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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向失去前行 ...

  •   卡洛塔本来已经睡了,忽然又被一阵嘈杂的喧闹声吵醒。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她迅速掀开被子挪动到窗边,一手撩起些勉强能遮住窗户的布帘。
      只见跳跃攒动着的火光,由点接连成线,直到完整地勾勒出道路蜿蜒的形状,从远方蔓延开来。
      骤不及防的灾祸打破了小镇安宁的梦境。那些持着器具的焦黑色身影所及之处顿时火光冲天,轰鸣的枪声震耳欲聋。街道充斥着死亡气息,升腾的火光肆无忌惮地吞噬了宁静的夜晚。
      错落在街边的枝繁叶茂的苦柚树应声而倒。枝头上丰硕的果实,本该在八月节后由欢喜的人们采撷,向天主虔诚地祈佑丰年,而后小心翼翼地摆上清晨的集市,现在却无一例外地在无数接踵而至的紊乱脚步下碾作尘土烂泥。
      不牢靠的门板理所当然地在惨剧里覆灭,厄运遂降临了这户人家。
      主教堂仍在夜色里肃穆矗立,像是缄默的殉教者,冷眼注视着惨剧的发生。那古老的壁画上描绘的圣人,我们当如何唤醒沉睡的他们?[1]
      重击和沉闷的响声仍未停歇,甚至愈发接近马提诺一家所在的街区。恐惧一寸寸攀上脊背,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她在墙角蜷缩着身子,那早已尘封的记忆却由此趁虚而入,不依不挠地浮现在了眼前。
      酗酒的父亲,总是会对她恶语训斥的恶魔般的男人,一如既往将拳头扇向她的脸,只因她往煤油灯里多添了些灯油。玻璃灯罩打破,碎了一地渣子,灰色麻布裙摆上溅满了油渍。
      早已病魔缠身的母亲冲下床挡在她的身前,发了疯般推搡划开火柴作势想要点着衣摆上油斑的男人。耳膜嗡嗡作响,脸颊上的肿块撕裂般疼痛。她听不清□□发出的钝响和女人喑哑的啜泣,只是呆愣地缩在墙角什么都做不了。
      卡洛塔早就失去了身前的护盾,现在一无所有的她仍旧什么都做不到。
      将要燃烧殆尽的蜡烛散逸几缕青烟,好似在叹息着——生命就像是风中残烛,又有多少被眷顾的人有幸能够跨越这个夜晚。
      她惧怕着这微弱的光芒,颤抖着呼出气想要吹灭它。火烛左右挣扎着,如同破晓时凄厉哀鸣的鬼魂。卡洛塔又使劲对着它吹了好几口气,像是要将肺腔里的空气全都硬生生挤出来一般,与不屈不挠的火星较量着。
      半晌,她才灭了灯火,精疲力竭地倚着床板大口喘着气,紧闭双眼。
      疲劳与恐惧一同袭来,将意识拖入黑暗的深渊,她仿佛正在水中缓缓坠落,如同溺水一般透不过气来。
      这样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卡洛塔倏地惊醒。伴随着外头重物落地的巨响,停在阁楼房檐的鸽子受惊,扑棱着翅膀成群飞走。她望向东倒西歪的书报堆上方的时钟,这才惊觉已是快要正午了。
      她展开百叶窗,窗外的天色似未明,灰黑色的空中弥漫着着散不尽的黑烟和尘土,如同昨夜的梦魇挥之不去。
      一些都结束了吗?
      外头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每一面墙都或多或少被蒙上一层由深到浅的碳迹。
      卡洛塔跨过遍地散落的瓦砾,却没在攒动的人群中找到熟悉的人影。
      马提诺太太……还有劳拉,她们都没事吗?
