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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渐离(八) ...

  •   潘濬从建业回来不久,身体就出了些问题,这一年来病情每况愈下,如今已经无法去府衙办公。陆逊在呈报了建业后,就遣了武昌宫的医官为他诊治,也寻遍了荆州地界的名医,却还是不见好转。他不放心,每隔两三日便会过府去探望,每次潘濬都会强打着精神同他说笑。这日他处理完公务,便去市集买了些潘濬爱吃的武昌小吃,去了他府上。
      潘濬的夫人将他引去了内院,潘濬正半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承明,我来看你了,给你带了你爱吃的糖糕……”陆逊走过去,举起了手上拎着的糕点。
      “伯言,这是把我当个小孩呢……咳……”潘濬睁开双眼,坐直了上身,爽朗地对陆逊笑了笑。他的脸色灰暗,眼眶也有些黢黑,嘴唇已经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疾病带来的消瘦让他本来就有皱纹的脸变得更加沟壑纵横。看着这样憔悴的潘濬,陆逊的心头一酸。
      前几日,医官已经向陆逊回禀过潘濬的病情,他知道这个陪他一起守着武昌城的好友,所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可当他看到潘濬的时候,他又觉得也许是医官诊错了,潘濬不过是身染小疾,过些日子便会好起来。他明明还笑得那样开朗,怎么会是行将就木的人呢?
      “我今日出了武昌宫,望见市集有刚做好的糖糕。想起你以前总是爱买来当茶点,这便买了些,你看还热着。”陆逊也强打起精神,走到潘濬的床边坐了下来。他并不想让潘濬察觉到自己的心情。
      “伯言待人总是这么周到,这些小事,你都能记得。”潘濬打开食盒,刚出炉的糖糕还冒着热气,他取了一块,认真地吃了起来,“味道真好啊。吃着这糖糕就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哎,人上了年纪,净想些没用的事。”
      陆逊也捏起一块糖糕,咬了一角,糖糕很清甜,还带着杂粮的味道。他一边回味着,一边垂下眼,点了点头,“想起来,我第一次见你,你也吃了一样的糖糕。”
      潘濬被陆逊的一席话说得有些迷惑,“我若是没记错,我们第一次见该是你夷陵之战前去武昌那次吧?我还向你邀战。想想也是好笑,当时还觉得你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便想着要教训你一番。”潘濬说着说着就笑了,不过他还是想不起自己与陆逊的相识与糖糕的关系。
      “非也。”陆议吃完了手中的糖糕,“你第一次见我确实是夷陵之战之前,可我第一次见你并不是。”
      病中的潘濬听到这话,好奇心让他突然觉得浑身都有了力气,笑着说道:“伯言兄快说,你到底是何时何地见过我?”
      “我第一次见承明,还不是你同我邀战的那次,是更早之前……”陆逊的眼睛突然有些酸,他一下子就记起那年武昌街头的往事,“我还记得我在夷陵之战前回武昌布置防务,曾经在武昌集市与你有过一面之缘。你当时威凤得紧,对一位老翁出手相助,还差点要当街杖毙了步子山的手下。”
      潘濬听着陆逊说着,脑海里便也有了些许印象,“啊……居然是那时……你知道我是潘濬,为何不叫我啊?”
      “我当时初到武昌,刚见完陛下,也不好到处显露身份,便未上前拜访。”陆逊说道,“不过,我可是记得,你替那位老人家出了气之后,又在路边买了一大盒糖糕,还一路走一路吃。我当时还在想,你这么一个出身名门的名士,怎么竟如此不在意自己的仪态……”
      潘濬听罢,强忍着难受笑了起来:“没想到你我初遇居然是这般,我这张老脸啊,真是被年轻的时候给丢光了!”
      陆逊忍着眼睛的酸胀,也跟着笑了,“那时候很早就听过你的名字,也知陛下十分看重于你。我便也一直以为你该是同那些儒学大家一般。谁想到,竟是如此性情中人,是我太先入为主地看人了。”
      “如此,我倒有些明白为何不少人都对我敬而远之,而你同我相交却一直这么不卑不亢了。你的心里大概在说,这么个贪吃的人,想必不会有什么坏心眼吧!哈哈……咳咳……”潘濬爽朗的笑声被突然而来的咳嗽止住。陆逊慌忙起身,替他拍了拍后背,想要让他好受些,没曾想,一滴泪却不合时宜地正巧落在了潘濬的手背上。
      潘濬的咳嗽止住了,陆逊坐回了榻边。两人仿佛都默契地选择了沉默。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潘濬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沉默良久,潘濬还是打破了这宁静。他望着陆逊,说道:“伯言,医官……同你说了吧?”
