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初代]Always Summer》嘉纳浅香

9、阿梅希斯特的祝福

　　那条项链其实并不是什么精致的上品首饰。对着光仔细端量，在不规则形状的石块之内隐约能见到白色的絮状物，甚至连挂链与吊坠的衔接处都摩擦得褪了色。
　　卡洛塔现在非常需要钱。
　　然而她手头的家当统共只有勉强够换洗的衣物还有满屋的中古杂志和旧报纸，除去一些存下的零钱，唯一可以算得上是财产的物件也只剩母亲的遗物了。
　　昨日后来她同纳克尔和G两人出去散了心，她看到路边采撷野花的孩子们将花束献给忙碌的大人们，就好像伤痛并未在他们天真烂漫的脸上留下分毫阴霾。这一幕使卡洛塔不住地颤抖。
　　自洗衣房被歹徒洗劫烧毁后，失去了工作和落脚点——没有任何依靠的女孩又该何去何从。
　　内心的焦躁与不安险些让她没能拿稳手中的项链，正当它快要滑落的时候，卡洛塔下意识用手紧紧地接住了宝石，那凹凸不平的棱角将她的手心硌得生疼，令她的大脑从昏倦中清醒。
　　教会的医疗资源实在有限，而虔诚的祈祷绝不会是有效的药剂。
　　卡洛塔大抵明白这个道理。
　　已经没有犹豫不决的时间，她决定前往镇上的当铺将项链典押。
　　最后再看了眼一路陪伴她的项链，她便合上了首饰盒。以黑色的丝绒布为背景，卡洛塔脑海中塞西利娅的身影愈发清晰。
　　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或许不该当掉如此意义非凡的物件，但卡洛塔已然下定决心。她稍稍停顿片刻，压下心中的愧意，转而郑重且坚定地直视女人的双眼。
　　而预想中的苛责并没有到来，塞西利娅反而蓦地笑了。
　　“让它来守护你吧。至少在陷入困境的时候，它能为你带来些许经济上的宽裕，”她那亚麻色长发犹如星空下的稻田闪烁微光，细腻而白净的双手覆上少女的手背，“那是你的母亲，还有我所给予你的祝福。”
　　女人的掌心微热，那感觉与许久以前，或许是卡洛塔刚记事的时候，那双牵着她走向前方无限延伸的道路的手有着如出一辙的温度。

　　卡洛塔疾步行走在街道上，紧锁着眉。她将一个麻布袋子揣进腰包，很显然她已经去过莫里提的店铺了。袋子里总共只有一百多里拉，这比她想象得还要少。尽管卡洛塔心里很清楚，不安稳的时期徒有虚表的装饰品远比不上用来填饱肚子的面包。而店主接受了这笔只亏不赚的交易，已然是对她的慷慨无私。
　　皮埃罗·莫里提是这间当铺的老板，他从祖辈的手中承袭下这家在小镇已经有了百余年的历史的店铺，在当地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且因他为人宽厚，对偶尔有难处的人们怀抱慈悲之心，故而在镇上有口皆碑，很少会有人故意赊欠他的钱款。
　　卡洛塔推开店门的时候，皮埃罗正站在窗前埋头翻着手中的账本。他的店铺位于老房子的底楼，那是一幢典型的传统民居。纵使在晴空万里的白昼，如铁壁般厚实的土墙阻断了外界明媚耀眼的日光，些许透过狭长的窗户的光束也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他为了尽可能节省一点灯油，便倚窗而立，戴上他磨花了边的圆框眼镜，借着窗边的光线才得以看清手记上记录的账目。
　　卡洛塔本以为他会拒绝她的请求，这对于一个经营者而言无可厚非。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皮埃罗竟收下了她带来的物品。
　　耳鬓依稀可见灰白头发的中年男人颤抖着手取下眼镜，摆在摊开的本子上，再将它放至一旁的桌案上。随后他撑着桌沿渡步到了有半人高的柜台的后方，从外套口袋中摸索出一串钥匙，佝偻着身子打开了桌面下的钱箱。良久，皮埃罗才摸出了几个铸币握在手心。寥寥数个铁币落入女孩的掌心，金属的脆响打破了屋子里长久的静默。
　　卡洛塔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牢牢地攥住了手中的钱，直到冰凉的硬币逐渐被掌心的温度捂热，她才安下心将钱币装进口袋里。
　　木桌后的男人默不作声地等待她做完这一切。末了，他清了清干哑的嗓子吩咐道：“项链我会替你好好保管。”
　　还没等到他继续说明，卡洛塔便急切地应答道：“我会尽可能在下个月前把钱还上。不过……”说到一半时，她不禁放慢了语速，因为她知道这样做于理有违规矩：“如果真的有人想要的话，还是把它卖了吧。”
　　或许是她将垂丧表现得过于明显，中年男人便下意识不忍让女孩更加失落。实际上皮埃罗在最初便明白她的难处，毕竟同是镇上的生意人，他与伊雷妮算得上是常来常往的故交，对于她们的境遇也略知一二。而在马提诺夫人遇难后，可想而知对于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而言失去经济来源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不过他并不清楚，卡洛塔卖掉母亲珍贵遗物的初衷并不是为了她自己。
　　“那看来我得期盼没有人来光顾我的生意了。”出乎意料，皮埃罗看起来对她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没有责怪或是拒绝女孩，反倒开玩笑似地回应了她，俨然像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
　　卡洛塔听到他的话蓦地抬头，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再怎么说，我还是想让每一个物品都完完整整地回到它们的主人手里。”当铺老板叹道，重新回到窗边拿起放在一边的账本，大半个身子背对着向她摆了摆手，头也不抬地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白光沿着他身形的轮廓刺进卡洛塔的眼眶里，她眯着眼向男人逆着光的侧影望去，半晌，女孩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先生。”她轻声道谢。
　　卡洛塔至今也未能明白塞西利娅或是她素未谋面的生母想要传达给她的话语。如今，她亦失去了她们之间唯一的联系。腰间的挎包里的物品取而代之的是叮当作响的零钱袋，那便是赋予她的关于生的祝福。
　　她再次来到了小镇最东边的城郊，前往两个月前她曾阴差阳错到访过的诊所。幸运的是，她见到了传闻中的那位神医。坐在轮椅上的长发男人侧身对着她，手中正有条不紊地配取药剂。
　　他在支援教会的那段日子里何尝没有见过伊蕾妮。只是那般不容乐观的情况，就算是他也回天乏术。男人当即回绝了她的请求。
　　卡洛塔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她缄默地垂首，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的变化。
　　站在里面帮着度量药材的苏菲娅见她故作坦然的姿态担忧不已，向身旁的大人们提出自己要顺路去一趟教会，随后立马追着卡洛塔跑出了门。
　　然而造化弄人，就在两人回到教会不久后，病榻上的女人便撒手人寰。
　　她的葬礼只得从简置办。主教站在祷告台上念着千篇一律的悼词，肃穆的十字架下放置着数十口棺材，在此安眠的皆是在浩劫中逝去的生命。
　　简短的仪式结束后，卡洛塔牵着劳拉的手从教堂昏暗的主厅离开。耀眼的阳光冷不防刺进双目，一瞬的眩晕过后，卡洛塔站住脚跟，陡然看到身边的女孩早已泪流满面。

