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你是座孤岛》双木家

11、黑猫（二）

　　初春的雨下得绵绵，似乎看不到绝期。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隐约还有沾了雨水的草木散发而出的清香，但是孟渟闻不惯这种气味。乳白色的浓雾笼罩，眼前的一切事物开始变得朦胧而隐晦，有说不清的情感正在萌生和蔓延。

　　孟渟撑着伞站在学校对面。

　　她在等公交车。

　　周烨外校出差两周，她这些天晚自习结束后都是自己打车回去，今天难得因为集训放得时候还很早，所以她才选择坐的公交车。

　　公交车来得很晚。

　　此时她正安静地站在伞下，看对面的校门口有不同类型和颜色的轿车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有男生也有女生，头顶着书包也有书本，远远地从白雾那边跑来，此时会有男人或女人从车里打着伞走下来，接过他们被淋湿的书包和书本，还有被淋湿的他们。

　　孟渟认出了他们。

　　好像是刚才那群嚷着没有带伞的人。

　　孟渟觉得没趣地收回目光。她转过头远远地看向马路那端，想要看看她等的公交车到底来了没有。

　　忽然此时似有什么黑色的毛茸茸的团状生物闪现她的脚边。孟渟倏地警惕，低头看去，那抹神秘的毛茸茸的黑影这时正钻到了自己的伞下。

　　是猫。

　　孟渟微惊。

　　哪里来的猫？

　　这只猫很瘦，通体都是黑色，它浑身湿漉漉的，好像是在雨里流浪了很久，但却一直找不到能避雨的地方。而它现在跑到了孟渟的伞下，好像是在借孟渟的伞躲雨。

　　孟渟低头看着它，目光方才倏忽冷冽的寒意逐渐散去。她叹了口气，放柔语气：“下雨天真是为难你了。”

　　她蹲下身，慢慢地从校服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巾，对折，动作温柔地为黑猫擦拭沾染在身的雨水。

　　黑猫在此时出乎她意料的乖顺，任孟渟触碰它的身体，也不挣扎，只是拿着它那擦干了的脑袋轻轻地蹭了蹭孟渟的手，小心翼翼地，而后扬起，那双好看的白玉色的眼瞳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孟渟注意到了它的那双眼睛。

　　她此时才发现，它的眼睛暗淡无光，那双好看的白玉色的眼瞳上面此时覆有层浑浊的白色浑浊物，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雾。她没有见过，但她知道这是什么。

　　白内障。

　　这只黑猫得了白内障。

　　忽然感觉自己有不小的动静，孟渟这才回了神。她发觉黑猫一改刚才的乖顺，很反态地挣脱开自己的手，从她的伞下转头就快速跑进雨中。

　　她心觉奇怪，站起身正想追过去，忽然身后有人很重地撞了她的肩。

　　有声音此时正从她的身后传来：

　　“同学，一个人啊？在等车呢？”

　　孟渟转身。

　　她抬起伞。

　　此时有人站在她的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吞云吐雾，脸上还带着戏谑的笑。

　　来人身后的路灯在此时亮起，灯光投落而下的影子将孟渟覆盖。猩红的光点在对面的伞下若隐若现。孟渟敏锐地闻到一股很刺鼻的烟味，她反感地皱了皱眉。

　　不是A中的校服。

　　孟渟很快反应过来。

　　看他们这一身打扮，好像是隔壁学校的。

　　众所周知，A中隔壁是A市职高。这所学校里面的人物，大多都是些不学无术，喜欢寻衅滋事，尤其是找他们隔壁这群好学生麻烦的不良少年。周烨临走前还特意反复叮嘱孟渟，千万别与他们这群坏学生产生任何交集，哪怕是路上无意偶遇，也要记得绕道走。

　　孟渟面色不改地向后退了半步。直觉告诉她，她好像又很不幸地招惹上了不小的麻烦。

　　果然，那些人见她没有反应，面色变得愈发阴翳，他们随手扔了手上的烟头，很娴熟地拿脚碾灭地上那点微弱的猩红色的光，残留恶心的被鞋底压出花印的烟灰。

　　“怎么摇头呀？等车的话，我们可以送你呀。”

　　“对呀对呀，我们在一旁看你站在这儿已经很久了，不是在等车，难不成是在等人吗？”