      陆逊低着头,望着潘濬怀中的食盒,没有回应。
      “我没事。生逢乱世我还能活到这个岁数,知足了。我这一生侍三主,总有些人背地里笑我不忠本主,不义同僚。唯独陛下同你,从未看低我,引我为知己。得主得友如此,实在是三生有幸,还有什么放不下?”潘濬看出了陆逊的心思,笑着说道,“只是,我走后,荆州这里,还有陛下……你要多费心了。”
      “承明……不要说丧气话。我已经上疏陛下,请他派建业宫的医官为你诊病。你会好起来的。”陆逊终于抬起头。他很想能安慰潘濬,可真正需要安慰的只怕是他自己。
      “哈哈,莫要陛下再担心了。先前吕壹的事,已经让陛下很为难了。”提到孙权,潘濬本来的笑容收敛了起来,“伯言……他终究是陛下了。他没有变,变的是他的处境。你那么聪明,不会不明白。”
      “我……”陆逊欲言又止。孙权一手提拔了自己,缔造了这个国家,但如今总是有意无意地做着伤害所有人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无力,他很想帮他,却总是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潘濬协助陆逊多年,最是了解他的心意。
      “我知道,这些年你上过很多利国利民的条陈建议,有些还在荆州辖下试行得很是不错。可是世事没有完满,你莫要太苛责自己,太难为陛下……他要顾虑的只会比你我更多,他的处境也很艰难。我知道北伐的事,你同陛下有些不快。伯言,若是可以,便由他心意吧,这是他的愿望。”潘濬扶住陆逊的手臂,“还有,刚者易折,伯言,你为人自律严正,是很好,这也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但是,天生万物,各有棱角,总有需要互相适应妥协的地方。以前我总比你更刚直,因为我的刚直是我生存的手段,而你的刚直却是天性使然。我若是不在了,你要为自己多考虑啊……”
      陆逊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都明白,都明白。”
      “陛下他最信任的就是伯言你,所以才放心把荆州和武昌都交给你。可是正因如此,你与陛下一个在武昌,一个在建业,消息传得慢,建业那边又难保不会有心怀叵测之人……你也一定要多留心。莫要被小人钻了空子。若是再有一个吕壹,我只怕不能挡在你身前了。”潘濬有些担心地看着陆逊,紧紧握着陆逊的手,“你同陛下几十年的君臣情谊,切莫负了……”
      陆逊不停地用力点着头,他不知道此刻他还能再说些什么。
      “另外,还有件事。我思考了很久,我还是想同你说说。你听了莫要激动。”潘濬松开手,微微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当年我违逆了家里那群老家伙的意思,执意追随陛下为主。因为这件事,那群老家伙一直对我颇有微词。他们还曾经放话,说我不配入潘家的祖坟,受潘家的香火。后来,陛下践阼,我接连官拜少府、太常,光耀了门楣。见到我比跟随刘备之时还要风光,他们才不敢再提这件事。可是,他们不提,不代表我不提。我被他们排挤之时,就在心中起过誓,他们既然说我不配入潘家祖坟,那我便不入;说我不配受潘家的香火,那我便不受。我这十几年为吴国、为陛下尽心极力办事,这吴国处处是我的归处,百姓安居乐业便是对我最好的祭祀。只是,我还有那么一点点私心,我怕冷清……”
      陆逊抬起头,他被潘濬的一席话说得有些发懵,“承明,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身后归葬武陵?”
      潘濬看了一眼陆逊,认真地点点头。
      “那……你是想葬在武昌?”陆逊不确定地问道。
      潘濬微微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不,不是武昌。”
      “若是建业,总得向陛下请旨……你功勋卓著,陛下当是会应允你祔葬于帝陵……”陆逊又问道。
      “我怎敢奢求祔葬于帝陵?何况如此不吉,我心不安。”潘濬停顿了片刻,终是下了决心一般,“伯言兄,若是可以,可否允许我身后将我葬在吴郡吴县,就与你陆氏一门忠良为邻?”
      陆逊听罢,便怔在那里,良久说不出话来。
      潘濬见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是我唐突了,伯言莫怪莫怪。”
      陆逊这才恍然回过神,他有些为难地说道:“自古归葬故里便是陈例,当然也有安葬于就职地的先例,臣子祔葬帝陵也非罕有。而你我并非同姓宗族,更何况无故远离故土,葬于千里之外,这从未曾听闻。若如此,你的家人也断然不会答应。”
      “若是伯言担心我家里人,我自会同他们说明。此乃我一人之意,乃我之遗愿。”潘濬坚定地说道,“他们不答应也得答应!”
      陆逊看着潘濬的眼神,虽然潘濬平时爱说爱笑,但是他的眼神告诉陆逊,他断没有拿这身后之事打趣。他的的确确是希望能够安葬于陆家的墓园,远离武陵故土。
      潘濬看着有些出神的陆逊,拿不准他的意思,“我知道这件事难为伯言兄。只是,这确实是我唯一的遗愿,你若是应允,我此生也就无憾了。死后能与陆氏诸贤为邻,是我的荣幸。再者,有朝一日,伯言百年,当归葬故里,便也与我为邻,我们还能一起对弈品茗……我也不至于太寂寞,做一只孤魂野鬼。”
      “……你怎么可能会是孤魂野鬼。你以功立于吴国,当受百世敬仰……”陆逊听到潘濬的话,急忙说道。潘濬是何人,陆逊最清楚不过,这样的人对自己说出如此狠话,他不禁便焦急起来,“就算你的后人不能来拜祭,我也定会让我的族人厚祀于你!”
      潘濬看着皱着眉头的陆逊,不禁又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伯言兄断不会让我变成孤魂野鬼。那你是不是答应我了?”
      陆逊深深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潘濬此刻仿佛一下子变松弛了下来,刚才的精气神仿佛也已散尽。他有些无力的靠在床榻的拐角,嘴里喃喃地说:“你可算答应了,你不知道我多怕伯言兄你真让我去当个孤魂野鬼……”
      从潘濬府上出来,陆逊的心神便如乱麻一般,心绪难平。他不断在脑海里重复着潘濬对自己说的话,自己怎么会辜负孙权的信任呢?就算是死,他也不会做出半点辜负他的事。只不过,自己终究必须面对世事的改变,还有他的改变。
      回府的路上,武昌下起了雨。这场春雨还带着残冬最后一丝寒气,陆逊坐在马车里,望着窗帷外雨雾朦朦的武昌城和来往的人群,心里越发地阴霾了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渐离(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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