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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见鹿(一) ...

  •   最后孟渟拦了辆出租车。

      她坐在车里,此时车内电台正在播放着晚间新闻,电台里的女声温柔细腻,谈吐落落大方,沿路有明亮的路灯一闪而过,照在她的脸上时明时暗。

      孟渟转头看向窗外。

      车窗里倒映的她面无表情,紧抿的唇苍白没有血色,被雨打湿的头发伏在她的额前。

      狼狈。

      此时此刻恐怕没有人会比她还要狼狈。

      窗外的天色已经晚了下来,但独属这座不夜城的繁华此时才算真正开始。

      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正值人们下班的高峰时期,人行道处人群如潮水般熙来攘往,车水马龙将这眼前的灯红酒绿拥得纸醉金迷。远处高楼林立,大厦拔地而起,商城鳞次栉比、门庭若市,万家灯火通明。

      孟渟透过车窗看着他们。绚丽的灯光在她的眼波流转但很快转瞬即逝。

      车外又飘起绵绵细雨。

      雨水无声地飘到车窗上,很快滑落,而后消失不见。

      孟渟忽地不受控地想起很多事。

      是她小学某次转学的时候。

      那天放学回去,也是这种天气。雨天。她没有带伞,淋了一路的雨。她的全身湿得漉漉,但站在门前,她却不敢开门进去。

      因为她害怕。

      害怕里面的人看到她这副模样会问她怎么回事。会问她为什么不带把伞呢。

      对啊。她为什么不会带把伞呢。

      她为什么会被眼前区区这场小雨弄得这么狼狈呢。

      那时候的她很不理解,为什么其他那些没有带伞的同学却可以不像她这样狼狈,就像她很不明白每天放学时候校门口会停着那么多辆将道路都堵塞的接送孩子的车。

      从此以后孟渟格外讨厌下雨天。

      她讨厌那天下雨天的很多东西。讨厌当时那把没有在她身边的雨伞,讨厌那些跑过会溅她满身的积水,讨厌那股门前吹得她瑟瑟却不能躲避的冷风,讨厌她的顾虑,讨厌她的害怕,讨厌她还要编造合适的谎言让他们彼此都不觉尴尬难堪。

      她讨厌转学,讨厌奔波,讨厌寄人篱下,讨厌电话对面的人轻飘飘一句话,她就不得不跟着走。她讨厌一切,她甚至讨厌她自己,讨厌冠以孟渟之名存在的她。

      但是她没有办法。她太小了,也太脆弱,她没有能够改变的能力。

      后来的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身上带一把伞。而这个习惯,哪怕是现在已经长大的她,也还是没有改变。

      而那天所有被她所讨厌的事物,最后都被她泰然地归结成一个难以受控的下雨天。或许只有这样,才会让她觉得自己至少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狼狈,和可悲。

      孟渟收回目光。

      她闭了眼,只觉浑身疲惫。

      幸好周烨出差不在家。她心道。

      -

      又是新的周一,孟渟转来这个学校的第二周。

      眼前桌面此时正摆着翻开的英语笔记,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大段大段从各处英语报刊和试卷上摘录的语法和常见短语,孟渟眼睛虽然看着,但心绪却不知道飘去哪里。

      她来得很早,到教室的时候,教室里才来了两三个人。到后来,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说话声、读书声、谈笑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有些吵。

      她不动声色地戴上耳塞,目光却不受控地飘向身旁那一方向。

      位子还空着。人还没来。

      他好像一向都很晚。孟渟心想。第一次见他,就是他迟到翻墙的时候,后来无论是早读、午休结束还是晚自习,再来就是昨天的竞赛集训,他都来得很迟。

      昨天?

      孟渟想到这里忽然愣住。

      昨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忽地像走马灯似的在孟渟的脑海里失控般地急速放映。

      试卷、惊雷、春雨、弯腰拾起的橡皮。

      黑猫、职高、急速缩减的距离和她那把被撞飞的伞。

      还有学校便利店前他拉住她的手,低声喊她的名字:

      “孟渟。”

      “孟渟同学!”

