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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被掌掴清络更生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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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嘉桐、玉簪伏侍她用晚膳,随即撤膳便瞧她在降香黄檀的棋案前琢磨。玉簪挪青凤髓的贡茶给她,“娘娘连着斟酌好几日,难道真有玄机不成?”薛蔻捻着素烧瓷的黑子笑道:“消遣时候罢了。难道还真成了行家?”嘉桐随即给她盖薄毯遮遮膝盖,“秋日寒津津的,娘娘莫吃寒。再有一刻钟官家便就要来,您再去傅傅粉。”
薛蔻撑颐慵懒道:“他的心肝望穿秋水,真难为他割舍过来。”玉簪替她将仿真花捋得齐齐整整,“娘娘跟官家才是正头夫妻呢。您和官家新婚燕尔,他做甚要去探望旁人?”话音刚落便有穿着官服的高品奏禀,说御驾已快到坤宁殿。薛蔻遂迎到最前,于殿前向他迤迤然矮膝施礼,“官家万福。”他扶闻艄的胳臂下辇,速到她面前将她搀起,“秋寒愈重,今后在殿内等我。”说罢他轻揽她的腰身到内房,昨日也不曾耐心打量陈设器物,通通是俭素典雅,前隔着仿制的簪花仕女图的画屏。两侧摆着钧窑的红瓷贯耳瓶,瑶榻底则置着青白釉铜香鸭,吐着袅袅的幽香。
薛蔻见他紧凝不松,索性到镜前拆卸了簪钗,只剩秃髻。见他亦由身侧闻艄伺候褪了襕袍,适时剩着中单,半盖着绸被。闻艄忙领了祗候们虾着腰退,他伸臂揽过薛蔻的腰身,“今日寻御医瞧了不曾?”她却只格掌挡他胸前,只觉她的鼻息都喷洒到耳廓,“这等事焉敢叫御医的?”他见她耳廓尽红索性垂首绵绵不绝地啄,蜻蜓点水般的缱绻难散,呵得她愈发痒嗦嗦的,“是我昨日莽撞,今定伏侍得娘子高兴。”说罢他就势将她放倒,情意绸缪道:“婉婉,你说可好?”她的眸光霎时变换,他怎地能知这等私密称谓?却不意他旋即攫她丹唇,愣是叫她满脑的恍惚朦胧,再没有齐整的想头。
雨消云散,盥沐后他环着她,“皇后快快给朕怀位皇嗣,孃孃便能安心了。”这话愈发叫她害臊,“这怀嗣像似捏面人么?官家金口玉言,您说得,妾便能明儿遇喜?”他俯身连续吻她,直哄得她赧然,双颊蹿着飞霞,“婉婉既这般说,焉有难成的?不过我甚奇,缘何是婉婉两字?”它的因原是打趣,故薛蔻将话圆融道:“是母亲愿妾婉静娴淑。”今上遂将她朝内搂了搂,“看来颇衬皇后,岳母当真是神机妙算。”
衬吗?那个舞动着经幡,纵情欢笑的击鞠魁首;那个高扬球杆,能将捶丸击的最远的姑娘;那个承欢膝下,快意潇洒如孩童的薛蔻,早已被国母尊荣的五岳压到尘埃里,再也不能重见天日。
翌日房院们俱要拜谒皇后,行最郑重的顿首礼。以温溯、齐孺两人率领,齐齐朝正座跪倒,俯拜三数便听薛蔻命起,“今日娘子们来看望吾,吾亦给娘子们豫备薄礼,还望你们笑纳。”说罢她摆腕,吴巳勤便最先备妥善的银质鎏金鸾鸟插鬓、银鎏金花筒簪、桥梁式牡丹缠枝铜簪、芙蓉玉玉兽首衔珠镯、各色仿真花等。她们起身道谢,薛蔻则道:“禁庭和睦则朝纲安稳,故请娘子们安分守常,莫寻衅滋事。平日我等一处博戏嬉闹尽可有,只是莫要动些非分之想,免得闹红脸。”她们俱肃色答应,而温溯忽地接口道:“圣人。妾知官家和您燕尔新婚,妾原不该提。只是妾身等何时能得见天颜呢?”话落即听笑声,是今上蕃邸的内眷魏淄,“这话倒怪。难不成温娘子是想替娘娘伏侍?”
