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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渐离(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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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濬在吕壹伏诛后,终于安心回到了武昌,还带回了孙权给陆逊和潘濬的御批。
“伯言,幸好这次你我站出来直谏这件事,否则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我们也免不了要受责罚。”潘濬把孙权的御批递给陆逊,“你看,子瑜和义封他们,陛下因为这次的事情,下文责备了好多回。陛下终究还是想要看到有人能说真话,而不是一味逢迎。”
陆逊看着孙权的谕旨,微微叹了口气,“事情解决了便好。子瑜和义封他们怕也是有苦衷。”诸葛瑾和朱然他们多在军营领兵,一向也不过问政事和建业朝堂的决策,他们不愿出面本也算情理之中。陆逊思考着最近发生的一切,他很想同潘濬说些什么,可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紧锁着眉头。
“怎么了,这奸臣伏诛不该皆大欢喜吗?伯言怎么还是垂头丧气的?”潘濬的兴致很高,对于陆逊的反应有些奇怪。
“无妨。这大半年一直忧虑这件事,如今事情终于解决了,突然有些疲惫罢了。”陆逊缓了缓情绪,“承明兄,你这半年没回家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处理完这些公务,也打算回府了。”
“伯言,别想得太多。眼下的事情解决了便好。更多的是我们控制不了的。也莫要思虑过甚。”潘濬当然知道陆逊在担忧什么,只是他很清楚,有些事忧也无用。说着便跟陆逊告辞,离开了上大将军府。
看到潘濬出了府门,陆逊才放下手里的笔。面前的公文上,他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暨艳和吕壹,清查三署和监视百官,孙权在借这些人和事反复试探着什么。
当年的孙邵,如今的顾雍、朱据甚至是自己,他们的背后是曾经强大的北人,和如今正中天的江东大族。很多年前,北人与江东人似乎还有一条清晰的分界线,如今这条界限早已随着时间和利益的流动而模糊。因为如此,各方势力交错在一起,人心所向亦有变化,情况比当年更加错综复杂。也许就是意识到了这些变化,孙权才要不停地搅动这利益的池水,掀起波澜,试探他们的忠心和力量到底几许,也在试探自己能将这些势力拿捏到何种地步。
陆逊突然意识到,在得到让孙权自己满意的答案之前,他不会停止。那下一个牺牲的人,又会是谁?究竟又要牺牲多少人,才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呢?
陆逊望着眼前空无一字的竹简,出了神。
吕壹的案子后,吴国的朝堂上稍微安稳了一些。可是,这片刻的安稳似乎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久,孙权改元赤乌。
然而这传说中象征着太阳的瑞鸟却并未给吴国带来什么福兆。
步夫人在建业病笃。孙权还来不及安慰因吕壹案而惶恐的众臣,就连着十多日辍朝,寸步不离地守着步夫人。
建业宫所有的医官都已经试了,连民间的巫医和道士,孙权也寻了个遍。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步夫人的身体一点点衰弱下去,已经连着昏迷了几日未曾醒来了。
大虎和小虎也在步夫人寝宫守着。半年多来都是姐妹两轮流照顾。此时姐妹两正在寝宫的侧殿休息。
大虎突然站起身,说道:“我去求父皇。母亲已经这样了,父皇就不能遂了母亲的心愿吗!”
