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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骄阳当空 ...

  •   盛夏的巴黎是用来度假的,阳光灿烂,花香四溢,她在这时可称举世无双的放肆又漂亮,每一个咖啡座、餐馆以及体面的公民要私下去寻欢作乐的场所都活力充沛。在巴黎公社起义后重建的市政厅依旧华美的无以复加,它见过大世面,波澜不惊地接收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游客对它的赞誉,介于后文艺复兴和巴洛克两种风格之间的巴黎歌剧院愈加显得激情奔放。一点也没有显露出要和远在意大利的同僚一较高低的意思。后起新秀埃菲尔铁塔用统领一切和无所畏惧的气势俯瞰着整个巴黎,似乎决心惩罚每一个来到盛夏的巴黎并不为了享受生活的人。
      华生和霍夫曼很有可能就受到了这种冥冥之中降临的惩罚。他们好不容易从人潮汹涌又被各类嘈杂声音充斥着的火车站拼命挤了出来,身上还沾着火腿、咖啡渣和烟草的气味。多亏霍夫曼年轻力壮、身材魁梧,又显然不会让步给无秩序和混乱这两样东西,他们两个才没有被撞倒,然后被踩成两张印象派的画作,站到宽阔的广场上的时候,他们感觉自己好像两块敢于挑战权威的新鲜牛肉,勇往直前地穿越了一整条罐头的生产线,躲过了无数无情的碾压和翻滚的工序,终于得见天日,不由松了一口气。
      「真希望我们回去的时候,没有这么多人。」华生自言自语着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会的,先生。」
      霍夫曼没有对他无论从哪方面都过于乐观的提前希冀表示更多评价,而是一边用余光检查箱子是否像他们刚上火车那样完好无损,一边用手帕帮华生把汗水擦干净。
      「谢谢你,霍夫曼。」他仍然固执地睁着双眼,尽管光线无法再穿透那对绿玉一样的晶体,他似乎还是能感受到太阳那近乎残暴的灼热,「今天是个大晴天吧,霍夫曼?」
      「是的,先生,阳光非常强烈。」霍夫曼提起两只箱子,让华生抓着他的手肘向前走去。
      「我还是想帮你提一只箱子,霍夫曼。」华生有点良心不安。
      「不用,先生,您的手需要用来握着手杖。」
      「唔,我想有你在,我不需要手杖。」
      「那您也不能现在抛弃它,」霍夫曼认真地说着,「我能提得动的,先生。」
      华生无奈地一笑。
      「好吧,啊——阳光灿烂——那是个好兆头。」他用手杖敲击着石板地,「我倒不是非常怕这个,在阿富汗我已经习惯了。倒是当初我和福尔摩斯到这儿的时候——我猜测那时阳光还没现在强烈呢,他受不了这个,他似乎天生就是要在蒙蒙的小雨里头才能存活下来似的。他心情变得很差,一直眉头紧锁,盯着天空,我真怕他想的不是案情,而是要用什么化学制剂去把太阳腐蚀掉,结果倒是把自己给晒伤了。」
      「那很糟,先生。」
      「事实上相当糟,你要知道,我是个大夫呀,霍夫曼。我不能不去阻止这种事,我生拖硬拽着他去买了药,其实我的确应当学点法语才是的。你想不到我花了多大功夫才劝动了他上药,他差点把我和药瓶一起从窗户扔出去,并且拒绝自己上药,最后是我给他涂好的——真糟糕,那让我感觉自己像个专看儿科的大夫。」
      「那只是一点高傲而已,先生。」
      「你说的对,一点高傲而已,和毒辣的阳光比起来不值一提,啊——」他突然停了下来,「我忽略了一个问题。」
      「之后忘记再买防晒油,先生?」
      「不,不是那个,」华生好像突然醒悟到了更为重要的事,「我们并没有提前给雷斯垂德回电报,怎么联系警方呢——巴黎的警察局在什么位置?」
      「我们先到落脚的地方为好,先生。」
      「你这么说没错——对不起,霍夫曼,」华生为自己过于性急导致的颠三倒四感到一点羞愧,又迈动了步子,「先放好行李,再去警察局——」
      「您得先吃午饭,先生。」
      「好吧,」华生无可奈何地应允,「放好行李,吃饭,去警察局——让我想想,上一次同福尔摩斯到这里的时候——」
      「先生们需要一点陪伴吗?」一个突兀的女声插/进他们的对话,是巴黎特有的那种鼻音柔和而诱人的法语,是那种常常游荡在火车站外面的‘女孩们’中的一员,没有家,不做工,也就是说,她们既不出卖劳动力,也没有家人为她们出卖劳动力,她们出卖什么来挣面包吃呢?笑容和青春。