      孟渟猛地一抖。

      她虽然戴着降噪耳塞,但是这忽然来的一嗓子确实把她吓得够呛,也不知道是喊她名字的人音量响亮,还是她心里原就发虚。

      孟渟抬头。

      原来是陈昊年。

      “早上好啊!”他热情地招呼道。

      这家伙为什么总是喜欢这么一惊一乍的?

      “早上好。”她无语地回应了句。

      话音刚落,“让一下。”

      孟渟不用抬头都知道说话的这人是谁。

      她站起身熟练地给来的人让了路。

      周净植跨过她的座位坐下。

      气氛有些尴尬。

      孟渟愈发心虚。

      他们今天难得默契,彼此都会昨天发生的那件事心照不宣,孟渟不说,他也就顺水推舟,不知道是配合她假装昨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还是他原就没有将它放在心上。

      但她还是不放心。

      孟渟偷偷拿余光瞟了眼身旁的人,原想暗暗观察他现在是什么反应,但是那人今天好像格外与她心有灵犀似的,此时正巧也抬了眼,误打误撞地,就这样与她的目光正正相接。

      对视。

      “叮铃——铃——”

      早自修的预备铃在此时正好响起。

      孟渟面无波澜地错开与他对视的目光。

      任她此时心跳如鼓,目光如临大敌,疯狂逃窜在眼前英语笔记的字母之间找不到落点,她还是强装镇定,假装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煞有介事地翻过眼前这页笔记看了起来。

      但显然她的演技实在拙劣。

      她后知后觉刚才的她是不是有些欲盖弥彰。

      才强撑着心思看了两三行,忽地听前面的陈昊年猛然惊呼:“我的老天爷!鹿子霭?你怎么回来了?”

      孟渟抬头,却看陈昊年此时站起了身。

      陈昊年生得高挺。他原就属班里高个子的一类,目测保底也有一米八的身高,站在周净植身边的时候与他持平不相上下。所以当他现在在坐着的孟渟眼前这么一站时,赫然是在她的面前竖起一道高墙,投落而下的影子全然将她身前的课桌包裹,孟渟看不见来人。

      “你好夸张。”

      那人经过陈昊年,跨进里面的位置时,孟渟这才看清她的模样。

      女孩生得很漂亮,小头小脸,眉眼精致,是很标准、挑不出错的五官,尤其是她那双眼睛,很独特的琥珀色浅瞳的小鹿眼,圆润明亮,甜而不腻。孟渟遇人无数,形形色色,很少能有让她感叹惊艳的人物,而眼前的这位女孩当属首位。

      却看前面的陈昊年此时转过身,抱臂面向她,拧眉打量好半天儿问道:“你真的好了吗?”

      “怎么,”女孩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怼了句,“难道还怕我传染给你吗。”

      “不是,我就是好奇。”陈昊年诚恳发问,“别人家得水痘呢都是幼儿园小学还是小孩的时候,你说你都这么大了怎么也还能中招呢。”

      他说这话的表情实在欠揍。

      “我体虚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显而易见女孩懒得搭理他。

      她自顾坐下,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什么东西,递给身后的周净植说,“诺,你要的东西。”

      周净植自然接过说了句:“谢了。”

      孟渟瞥了眼,发现是本笔记本,棕色软皮,常见的款式,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忽然听面前的陈昊年又问了句:“予成哥已经走了?”