　　他们这段对话有来有回的，配合默契地像是在说双簧。

　　原来是早就盯上自己了。

　　孟渟心沉了又沉，她默默捏紧手中的伞柄。

　　不过也是。孟渟生得清冷气质，平时她在人群里笑时还好，但是当她就这样一个人安静地站在原地，也没有表情时，她身上那股独立于世的气质反倒愈发明显。她是浑然不觉，但是旁人却能一眼就注意到她。

　　他们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哦？等人？不会是在等我们吧？”

　　那人笑得不怀好意，走上前来就要对孟渟动手动脚。

　　孟渟排斥地躲开他的手。

　　那人吃了闭门羹顿时恼羞成怒：“你躲什么？这么怕我们？”

　　孟渟看着他逐渐收了表情。

　　要说最开始孟渟还会顾忌一二，不想给自己招惹些没必要的麻烦。但是现在，她忽然觉得她开始的顾虑明显才是没有必要。

　　给他们点好面色，他们倒是还蹬鼻子上脸了。

　　“不好意思。我们不认识。”她语气生硬地回拒道。

　　那人踢到铁板倒是愣了愣。

　　反应过来的他忽地觉得好笑。他朝孟渟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明知故问了句：“你怎么还有两副面孔呢小姑娘？”

　　“哈哈哈哈哈！”

　　旁边那些捧场的人笑得大声。

　　孟渟撑伞站在原地，眸色沉了又沉。

　　看来，她讨厌下雨天的理由又多加了一条。

　　她暗暗深吸了口气，捏紧了手中的伞柄，转身拔腿就跑！

　　那些人大概没想到孟渟会跑。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的他们在后面很大声地喊着：“跑什么呢？”

　　“咚——咚咚——”他们追赶的脚步紧随其后。

　　孟渟咬了牙地拼命往前跑。

　　再快一点！

　　再快一点！！

　　但是孟渟又怎么能跑得过他们。

　　拿着伞跑，迎面向她吹来的风倒成了她最大的阻力。

　　有雨不由分说地打在她的脸上，落进她的眼睛，她睁不开眼。路面泥泞，坑坑洼洼，孟渟顾及不得绕开前方的水坑，扬起的积水溅了她一身。

　　狼狈。

　　她现在看起来一定很狼狈。

　　天色昏暗，马路两侧的路灯这时一盏接一盏地点亮。下雨天的街道潮湿、阴暗、空无一人。她跑得气喘吁吁，耳边只有自己很大的喘气声。

　　“咚咚！——咚！！——”

　　却听身后追来的脚步正在向她逐渐逼近。

　　孟渟边跑边回头，慌张地发现她与身后那群人的距离正在很无力地急速缩减。

　　甩不掉了！！！

　　“砰！——”

　　孟渟突然撞上了人！她撞得有点狠，手中的伞都直接被她撞飞出去。

　　她的头撞得生疼，直觉眼冒金星。她迷迷瞪瞪连说了好多声对不起，甚至顾不上捡回她那把被撞飞很远的伞，她慌不择路，拔腿就想继续往前逃。

　　就在这时，被撞的那人却反手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孟渟。”

　　孟渟愣在原地。

　　好熟悉的声音。

　　此时有料峭的风吹来，有些冷意，孟渟很不争气地打了个冷战。她那原被撞得不清醒的脑袋此时忽地清醒得不得了。

　　孟渟猛然抬头。

　　那双熟悉的眼旋即闯进她的眼帘。

　　此时的他离得她很近。这是孟渟第一次这么近这么清晰地看着他这双眼睛，如此澄澈、明净，孟渟甚至都能在里面看到此时神色错愕的自己。

　　黑猫。

　　孟渟忽然想到刚才那只躲在她伞下避雨的猫。

　　通体黑色的毛发，以及它那双覆有蒙雾的白玉色的眼瞳。如果没有那层浑浊的雾，那，它的眼睛会不会也像眼前这双这般的明亮好看。

　　不对，不是黑猫。

　　她脑子这才笨拙地反应过来。

　　是周净植。

　　她认错了。

　　是周净植。

　　这好像是周净植第一次在她的面前喊她的名字，如此冷静、坚定，甚至不可否置，神奇地，就这样瞬间将她从眼前这混乱状态里拉了出来。

　　那些人追了上来，却在周净植面前停住了脚步：“小子，让开。我们认识。”