      「对不起——小姐?」霍夫曼扭过头,旁边多了一个褐发黑眼的年轻女孩,至多不过二十岁,当然也有可能是化妆的效果,穿着第一眼看上去华丽又招摇却十分暴露的廉价衣衫,正用一种轻盈的步子跟随着他们,深色的大眼睛里同时装满了赤/裸裸的诱惑和对金钱的渴望,这两种对她的年龄来说都是极为可悲的东西涌动着袭向他,而霍夫曼的脚步并未停下,甚至表情也没有分毫变化。
      「抱歉,小姐——」
      「您别假正经,」女孩不依不饶地跟着他们,咯咯笑起来,「您一看就是上等人,您这么年轻,您——您真美,知道吗,您那双眼睛真美,像玻璃做的。您的外套多干净,好先生,您来巴黎是来找乐子的,是不?我很便宜——」
      「抱歉,」霍夫曼的语气稍稍加重了一点,「我陪着兄长来巴黎处理事务,不是来寻欢作乐,小姐。」
      那女孩仍不依不饶地跟着他们到街边,好像才看见现出困惑表情的华生似的,把小巧的鼻子皱到一起,做了个鬼脸,决定孤注一掷。
      「好先生,我可以同时伺候你们两个的。」
      霍夫曼停住了脚步,用一种复杂的悲悯目光看向她。
      「您的父母呢,小姐?」
      「我是巴黎的孩子,」姑娘用自以为迷人的笑容冲他莞尔一笑,「我父亲!他早就死啦,我都不记得他什么样子,只记得有双粗糙的工人的大手,不像您,我说了嘛——」她大胆地去握住霍夫曼提着箱子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我母亲嘛,我也不知道她哪去了,也许在天堂,也许在地狱,也许在圣.特尼街的小酒馆旁边捡垃圾——怎么?哟,我话太多啦!您喜欢安静的姑娘吗?我说过我很便宜——」
      可是霍夫曼用动作打断了她的话,他把箱子放在地上,抽回姑娘试图抓住来放到她自己胸口上的手,伸进怀里掏出足有三四百法郎的钞票递给了那姑娘。
      姑娘惊讶地「哦」了一声,但还是熟练地把钞票塞进了胸衣里。
      「您出价也太高了,而且——而且是在之后才给钱的呀。」
      「不,这不是——不是那个,」霍夫曼扫了一眼她因为营养不良而骇人地突出着的锁骨,「您拿去——吃点什么,置办身正经衣服,做个好——好姑娘吧,小姐。」
      「得,您不是阔少爷,是个慈善家——」姑娘的眼里流露出一点天真的慌乱。
      「到底怎么了,霍夫曼?」华生也许是听到了他的尴尬语气,终于忍不住发问。
      「没事,一个穷姑娘饿得不行了,先生。」霍夫曼用英语迅速回答他。
      「您是外国人?」姑娘好像才注意到似的,不安地把钞票又向里塞了塞。
      「对,」霍夫曼迟疑了一下,「德国人,小姐。」
      「德国人,哈!」姑娘的表情一下变了,她吓人地大笑了一声,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她把崭新的钞票从胸衣里拿出来,瞪着霍夫曼,把它们撕了个粉碎,边撕还大声朝霍夫曼喊叫,「我真——不应该——真可耻——您知道吗——我爸爸——我记不起样子的爸爸——他就是被——你们这些——德国人——用大炮轰碎了——色当①!德国人!呸!」
      她大声朝霍夫曼的皮鞋上啐了一口,扭头大步走开了,只留下一些纸屑在空中飘扬,飞舞在刺眼的阳光里。
      「怎么了,霍夫曼?」华生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没事,先生。」霍夫曼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同他与华生讨论父辈与战争那时很像,但马上又变得平静的不能再平静,他要么就是预料到了,要么就是曾经习惯了这种对待——也许,这是他到英国去的原因之一也未可知。
      阳光依旧灿烂得令人晕眩,路过的人毫不避讳地对着一地钞票的碎尸和这两个外国人指指点点,而霍夫曼提起箱子,继续向前,仿佛刚才只是停下来思考路线。
      「我已经订好落脚的地方了,先生。」
      「什么?」华生表示讶异,「你订好了,什么时候做的?」
      「您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吧,先生。」
      「天呢,」华生压了压帽子,「如果我是位公爵,我要以考虑周到和办事利落为由把你举荐给女王陛下,霍夫曼。」
      「不胜荣幸,先生。」他勾出一抹微笑,道旁的花丛亦报以瑰丽的笑容。
      也许他正用他德意志似的深邃思维思考着,一颗玫瑰色的纯真灵魂,为了生存到底能堕落到什么地步,又为了什么东西能把生存也抛诸脑后。

      她被称为巴黎最美丽的广场,曾经被叫做皇家广场,在大革命期间又被叫做不可分割广场,前后差距令人匪夷所思。最终在一八八零年为了感激和纪念第一个向国家上缴税收的省份,她被更名为浮日广场。这前前后后的名称之间都扯不上什么关系,但并不妨碍她从十七世纪绽放出的光华一直闪耀至今,足可印证艺术比政治牢靠得多这一事实。