      “嗯。不算太久,也就,嗯,上上周日吧。”女孩语气淡淡,听不出来话里有多大兴致,“哦他说这是他压箱底的宝贝,换做别人他还不给呢,嘱咐我叫你保管好它别给他弄丢了,到时候明年高考结束他还要管你要回来呢。”

      “嗯?予成哥他不是已经高考完好多年了吗,那还要它回去做什么?”陈昊年奇怪。

      女孩无语:“他也就这么一说你还真当真啦。我看他高考的那三天,上午带去考场的书就没见他下午考完带回来过。自从那天你向他提了句后,他回去翻箱倒柜好一会儿才找出这么个笔记本,他说他觉得你还不如直接借他的脑子来得更快些。”

      “你看过了吗?”周净植难得开口。

      “没。”女孩耸肩说,“我不感兴趣。”

      “拜托!她还需要看什么?”陈昊年惊呼,“这些东西我估计她早八百年前就知道了,就算她真有什么不会的,人就是她哥,一通电话就能解决的事,哪里还像你我现在这样大费周折,还需要问借人家的笔记自个儿在这儿钻研呢。”

      “怎么,”女孩觉得好笑,“那你现在过户过来,改个姓,给我当弟弟,鹿昊年?”

      周净植翻开笔记,孟渟瞥见笔记的扉页里此时赫然夹着张枫叶,叶端被一截透明胶带固定,看得出来枫叶夹得有些年岁,叶面颜色暗淡了许多,被压得很平整不见褶皱。

      这边陈昊年闻言顿时不服:“我比你大,怎么说要当也该是当你哥,什么弟弟!”

      “不巧,我不缺哥哥。”女孩云淡风轻,“想当我哥的人都能从这里排到法国巴黎,给你另寻捷径你还不乐意。算啦,你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走弯路,不撞南墙死不回头,随便你咯。”

      说着她还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

      头才摇到一半,她似这才注意到周净植身旁坐着的人。

      她惊讶:“这位是?”

      话题似乎说到了自己身上,孟渟不着痕迹地从周净植手里那本棕色软皮笔记本处收回目光,抬头,视线正对上女孩看向她的那双圆润灵动的小鹿眼。

      “噢,她呀,”陈昊年循着女孩的目光也转头看向她,“刚刚忘记介绍了,她就是老章寒假时候说的这学期初要转来我们班的那位新同学,现在和我们坐一块儿,阿植的新同桌——”

      孟渟向女孩微颔首示意:“你好,我叫孟渟。”

      “meng、ting?”

      “子皿孟,三点水旁的亭。”

      “哦?”女孩挑了挑眉,“三点水?渟?”她忽然笑,“溪水积焉,黛蓄膏渟,水积聚而不流。你的名字很好听。”

      她笑起来的时候更加好看,那双眼睛弯成一弯月牙,月牙船里盛满琥珀色的笑意。

      她向她伸出手。“你好,我叫鹿子霭,麋鹿的鹿,雾霭的霭,很高兴认识你,以后大家就都是同学啦,还请多多关照噢。”

      太阳。

      孟渟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两个字。

      要说陈昊年给人的感觉是夏日那轮直射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烈阳,那她,更像是春日初阳。

      她的能量场很强,完全不输她身旁的那位,甚至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不同的是,她会比他更清楚且有意识地对外散发恰到好处的光芒。她会很贴心地收起每道光束那锋芒的一端,将她圆润的那面示以外界,所以,纵然她的光芒耀眼依旧,但却并不会让靠近她的人觉得刺眼而心生自卑。

      智慧的交际者。

      孟渟暗压心思,回握说了声谢谢。

      周净植合起笔记将它放进书包,低头又从抽屉里拿出本化学书,翻开,里面正完好地夹着三张对折的试卷。他将试卷递给身前的鹿子霭。

      鹿子霭愣:“这是什么?”

      周净植回:“前三年省化学杯的竞赛试题,她特意留了一份叫我在你回来的时候给你。”

      “谁?呃,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周净植说。

      鹿子霭登时转头看向陈昊年。

      “我、我说了!”能言快语如陈昊年此时忽然结了巴,“但是周女魔头点名要你,我可没办法。”

      鹿子霭显然不信。

      “还有每周六的集训。”他开口又说句。

      低头原还在安静看英语笔记的孟渟心里猛地一惊。

      原来,他还记得昨天集训的事。

      孟渟心虚,忽然听身后谁的声音此时响起:“哎?小鹿回来啦?”