      卡洛塔有些焦急,现在她需要先找到她们,自己才能放下心来。三年的相处让她无法将其置之度外。
      她转身看了眼敞开的房门,里面早已空无一人。卡洛塔无心挂念洗衣房内的财物,迅速朝着教会的方向赶去。
      那里有宽阔的广场用于暂时地安置受伤的人们,也有对护理知识略懂一二的修女,应当是她们最有可能的所在地了,她想。
      “喂……停下——”
      卡洛塔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往前跑,以至于突然听到身后似乎有人在叫唤她的名字时差点没能刹住步伐。靴底重重地擦过坑坑洼洼的地面,她踉跄一下才勉强稳住身子。不满地抬头四处张望着,不远处惹眼的红发撞入她的视线。
      红发的少年钻过往来人群,从斜后侧的街巷跑到她的面前。卡洛塔瞅见他的衣衫和鞋子布满土垢,想必他至少已经忙活一上午了。
      “你去哪儿了,我们一直在找你。”
      G皱着眉小声抱怨着,也没顾上整理被风吹得蓬乱的发丝,便立即带来了当下她最为渴盼的消息:“马提诺夫人和她的女儿都在教会。”
      闻言,卡洛塔脸上紧绷的神情不自觉地和缓下来。
      见此,G古怪地停顿片刻,张了张嘴,话到嘴边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卡洛塔并没有留意到他面上划过细微的矛盾神情。匆匆行过的人们从她身旁擦肩而过,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忽然驻足:“你怎么跑这里来了?现在教会应该很缺人手才对。我们应该加快速度立刻赶过去……”
      G停下脚步,无言地扭头看了她一眼。
      “那还用问,当然是因为我和乔托都没在教会见到你,我过来看看,”他兀自打断了她,“白天我们都挨家挨户地敲过门了。我估计你是躲在阁楼里头,所以都没人发现。”
      “好了,现在一起过去吧。”G知道他猜中了。
      愣了半晌,卡洛塔才提了提松垮的裙摆,她像往常那样把上衣的袖管捋到手肘,抚过光溜溜的手腕时察觉到了异样。她不动声色地提议道:“或许我们可以捎一些干净的衣物过去。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回去拿。”
      还没等到G作出回应,她便头也不回地向洗衣房奔去。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他的声音逆着风传来,卡洛塔背对着他不着痕迹地抹了把眼泪。
      他们并没有离开太远,因此G毫不费力就追上了她,与她一并走进门面早已残破不堪的店铺。
      卡洛塔沿着熟悉的通道来到储藏室,幸好这里存放的床单和衣物并没有在夜晚付之一炬,足够他们每人都带上一摞。
      她有些费劲地从木柜上层拖出一叠被单,险些朝后仰天摔倒。她没空管那么多,不用想也能知道受伤的人数不胜数,更何况马提诺太太也在那里,她们一定也需要这些物品。
      此时G早已托住厚厚一沓亚麻布料的衣物,有限的视野里瞥见她摇摇晃晃的身姿,眼疾手快地抽出一只手扶住她的后背。
      G本打算回过头示意她现在可以离开了,却瞧见她仓皇地向阁楼的方向跑去,像是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卡洛塔让G不必继续等她,自己则敏捷地穿过阶梯钻进狭小的阁楼里。无视凌乱不堪的环境,她立马趴下身子将手伸进床底,直到在暗格中触碰到丝绒质感的软布,这才令她松了口气。没有半分时间让她犹豫,卡洛塔打开盒子看了一眼,便迅速将它塞到了胸口上衣和腰封的夹缝里,以免它在仓促中再次遗失。
      一切办妥之后她疾步下楼,打算捎上暂时搁置在桌子上的被单马上离开,却意外地发现原先堆成小山丘似的布堆明显矮了一半。
      不可否认,多亏了他的帮忙,让卡洛塔在路途中轻松许多。当她抵达教会的附近时,也终于在十字路口挤满折返的人潮中寻到了G的身影。
      而在算不上宽敞的巷道尽头,便是与天空相接威严肃立的大教堂。