      宝石蓝色石板瓦铺就的屋顶和红砖砌就的墙面,白色拱廊成为明快又不失稳重的底座,三十六栋十七世纪的建筑整齐地排列着,被浮日广场优雅地组合在一起,俯瞰着由许多雅致的弧线组成的广场喷泉,婆娑的树影映在被窗格分割的玻璃上,那种斑斓的安详,人们称之为历史的痕迹。
      这里曾居住过不少皇亲国戚,但在贵族阶层搬到靠近杜伊勒里宫的地方后,这里几乎断绝了人迹,大部分都卖给了商贩和作坊主们,这三十六栋中的一栋就被一个精明的巴黎本地人给买了下来,给了它一个阔气的名字:「亲王旅馆」②。霍夫曼不知道什么时候订下的住处就在这里。
      他们穿过广场和一个典型法国式的花园,又穿过一个布满巴洛克风格雕塑的院子,走进了那有着蓝瓦红墙的旅馆。
      「欢迎您——您们!」一个小个子的人挂着怪怪的笑容从台子后面走出来迎接他们,「霍夫曼先生!我记得您,您的法语可好了!」他似乎觉得这是天大的夸奖。
      「谢谢你,帕蒂先生。」接着他侧过头去给华生解释,「帕蒂先生是这儿的老板,我曾在这住过一阵子,先生。」
      「我习惯随遇而安,已经很好啦,霍夫曼。」
      「那么,帕蒂先生,」他把视线转过去,「我说的两个房间是否已经——」
      「哦,那个,真抱歉!」老板帕蒂大声打断了他,饱含歉意地举起双手,「这时节都住满啦——真对不起,您瞧,这些人好像想来巴黎度假都想疯了似的,像看见了蜂蜜的蜜蜂一样——都住满啦,我只能给您留下了二楼的一间,原先是个和您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住,那孩子能识文断字,好像是帮报纸写稿子的——他几个月前搬走啦。屋子倒挺大,您们两位住着不会委屈,我都收拾好了!」
      他一气说完这一大串,好像生怕霍夫曼会退掉房间,但是霍夫曼没有,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
      「我加好两张单人床啦——我给您打折扣,体谅体谅,霍夫曼先生。」
      「不是折扣的问题,我在想也许更方便一点,走吧,帕蒂先生,另外您店里擦皮鞋的孩子还在吗?」

      帕蒂先生没有糊弄他们,那屋子的确挺大,家具的摆放位置在最近稍稍变动过,擦得非常干净,两张双人床抵着两个屋角,枕头被抚平得一个褶皱都没有。霍夫曼把华生安置到写字台边,让他靠着桌角,自己去放下箱子。
      「我想午饭已经准备好了,先生。」
      「太周到了,霍夫曼——这是什么?」他突然叫了一声,「这是什么,霍夫曼?」
      「嗯?」霍夫曼还弯着腰,抬起头来看他,他正在桌面的一角来回抚摸着,「怎么了,先生?」
      「桌边上好像刻了什么东西。」
      「让我来看看,先生。」霍夫曼直起身走过去。
      「是什么,霍夫曼?」
      「一行刀刻的字母,先生,」霍夫曼在桌子上发现了一行瘦长的字母,「——A.L」
      「A.L?」
      「是的,先生,还有一个——一个——」霍夫曼看到一个怪怪的、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符号,像是刻了两个怪模怪样地拼合在一起的弧,非要找个范例的话,像个失败的心形,又好像作者否定它了似的,在上面乱划一气,成了糟糕的一团,旁边又有两个字母,「还有个M.L,没了,先生。」
      「M.L?是名字的缩写,唔——这种事应该让福尔摩斯来猜,前任主人是个小伙子吧?」
      「是的,先生。」
      「那就是姑娘的名字,」华生调皮地一笑,「还有两个?会不会是姐妹呢?」
      「有可能,先生。」霍夫曼好像并没太大兴趣,直起身子来,马上就变了话题,「吃完午饭我得先去一下银行,您介意吗,先生?我得再去兑换点法郎,然后去警察局。」
      他身上最后那点大面额钞票都被撕碎了。
      「我和你一起去,哪家银行,霍夫曼?」
      「贝尔纳银行。」

      ①:地名,法军曾在此大败给普鲁士,拿破仑三世成为俘虏。
      ②:同前文描述不同,这个旅馆是作者杜撰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骄阳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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