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老爷的螺号》zikoe

85、第八十五章 假如我是个猴子

　　可能是临近新年的缘故，火车上的人出奇的多。他是始发站上的车，也找准了车厢，可还没等到拎着大包小包的他挤到自己的位置，火车就已经咯噔噔地开动了。
　　坐在好不容易买到的下铺，他抬手擦了擦自己一脑门的汗，装着海产品的白色泡沫箱子紧贴着他的小腿，箱子的主人在给他的媳妇儿剥橘子。可能是注意到了罗浩的目光，女人的胳膊肘杵了男人一下，不好意思地冲罗浩笑笑，罗浩也回以微笑。

　　一棵棵树倒下，被前方冲过来的房屋压成视线边缘的一道黑线，红彤彤的窗花被玻璃上凝结的水珠打湿了边缘，带着点红色的水痕把窗户分成左右两边。
　　罗浩倒过来气，猫着腰勉强给自己的包裹腾出来点能够塞进下铺的位置，起来的时候有点晕，好悬没撞在正捏着橘子的男人怀里。相互对视一眼，三个人就都笑了。聊天，得知小两口是回四川过年的，家里的孩子才四岁，在老家给爷爷奶奶带着。说着，男人给罗浩展示他给孩子买的一包吃的用的，眼角眉梢都是藏也藏不住的喜气。

　　“……我见人家城里孩子都吃这个，我也就跟着买了点，哎呦就这么一小包，还挺贵的呢！哈哈，也不知道这个叫什么、什么巧克力的饼干我家孩子爱不爱吃。”
　　“我看还是买牛奶的就好了，这个看着黑不溜秋的，不像是好吃的样。”
　　男人被说得有点动摇，“这倒也是……可人家城里小孩都爱吃的总不可能是啥坏东西吧。”
　　“那是人家吃够了牛奶的嘛，咱家壮壮哪儿吃过几回啊。唉，要是不好吃这不就白瞎了——”
　　罗浩偏头看了看男人手上那个画着棕色绵羊的袋子包装，冲正唉声叹气的俩人肯定道，“放心吧，小孩都爱吃这个。”
　　“真的？”
　　“真的。小孩都爱吃。”

　　坐会儿再躺会儿，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好像所有状态都被自动转换成了半梦半醒的样子。罗浩看着他头顶上中铺的垂下来的白色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那人什么时候才会感觉到冷，然后把它抽回去。
　　十点熄灯，熄灯之后人们的讲话声自动小了下去。隔壁床的男人把下铺的位置让给了他媳妇儿，他爬到上铺，现在已经呼呼地睡着了。
　　罗浩满鼻子都是海鲜的臭味儿，熏得他头晕脑胀直想流眼泪。把被子扯高点，浆洗过度的硬被罩像是砂纸一样在他的眼睛上打磨。
　　现代科技的发展，让世界的距离无限地缩短，直到现在，他还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自己从没有到过站、回过家，好像自己一直都在这列火车上摇晃着，他像是做了一场不长不短的梦。
　　在十个小时之后，他会下车，然后去客运站找中转的汽车，再经过八个小时的盘山路，他会到达巴安县城。假如他运气足够好的话，他能在那里找到通往村子里的黄色面包车。然后……然后。
　　他不知道该有什么“然后”，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

　　不确定性太多，像是个孤注一掷的赌徒。
　　他只知道自己得走，远离罗珺。以前经常看见报纸上的新闻，上面说美国的青少年在上了大学之后就会离开家，以前觉得不近人情，但是现在他深以为然。
　　“互相伤害”，原来他以为的相依为命，在旁人眼里可以解读出南辕北辙的意思。他实在是太害怕了，他怕自己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再干出来点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那可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
　　罗珺说得对，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他们可能并不彼此需要着。
　　想到走，他下意识就想到要回去。他打电话给火车站，去排队，在黄牛手里买高价票，就为了能赶紧回去。“回去”，就好像在他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的家已经变更了住址。忐忑恐慌和兴奋轮番在他的心里盘绕着，心情几度跌宕，折磨得他精疲力尽。
　　他不想承认，事实上他连想都不敢仔细去想。那些发生在天边的事情被他通通当成了一场闹剧，而闹剧就是不对，是错误的，拿不出手的。他深谙城市的生存法则，他懂得什么叫做知慕少艾，也懂得什么叫做变态。他识字，接受过高等教育，看过书和精神科，他懂上网，也懂聊天室和人民公园。他动过心，失过恋，上过生理卫生课，他以一个二十八岁晚婚晚育的灵魂，完全清楚地懂得什么应该做而什么不该做。
　　他不想去想，但是总有事情逼迫他抬起脑袋。

　　是小孩，是缺少母爱，是被宠溺惯了，是精神有问题，是没有接受过正统教育，是只能看到他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他想过一千一万个借口来为自己开脱，但是，所以呢？
　　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不仅发生了，现在他竟然还想要去继续这种错误。
　　火车到站了，站台上黄色的光从没关紧的窗帘下钻进来，射在他的眼皮上，罗浩翻了个身。
　　要是自己是个动物就好了。是个猩猩，是个猴子，是狗是猫，是什么都行。要是人类能够没有脑子就好了。
　　他睁着眼睛看着上铺的花纹，可能是下午睡得多了，现在睡意全无。躺得他背疼，于是索性坐了起来，趿拉上鞋，叼着根烟走到车厢的连接处。

　　透过玻璃，他能看到站台上的人们，有的人拎着大包小裹急匆匆地往前走着，有的人在拥抱，呵出的白气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夜晚有一种独属于它的气息。
　　倘若每个人能够遇到的好和坏都是有数的，那什么时候能够轮到他走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