　　随着沉重的大门被推开，躲在小房间里看书的皮埃罗·莫里提匆匆忙忙起身想要提醒来店的客人现在已经过了营业的时间，却发现进门的是许久未见的红发少年。
　　“嘿，今天怎么想到要来这里了，加特林？”灰黑色头发的男人惊喜地招呼道，一边迈着久坐后不太利索的腿脚，提着煤油灯从隔间里踱到他的跟前，领着他一起上了二楼，一边打量了一番有些陌生的少年。虽然在土匪侵袭的第二天，G与他在慌乱之中见过仓促的一面，但除此之外，他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打过照面了。
　　当中年男人看清少年脸颊上盘踞的深红色刺青时还是不免大吃一惊，但还是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个头又高了不少。”
　　G刚想提醒他自己曾提过很多回不要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他，不过看着皮埃罗眉飞色舞的模样他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正巧经过，”他脱下头上的帽子搁在桌上，拉开一把木椅坐下，“镇上越来越不太平。前些天那帮土匪刚走，一波还没平，周边蠢蠢欲动的劫匪又多了起来。”
　　“这几天走了很多人，教堂里还剩下最后一些伤患，我有的时候会跟着安保队伍的人一块去巡逻……”他看着外面的天色，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忽然停下，瞥了眼挪到他的对面坐下的男人，“你还没吃饭？”
　　皮埃罗愣了一下，向后缩了缩身子，随即有些窘迫地干笑两声试图将这个针对他的疑问句搪塞过去：“怎么了，我这可不是蹭饭的好地方……”
　　G盯着他看了一会，嘴角不住地抽搐，忍不住对他的发散话题进行纠正：“不是我要蹭饭。”下一秒，他就发现自己的多言让他落入了另一个圈套。
　　“好吧，但愿你不是因为想把今天的晚饭省下再送给修道院作为粮食的补给，”他起身，轻车熟路地拐进一旁的厨房，半天只翻出了橱柜里藏着的面条和一袋面粉。G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打开柜子的抽屉，最终他如愿在五斗橱里找到了一罐番茄沙司和一些调料。虽然没有新鲜的食材，但这样至少足够让他做上一份简单的意面，G这样想着，不满地拎着少得可怜的食材来到男人面前兴师问罪。皮埃罗这才承认了，这些天他的确没能顾得上自己，而大部分的存粮也都陆陆续续地捐给了附近的贫民。
　　听闻意料之中的回答，G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你还是老样子。”
　　同时，他的手也没闲着，将一锅清水端上灶台。
　　皮埃罗全然不顾G的指责，径自夸赞道：“几年不见，变得更能干了。”
　　“恭维我也没用。”红发少年转身拿起平底锅放到灶台上，弯下腰点了火。
　　他大笑了几声，近乎自言自语地感叹道：“跟她真是越来越像了啊……”
　　G自然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嘀咕，倏地蹙起了眉。他自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因为母亲的原因认识了皮埃罗，这个男人不可能不知道他不愿再听到有关他的父母的任何词汇，显然他像是在故意为之。
　　“你知道在劫难之后有多少孩子失去了他们的双亲，”皮埃罗回到了贴着厨房门口的餐桌前坐下，从口袋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兀自继续说了下去，“马提诺夫人今天刚办完仪式，接下来还等着下葬。不知道她的小女儿接下来要怎么办。”
　　他呼出几口烟圈，摇曳的烛光照在还未来得及取下的眼镜镜片上，“我跟她也算是老交情了，据说她们家在他乡经商的老爷回来了，不过，是跟着那帮土匪的队伍。”说到这里，在厨房里的G心下一惊，锅铲差点儿从手里滑落。刚下锅的番茄酱滋滋作响，他不动声色地继续翻炒着意面让面条和酱汁充分地搅匀。