      “章老师?”

      孟渟循声看去。

      章才临此时正好经过他们窗边,一如往常,很准点地从办公室悠悠踱步而来,拿着他那磨得有些掉漆的保温杯,十年如一日的格子衫,和夹在腋下的那本书页发卷的语文书,姿态随性、不拘一格。

      听他关切问道:“怎么样啦?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鹿子霭点头回答:“嗯,好多啦,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是留了些痘印。”

      孟渟忽然注意到前面陈昊年的身体在此时忽地开始小幅度地抖动。

      “嗯?痘印吗?”章才临的眉头皱起但很快舒展了开,“没事,看不出来,还是好看的。”

      “以后呀还是要多多注意身体。”他语重心长道,“现在你们这群小孩呢就是太懒啦,成天喜欢待在教室,也不运动,也不到走廊那儿晒晒太阳,难怪容易小伤小病,免疫力差。学习固然重要但是身体健康才是首位呀,看来接下来这段时间,我得专揪你们这些同学,得空就跟我到操场去跑上几圈锻炼锻炼。”

      陈昊年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连带后面孟渟的课桌也紧跟着同频共振起来。

      “老师您怎么知道我正好也有这一想法!”

      却看鹿子霭不走寻常路。

      “我这一个半月多在家还想着说,以后绝对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成天待在教室里浑浑噩噩,有时间就应该多跟老师您去操场跑圈锻炼身体,但是,”

      她话锋一转。

      “我这会儿才恢复,医生说我不宜剧烈运动应该静养。不过,我听说,陈昊年最近倒是对马拉松挺感兴趣的,刚还跟我提到说想找您取经,讨教跑马拉松的经验呢,比如有没有什么捷径什么的。”

      前面的陈昊年此时登时坐直了身,他倏地转头看向鹿子霭,挤眉弄眼的,似乎在向她使什么眼色,但很不凑巧,鹿子霭这时正侧对着他,并没有看见他急于向她传达的暗号。

      “哦?”马拉松爱好者章才临闻言此时顿时来了兴致,“哈哈,昊年,跑马拉松可没有什么捷径,多跑就完事啦!不过,你要是真感兴趣,老师可以带你!下午第四节课结束的时候老师在操场那边等你!”

      身旁的人此时似是微不可闻地发出了一声轻笑。

      孟渟察觉,但因为那声轻笑声音太轻,又太快,转瞬即逝,她以为是错觉。

      原还在旁幸灾乐祸笑得正开心的陈昊年此时却见祸水忽然之间被引到了自己身上,那还没收住的张扬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他急说:“别!老师!这些话都是她说的我可没有说过!”

      罪魁祸首鹿子霭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她学着章才临的语气幽幽地对陈昊年说:“哎呀,昊年,别扫老师的兴。”

      却看平日里巧舌如簧绝不让任何句话落在地上的陈昊年此时难得哑言,看着鹿子霭你你了好半天怎么也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最后他叹了口气,算是服了输:“算了。这会儿该早读了,还是让我先早读吧老师,等会儿您第一节课就要求默写,我这《琵琶行》还背得磕碜呢。”

      难得见陈昊年吃瘪。

      孟渟眼虽看着笔记,心却觉得好笑。

      但忽然她又觉得羡慕。

      这就是同学两年的情谊吗。

      果然深厚。

      如果她也能与人建立两年或甚至更长时间的羁绊,那么是不是也会与他们现在这样,又或者,已经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谈笑风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着他们谈笑风生。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炙热,很难让被看的对方没有察觉,这时原还在和陈昊年拌嘴的鹿子霭忽地停住话梢,她循着那道炙热的目光看了过来,正与孟渟相视。

      鹿子霭微愣了愣,但很快便恢复原有的神色,她笑得正甜,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眼底的笑意明亮且狡黠,奕奕神采,灵动可爱得让人挪不开眼。

      此时,她才注意到,原来她的嘴角两侧还有两弯好看的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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