      前方人群传来的喧嚣不绝于耳,难以分辨其中杂沓的脚步和嘶哑的叫唤声。不用想也能知道,主殿早已不能容纳这等数量的伤者和无家可归的人们,而相对伤得较轻的则只好被安置在门口的露天广场上。他们大多都直接席地而睡,将有限的软垫和布单简单地一铺便成为了床铺。亏得西西里的夏日炎热而干旱,至少不用担心突如其来的暴雨,尽管在这等酷热下淋漓的汗水也足以将他们穿着的衣物濡湿。
      忙碌穿梭在人群里的大多都是身着围裙的妇女还有低声安抚着伤员的修女们,因而那位体格健硕高大、留着一头清爽短发的青年混在其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卡洛塔记得他。
      马提诺一家于每周的礼拜日例行前去弥撒时,随行的她偶尔在观席见过这个青年。
      G走在她之前,就算双手捧着高过头的重物,他的动作依旧灵活,三下两下就绕过伤员和来回走动的人来到了黑发青年的面前。
      原本半弓着身子俯在患者边上的青年见到G,双手撑着膝盖立起身,他的个子比G要高一些,看起来年纪稍长。
      青年毫不费劲地接过一半G手中的床单,并拍拍肩膀和他打了个招呼。两人应当是老相识了,若不是在这般沉抑的氛围下,他们看起来一定会插科打诨相互开上几句对方的玩笑才罢休。
      为了不阻碍通道,他们向边上移了移位置,挨着墙边简短地寒暄了几句。G将目光远远地放到那个人群中抱着物资的姑娘身上,向纳克尔示意她才是提出这个主意的人,听闻此讯那人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眉宇间满是欣喜的赞许。直到他们停下攀谈,卡洛塔方才姗姗而至。
      她抬首,对上他炯炯有神的双目,那是如同晴光般澄澈的金色。面前的青年脸上带着爽朗而温暖的笑意,让人不由得一扫心中的沉闷。
      “幸亏还有你们在,真是究极地帮了大忙!天知道现在有多缺这些东西,”他腾出另一只手低下身子捧住卡洛塔手中的另一摞被单,“很高兴认识你,我是纳克尔。”
      “卡洛塔·拉文纳。”她向他点点头,双手忙乱想要做出通常初次见面使用的礼节。
      卡洛塔并不是那样擅长与人打交道,纳克尔自然也明了,习惯性地伸出手想要安抚她,又猛然想起他们也仅是第一次见面,伸出的手便尴尬地停在半空,这样的窘态着实有些滑稽可笑。
      令人忍俊不禁的插曲过后,她平复了一下因为赶路而微喘的气息,眼神左顾右盼。不过还没待到她询问,纳克尔却率先出声:“你在找马提诺夫人,对吗?我带你过去吧,她们都在教堂的中厅。”
      觉察到自己未免有些唐突的猜想,他难得拘谨地挠了挠后脑勺,试图补充上合乎情理的缘由:“我想我之前应该见过你,就在教堂外边。我经常看到你和马提诺夫人和劳拉在一起。”
      卡洛塔心下惊异于他敏锐的洞察力,不过她还是急迫地迈开步子,纳克尔见状立刻反应过来,一个箭步超到她的身前为她引路。
      “你们进去吧,我就呆在外面。”在一边缄默不语的G忽然转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开。他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卡洛塔下意识回过头,却只瞥见他随风扬起的发丝和侧脸上烈焰般张狂的刺青。
      纳克尔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并不是不知道G文身的前因,只不过他的双亲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从小耳濡目染的家庭教育让他对这类有违教义的行为不置可否。
      “和我说实话吧。”卡洛塔忽然昂首注视着他明澈得没有任何杂念的双眼,就像是认定他一定不会对她有所隐瞒,哪怕是善意的谎言。
      纳克尔一怔,随即沉默了一会。良久,他还是坦诚地点了点头,郑重地凝视着少女:“劳拉被保护得很好,安然无恙。只是……马提诺夫人在前夜中了子弹,现在还在修养中。那位医生也来了这里——相信我,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的心沉了沉,尽管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听到预料之内的答案时未免还是多了几分哀恸。