小虎听罢,忙拉住大虎,“阿姐,千万不可。这样的话于礼不合。更何况,父皇先前为了母亲立后之事已经同朝臣不快。不要让父亲为难了。”
“你闭嘴!当年朝臣商讨立后一事,张昭那个老东西跟他儿子,哦,还有孙登,说母亲不贤,不配为后。你后来可曾为母亲说过一句好话?如今母亲眼看就要灯干油尽,她只是想要一个名分,我们做女儿的,难道不该为了她争取!”大虎用力甩开小虎的手,凶狠地盯着小虎说道。
“可是我们也该为父皇考虑。吕壹案刚刚结束,朝臣同父皇好不容易和解。这个时候又拿立后之事出来,于朝局不利。”小虎解释道。
大虎却再未理睬,径直就要走出门去。小虎见状慌忙追了上去。两人行至正殿门口,正撞见孙登。
“两位皇姐行色焦急,出了何事?”孙登先向大虎小虎行礼,随后问道。
大虎也不回答,径直就从孙登面前走了过去。小虎先是一怔,便立刻向孙登还礼,说道:“阿姐刚多休息了一阵,担心母亲,这才有些着急。子高,你别介意。”
孙登并未介意,只道:“两位姐姐侍母至孝,是弟弟的榜样,又怎会介意?步夫人好些了吗?刚办完公务,便来向父皇和步夫人问安。”
小虎也没有回答。因为着急阻止大虎,便也没有与孙登寒暄,微微示意了一下,就跟了上去。孙登见状,也进了大殿。
一进门,两人就看到大虎正俯身跪在地上。孙权正坐在步夫人榻边,脸色看上去又憔悴又无奈。看到孙登也在,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大虎此时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着:“行与不行还不就是父皇一念之间!母亲跟着您快四十年了。她如今只有这个心愿了,父皇连这样都不愿意成全吗?”
一旁的孙登立刻就明白了,大虎是在逼孙权立步夫人为后。他的心中其实早就划了一条线,他不会介意一个死人成为吴国第一位皇后。他退到一旁,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事态的变化。
“这件事朕已经说过了!不准再提!”孙权皱着眉头。他捧起步夫人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得深情而温柔,仿佛在说“请你不要怨我,我也有自己的苦衷。”
大虎听罢,猝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激动地说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母亲?这么多年,你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吗?”突然仿佛又想起什么,指着孙登说道:“是不是又是这个贱庶之出说了什么!”
孙登看着大虎,只是那样看着。他的心里一点也不气恼,甚至于有些同情还有些羡慕。
孙登的眼神摧毁了大虎最后那点骄傲,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地大哭起来。一旁的小虎连话也不敢说,只能低着头,躲在大虎身后。
所有的人都已经是精疲力尽。步夫人此时平静得如同睡着了一般,面容安详和善。孙登在那一刻,竟然觉得她很像自己的母亲,尽管自己根本已经不知道任何一个母亲的长相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孙登走向孙权,然后跪在他的面前,缓缓说道:“步夫人与父皇鹣鲽情深四十载,宽容慈惠,对儿臣也极尽照顾。儿臣奏请陛下立步夫人为后,以彰夫人翼天辅圣之功。”
大虎听到孙登的话,一时间楞在原地。而孙权也有些惊讶,竟从榻边站了起来。孙登却低着头,并没有看向面前的两人。
大虎知道,母亲终于可以封后了。她踉跄地走到步夫人榻前,抓起她的手,连声音都开始发颤:“母亲,你可以做皇后了。你是父皇的皇后了……”可是,她的声音却渐渐暗淡了下去。
步夫人的手已经冷了。
大虎用力地握着,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的手,可是却依旧是那样冷。
孙权望着步夫人安详的容颜,眼睛一阵酸胀。他转身,用力将泪水忍了回去。
步皇后的葬礼上,孙权亲自为她诵读了册文。又让顾雍领衔以最高的礼制完成了全部的封后仪式。步夫人终究成了皇后,尽管她也许并不知道。
送葬的队伍里,孙权穿着素服走在最前,身后跟着穿着孝衣的大虎和小虎。小虎的脸上还挂着泪,而大虎却平静地仿佛死去的人和她毫无关系。她冷冷地看着孙权的背影。
孙权的背影已经不像大虎儿时看起来那样高大了。小的时候,孙权在大虎心中无比神圣。她总是撒娇地对孙权说“阿翁就像书里说的泰山一样”。他就是她的守护神。无论自己要什么,孙权都可以满足自己,永远都在自己身边。可是后来,他保护不了周循,让自己年纪轻轻就失去一生挚爱;他保护不了母亲,让她在朝堂上成为众矢之的;而如今,他连母亲唯一的愿望都不能在她生前实现。
她开始知道她最需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她在心里发誓,她再也不会容许任何人夺走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