薛蔻适时制止她们的奚落,“温娘子稍安勿躁。吾知娘子们皆盼望能常侍君侧,然官家亦惦念你们,得空自会到阁探望你们。”温溯遽然眸光明亮,如萤火如眼,“娘娘所言果真么?”许她的两声提问使得薛蔻醍醐灌顶,起情至深甚至逾度,竟能将诗书礼教皆浑忘,她只是缄默,澹澹看向温溯。半晌她即感到失礼,跪拜谢罪。
薛蔻任凭她跪片刻自省方叫起,“后妃的举动是四海的模范,故尔等要慎而又慎,绝不能因情丧智。思慕官家固然是正理,却不要整日只念着一腔痴意。要管束好一阁祗候,料理好阁中事务。如此才能保得长远。”这番话训毕她们皆悻悻神情,莫敢起话。薛蔻见势便要遣她们散,未意向清络骤然提道:“娘娘,请容妾暂留片刻。”
待人俱退她却环顾周遭,“向娘子有话请直言。”向清络却面露难色,“妾斗胆,能否请娘娘屏退宫娥?”吴巳勤即欲替薛蔻斥责,却被薛蔻使一记眼风制住,“吴尚宫,吾殿中有最好的龙凤团茶,你带玉簪两个去做些罢。”她略有疑窦,却仍施礼告退。待仅剩两人时向清络骤然道:“娘娘是真贤惠,难怪官家爱重。”使着最良善纯真的脸颊,道着最锋利讥讽的辞令。薛蔻仍凝着她,“向娘子,我瞧你无甚好说。怕是想闹出事来令官家误解吾。既这般我便只能得罪了。”不等她做出实际举动,薛蔻便冲上前钳制她的胳臂和皓腕,直到‘揽搀’着她走到坤宁殿外,“岳殷,送向娘子回悟德阁,不得有失。”岳殷,殿中省副都知,她的掌事宦官。他闻言即伸臂示意向清络下阶,她神情忿忿,却依然镇静,向薛蔻翩然叉手矮膝,也便乖顺地随她的都知走。适时吴巳勤倏地现身,“娘娘聪颖。”薛蔻略向她欠身,“吴尚宫谬赞。”
然而即使她这样谨慎,也未能妨碍晚膳前今上来兴师问罪。尚未等她施礼便攥住她的胳臂,“皇后,你答应过朕要善待清络!便是她果真说错了话,你可教诲可申饬,却缘何要掴她?”吴巳勤到前替她分辩道:“娘娘不曾伤她。今日还亲自护送她到殿前,命自己的都知送她回悟德阁。众目睽睽,均可作证。”
今上却斥她,“朕问皇后话干你甚事?别打量朕不知,你是孃孃遣来的人,恐怕甚盼清络受罪!”薛蔻只由得他审视,“启禀官家,今日向娘子循例到妾殿中,众娘子攀谈说笑时她神情郁郁寡欢,不曾参与。然最终散去她却遽然提出要和妾私下叙话,妾念及官家嘱咐,遂允。然向娘子顾忌妾的内人,仍犯难而不敢言,恳请妾屏退左右,妾只得遂她之意。待人告退,她却与妾言‘娘娘当真贤惠,难怪官家爱重’,妾见她并无要事回禀,故妥善将她送回。”
他仿佛逢气头难以遏制,将她面前的瓷碗掼碎,“你砌词狡辩!你混淆是非!”薛蔻见势择乾净处跪倒,“回禀官家,妾焉敢对天颜有所欺瞒。妾所言句句属实,且有都知、尚宫及若干宫娥能证。倘或官家心底已给薛蔻定罪,但请官家惩治,妾绝无怨言。”他先是怒指她,而后疾疾踱步,俄而难以寻出斥责她的话,遂拂袖而去。张嘉桐速来搀她,却听她淡淡吩咐道:“撤膳罢。嘱膳房给我做一碗七宝素粥即可。”
片刻便有惠康殿的黄门恭谨请她,薛蔻默然受命,乘煖轿前往。煖轿方正,便像是坤宁殿的屋檐,恰好将她锁住,将她的四肢捆绑得极其牢固。这樊笼已坚不可摧,而莺燕却还要争端鏖战,当真有意趣么?畴昔她有难事亦或愤怒,母亲俱会端着七宝素粥和樱桃蜜饯来哄她,如今却叫哪个抚慰?轿停她即经通禀入殿,向燕资施礼,又被她的押班赵秩扶起,“好孩子,你受委屈了。但经此一事却能看清向氏的德行,她着实不配伺候官家。”薛蔻仍旧缄默,半晌道:“然妾见官家对她有情分。”
燕资莞尔笑道:“你说得是。官家看似镇定,实质是最看重情谊的。他才逾及冠,且御极不过半载,有时还是意气用事。但你瞧着罢,孃孃必替你出气。”薛蔻骤然抬眸,“孃孃是要责罚向娘子?”燕资颔首,“倘或不罚则难平物议。连宫道的内人都说她是全须全尾的回去,唯独官家信她的鬼话。纵她这一次,则会有无数次的招惹是非。其他娘子若瞧痴缠很宜用,便亦会效仿。那禁庭焉有宁日?”
聆训后她却轿,孤身漫步庭前。玉漏流逝,银潢淡淡横空。玉阶沾露,仿佛出浴淑媛。原昨日调笑闺房乐尤萦耳畔,今日却只剩凛凛的质问。吴巳勤将臂上斗篷给她披好,“娘娘回去罢。便是您逛一夜,怕是也等不来官家。”薛蔻泯然笑道:“尚宫何以揣测我是想邂逅官家?倘或我是被官家误解便哭哭啼啼的怨妇,孃孃还会选我做皇后么?”
翌日,今上自悟德阁起驾视朝。便有惠康的女使到寝阁中将仅穿薄襦的向清络揪起来,拽着她的鬘发令她跪到殿前,钳制她的双臂,另一个胳膊粗壮的则左右开弓地掌掴,扇掌声清脆而有节律。向清络尚未完全寤然,头脑昏昏便被押到堂前受这等奇耻大辱,待三十掌毕,为首的女使凶神恶煞地嘲道:“向娘子记清楚了。赏您三十掌的是惠康殿燕孃孃,因您诓骗官家,胆敢进谮言栽赃圣人,故赏些巴掌叫您清醒清醒。奴是粗人,手底下最没个轻重。倘打得重些,还望娘子多担待。”说罢她借着褙子擦了擦手,摆手授意内人随她走。向清络恨恨捶地道:“去崇政殿等官家!便说我可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