　　认识？

　　周净植低头看向孟渟。

　　孟渟跑得气喘吁吁，还没有从刚才那阵剧烈运动里缓过来，她的额前密密麻麻爬满细汗，被雨水打湿了的刘海一绺一绺紧贴在耳边。

　　见身前的人此时转头看向她，似是在等待她的回答，孟渟往他的身后缩了缩，攥紧衣角，拼命地摇了摇头。

　　不认识。

　　得到答案的周净植收回视线，他看向眼前那群人，目光骤冷。

　　他朝身旁那家便利店的方向轻抬了抬下巴，淡淡地说了句：“这儿有监控。”

　　监控？

　　孟渟闻言抬头看去，发现他说的监控，正是眼前便利店门前此时正对着他们的那只监控头，还隐隐泛着红色的光。

　　她这才迟钝地察觉，原来她居然都跑到学校对面街头的这家便利店了，周净植应该是刚才买完东西出来，很不凑巧地就与突然跑来的她撞了满怀。

　　他握着她的那只手还提着一袋的塑料袋，里面装的没有其他，是一桶又一桶的康师傅方便面。

　　那群人的脸色愈加难看。

　　他们铁青着脸，好半天说不出话。估摸是他们也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大，原来他们也就是想搭讪个漂亮的姑娘，没想到最后居然给自己找上了个硬茬。

　　领头的那位低声骂了句脏话，没趣地转头就走。他身后的小弟见状，狠狠地瞪了眼周净植和孟渟他们，而后也骂骂咧咧地紧随其后离开。

　　被瞪的孟渟却不觉恼怒，反而忽地低头忍不住扑哧地笑出了声，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看到那些人吃瘪的神情心里觉得格外舒爽。

　　这也算是到A市这么多天糟心事以来她难得觉得心情舒畅的时候。

　　这时孟渟感觉自己的手腕处忽然失了力道。她低头一看，发现原来是周净植此时松了她的手。

　　她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刚才的她好像有些失态。她得意忘形地险些忘记自己原来的伪装。

　　孟渟讪讪，她收了肆意的笑意，换回平时那无功也无过的营业式微笑，对周净植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周净植转头看向她。

　　眼前的少女眼睛此时出奇得漂亮，这次她的目光没有躲闪，她就这样微仰着头看着他，眼尾尚残留着还没有完全收敛的盈盈笑意，明亮且真诚，奕奕神采看得人挪不开眼。

　　雨好像停了。

　　“嗯。”他将头转了回去。

　　孟渟惊讶。

　　没想到眼前这位脾气臭难伺候成天挂脸好像写满谁谁欠他八百万的少爷现在居然还会主动回应她的话。

　　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她心道。

　　孟渟忽然想起她那把被撞飞了很远的雨伞。

　　她跑出他的伞。

　　孟渟跑到前面捡起她的雨伞，但再抬头时发现周净植的背影已经走远了。

　　少年撑着他那把黑伞穿过马路，离她越来越远，背影清瘦而孤独。

　　像那只黑猫。

　　孟渟不自觉地想，但很快她停住了自己这一想法。

　　好奇怪。

　　她今天怎么总把他和那只黑猫联系在一起。

　　待孟渟很快回过神再看过去的时候，注意到周净植径直走向的正是学校的方向。

　　原来也是哪位父母接送的孩子。孟渟心想。那他还算聪明，起码自己带了把伞，倒也不用像他们那样在雨季跑。

　　所以，他又是哪辆车呢。

　　孟渟看着他。

　　应该是靠近保安室的那辆吧。看起来挺贵的样子，还挺符合他这事多臭脾性的少爷架子。

　　或者是它旁边那辆？

　　那辆好像停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孟渟忽然停住她的猜测。

　　周净植没有上任何一辆车。

　　她看着他撑着伞，脚步不带任何犹豫地走进了学校。

　　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在校内茫茫白雾里，那把黑伞变成越来越小的点，浮动在那团白雾里，若隐若现，直到小得孟渟再也看不见，被白雾完全包裹，消失在她的眼前。

　　孟渟愣在原地。

　　她忽地没由来地想起周净植刚才手里提着的那袋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桶又一桶的康师傅方便面。

　　他，不回家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