陆点、江上夜中的渔火,沈苍术看清这一双浓黑如墨的眼睛、和梦境中如出一辙的眼睛,第一次望到黑珍珠下展露无遗的情绪。
      “……你在生气?”

      沈苍术立刻认错:“我不应该冒然进来,我想见你,我……”

      湖芙笑微微道:“你心悦我?”

      沈苍术刚在湖芙语下收声,又像一只鸟儿,忙追着她的话:“我心悦你。”

      我心悦你。我担心你。我想见你。我想陪着你。

      黏腻的感觉缠上舌尖,心胸闷出重音,湖芙一点也不感觉快意。
      她说什么,沈苍术也不会明白。

      “你这些话,我听厌了。”

      沈苍术的神情就短暂凝结在脸上。湖芙看着她,看她鼓起两分笑意,仍笑吟吟:“……夫人此话何意?”

      湖芙不再看她笑眼,只偏过头去盯着红纱帘,她察觉到上句话是怎样让人不适,却在这一刻无法停下来,心要她说出来。
      怨怼,愤恨,情绪无可抑制漫过边沿,终于从言语中渗出。

      湖芙冷冰冰道:“你这些话,我在程言锌那里听够了。”

      无措和惊愕布在沈苍术脸上。

      湖芙弯一下眼睫,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意。“你和她有什么不同?你也只会这些?”

      “……”恶意是刺人的刀尖,世间人物永远不能熟视无睹。何况这恶意来自——
      沈苍术的笑一寸一寸冷下去,两分几近刻薄的凶相从眉宇间凝出。
      “你把我和她比?”她说,“我和程言锌有一点不一样。”

      湖芙低头看她。

      “湖芙、湖大夫人。”沈苍术复弯着眼睛,笑语盈盈,语调甜蜜如同风中情话:“——我还没那么爱你。”

      木门摩擦发出沉重钝响,门外盘山似乎喊了一句什么——湖芙未曾听清,但是,雨点猛烈地砸上窗,顷刻又恢复冬雨的静谧。再去瞧时,先前置于窗边的棋盘已然润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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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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