　　“所以是因为这个原因，马提诺夫人才中弹的吗……”他看了看锅里冒着热气的面条，蹲下身子熄灭了炉火。在短暂的沉思过后，G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出自己的猜测：“因为看到丈夫加入了这种团伙，悲恸不已冲了出去，不幸正巧被流弹打中了头部。”
　　盛出一人份的意面，G端着盘子走向餐桌，坐在另一头的皮埃罗朝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了不得，猜得八九不离十。”男人将煤油灯推到桌子的中央，并顺手接过G递过来的餐盘。
　　“顺便一提，就在前几天，一直住在马提诺家的那个姑娘来过这里。”
　　“她过来做什么。”G立即条件反射地问道，眉头皱得更紧了。沉默一会，他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她来当掉了什么东西？”
　　“一条项链，”皮埃罗一只手掐灭了即将燃尽的烟头，“看起来不是很精致，但我估摸着那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G想起那天卡洛塔慌张地摸索口袋的模样，再联想到无意中见过的她绕在手腕上的链子，顿时明白了事由。
　　“毕竟那姑娘看起来也不像是爱打扮的，有什么首饰玩意值得她留到现在，那也足以说明了它的珍贵。”男人用叉子卷起面条，不紧不慢地边吃边说。
　　“所以你同意了？”G沉吟片刻，换来对方一声肯定的应答。
　　“干我们这一行的，哪有拒绝客人的道理。”
　　“你想帮她就直说。”G毫不留情地拆穿男人，他清楚皮埃罗是首当其冲遭遇抢劫的人家，事实上这个当铺的店主委实已经入不敷出。
　　“那确实是，”皮埃罗将盘子里的酱汁刮干净，和最后一点面条一起送入嘴中，“她到底是下了决心，我也不能辜负她的心意啊。”
　　“卡洛塔……她现在还没找到能干的差事。而且看样子她不可能丢下那个孩子不管，”G身子前倾，手肘撑在木桌上，托腮思考着，“照现在这个情况来看，我感觉她是想把项链直接卖掉。”
　　虽然G不太相信她会做出不守信用的举动，但眼下她已经别无他法。
　　“哦——又被你给猜中了，”皮埃罗放下手里的叉子，将注意力转移到他们的话题上，“她的确说了，如果遇到合适的客人出售也无妨。不过，她可没说不会还上赎金。所以我打算将抵押期限延长——直到她有能力赎回项链为止。”
　　两人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皮埃罗讲完这段时，G却没有向方才那样接上他的话。
　　“怎么了？”皮埃罗许久没听到对方的应答，抬眼向他所在的方向瞅去，昏黄的烛火难以照到餐桌以外的范围，少年的脸庞在晦暗之中看不真切。
　　“我在想，或许可以这样，”G向着光源处凑近了些，“我先把项链买下，然后再送给她。这样你既不会有任何损失，项链也能回到她的手里——这些都是你所期望的。”
　　“当时说好的赎金是多少？”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坐姿变得不那么随意，向面前当铺的老板询问道。
　　中年男人对他的提议显得有些意外而又充满兴趣，他推了推镜框还是如实回答了G。
　　这个价位抵得上他整整一个月用工的报酬，对卡洛塔而言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
　　不过，也许能用上那个时候得到的钱。波维诺家的少爷乘坐的马车遭到抢劫时，他和乔托的出手相救让他们获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当时G认为把钱放在乔托那里是最稳妥的选择，便将从波维诺的管家那里得到的一袋金币托付给了乔托。
　　现在是时候让它派上用场了，G这么想着便颔首答应了下来。
　　“那就说好了，一周之内我会过来。”随后他抓起帽子戴在头上起身，和男人打了个招呼便打算离开。
　　“记得找个合适的理由，”皮埃罗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语调里多了一丝玩味，“不要小瞧了姑娘们的自尊心。”

作者有话说

　　阿梅希斯特（Amethyst）即紫水晶，象征宁静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