      纳克尔本以为面前的姑娘会悲伤得落泪,然而卡洛塔却看起来十分平静,事实上她将所有的悲痛与彷徨都深藏在心底无人知晓的地方。她曾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却不料想在不经意间得与失的天秤摇摇晃晃地倾转,最终还是趋向了平衡。
      卡洛塔颓然地抿了抿唇,喉间的干涩让她难以发出声音:“带我去见她们吧。”
      纳克尔默然颔首。
      尔后他们一前一后地来到拥挤的中厅内,原本的长廊和两侧的告解席尽数改为了临时的床铺,触目皆是紧凑地躺卧着的人,乌压压地聚成一片。他们沿着地铺间的空隙步履艰难地穿梭着,不时地有手捧药品和绷带的修女从他们身侧匆匆经过。卡洛塔越发觉得教堂的长廊像是没有尽头般的漫长,头顶被穹顶笼罩的上空宛如失去了繁星的黑夜。
      不知过了多久,纳克尔终于止步。卡洛塔这才发现,他们几乎都快要走到神坛之下。
      在万应圣像巨大的阴影下,她见到了伊雷妮·马提诺和伏身在她身边的棕发女孩。
      指针缓缓指向罗马数字十二。分针与时针机械地重合,钟楼照常传来闷雷般冗长的钟声,在宽阔的主殿无尽地回荡。

      卡洛塔都不知道这几天自己是怎样度过的。她独自坐在面向庭院的长凳上,一旁堆满了乱七八糟、来不及清理的杂物。
      “卡洛塔,”穿着白色背心的纳克尔在她面前驻足,迟来的担忧如今才在他坚毅的脸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不要想太多。暂且先休息一下吧,你已经一周都没离开过教会了。”
      相比战火席卷小镇的第二天,这几日的天气有了转晴的势头,硝烟的余韵似乎也已尘埃落定。在人们不懈的努力下,小镇的重建工作也逐渐步入正轨。
      不幸的是,马提诺夫人的身体却每况愈下。那晚的流弹正中她的头部,能够坚持至今已是上天至高的恩赐。
      纳克尔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卡洛塔继续消沉下去。
      “不如出去散散心?”他尝试着吸引女孩的注意力,绞尽脑汁却只想到寥寥几个过于平凡的场所,“海边,港口,火车站……好吧,我承认这些都没什么好看的。”
      “或许,呃……我可以带你去参观我经常去的俱乐部——”
      “怎么可能会有女孩子想看拳击啊!”正巧经过的G忍不住出声狠狠打断了这个偶尔神经大条的朋友。
      就在刚才,他在大门口碰到跟着护士们忙活而好几天没有见到人影的乔托。在金发少年的三言两语中,他也顺理成章地得知了卡洛塔的情况。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纳克尔干笑几声,抹了把额头的虚汗,“毕竟我可不擅长干细致的活啊。”
      青年小麦色的皮肤完全暴露在午后的阳光里,卡洛塔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密布的云层已然尽数消散。
      “嗯。”良久,她轻声应道。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少女的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哈?”G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纳克尔直爽地笑开,径自勾住红发少年的肩膀。G抽了抽嘴角,在他嫌恶的眼神中不着痕迹地推开纳克尔的胳膊。
      卡洛塔回首望了一眼教堂高耸入云的尖顶,光辉悉数从斜瓦倾泻而下,似乎要将世间的一切都包容在这明媚的光芒之中。
      “走吧。”G低声沉吟道。
      卡洛塔似乎听到他平静低哑的嗓音少有地掺揉进某种难以形容的情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向失去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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