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初代]Always Summer》嘉纳浅香

10、殊途

　　午后的气温颇为炎热，因无人而宁静的步道上粼粼光斑若隐若现。位于道路尽头的这栋居所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方才关上房门的G仍旧靠着墙杵在玄关，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跟在乔托身后的女孩，随后停在了轻车熟路就往饭厅里走的金发少年的身上。
　　“我们是在路上偶然碰到的。”
　　乔托熟练地无视了他身后G斜睨的目光，径直走向里厅正中央的餐桌前坐下，一手搁在桌面上撑着自己的脸颊：“我想现在正是一个好的时机……你就在前几日随口提到有想要交给她的东西——刚好也可以告知一下我们之后的计划和去向，毕竟时间总是不等人。”
　　听闻此一番话，既然说中了事实，G也不再反驳些什么。当然他也明白，乔托一向能有说服自己的正当理由。但是难得的悠闲傍晚被打搅，G的不满并没有因为乔托的解释而平伏，反倒因他的不请自来并预谋蹭上一顿晚餐这一行径益发恼火。
　　以后可要找他好好算帐——他这样想着，向后捋了把自己过长的刘海，撩起的红发下盘踞在少年脸庞的刺青一览无遗，同时也暴露了他习惯性紧蹙的眉。
　　卡洛塔的视线轻轻滑落在他的身上，蜻蜓点水般地立马又移开了目光。似曾相识的场景令他回想起了一个月前当她初次见到为遮去伤疤而在自己的脸颊文上夸张又醒目的刺青的少年时久久停留的目光。G至今为止理所当然地收到了无数注目，有的是惊诧与不解，其中也不乏嫌恶与恐惧。那些令人厌恶的眼光就像蝗虫一般蜂拥而至，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他的身影。
　　他诚然不会在意人们对自己的看法，只是在面对少女水绿的眼眸那一刻，他竟升腾出一丝对自己逆反的举动的懊悔。
　　G沉沉地叹了口气，也不再跟他的客人们怄气，转身走进了隔壁的厨房里。
　　为了让不太宽敞的小屋拥有更多余裕，这间厨房是半开放式的设计，由一堵半人高的墙壁隔绝从灶台冒出的煤烟和未经处理的食材散发的气味。桌子则紧贴着墙壁，因此在餐桌前就坐的两人可以清晰地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那声音从下方传来，G似乎蹲着身子在捣鼓些什么。乔托探出头往里面张望了几下，发现厨房的篮框里丢置的东西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脸上顿时展露期待的神色。光是看着他兴奋得发亮的双眼，本来并不关心晚餐内容的卡洛塔也被调动起了兴致，稍稍站起身循着他的眼神好奇地望去，结果便看到令她震撼的、种类极为丰富的海鲜食材——不仅有大虾、蛤蜊、鱿鱼这类在沿海村镇常见的海味，甚至连深水海域才能捕获的菖鲉也都陈列其中。这不禁让这位从小生活在内陆城市的姑娘大吃一惊。
　　“这是……马尔柯婶婶送来的‘惊喜’吗？”乔托的声音中带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听闻他的疑问，在一边专注地处理着菖鲉的尖刺的G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先前乔托向为准备家族盛宴而头疼的波维诺的管家引荐了马尔柯的海鲜，帮助了那对憨厚的中年夫妇解决了滞销的问题。而对方也毫不吝啬自己的感激之情，当时便许诺后日会为他们送上自己的谢礼。乔托没想到自己的举手之劳竟得到了对方如此丰盛的回报，在感动之余心中也生出了一丝愧意。
　　“辛苦你把这么多的海鲜带回家了，G。”他其实并不希望接受马尔柯一家的好意，金发少年苦笑着摇摇头，抿唇看向已经将食材挑选完毕的G。撑着膝站起身少年看着好友忽然深沉且认真的神情，立即对乔托此刻所想了然于心。
　　“他们唯恐你拒绝，所以才只叫了我一个人去。”G小声嘀咕着，或许为了缓解自己的难堪，他用胳膊肘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珠。
　　“其实我已经再三推却，可他们实在是盛情难耐，”短暂的沉默过后，少年放下手臂，像是安慰一般说道，“也是一份心意，你就让他们如愿罢。”
　　“嗯，也对。”乔托这才放宽了心情，眉宇间恢复了一如既往温润的笑意。看着窗外的天色逐渐被夕阳染红，乔托赶忙拉回话题：“需要我的帮忙吗，G？看起来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得加快些速度。”
　　在桌子一边的卡洛塔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能够加入助手的行列。
　　“……随意。”
　　G用余光撇了眼在厨房外的两人热切的眼神，终究没把拒绝的话说出口。没有多余的闲暇用来回应，他抓起一把过水的西芹放到案板上，手脚麻利地切成小段。外头的两人心领神会，一股脑地进了厨房。而一人独居的空间自然容纳不下三个人同时开工，尽管他们还都是身形较为单薄的年轻人，却依然免不了身体的磕碰。
　　眼看自己的节奏被打乱，G深深吸了口气，同时脑中飞速组织措辞，想尽可能礼貌地将二人请出厨房。金发少年以敏锐的直感察觉到不妙，马上找了借口溜出了房门，临走前还不忘趁少女专心备菜的时候对G眨眨眼睛，提醒他不要忘了今天的正事。
　　为俭省下等待的时间，G在备菜前事先就将剃了刺和鳞片的鱼下锅烹煮。正当乔托阖上房门之际，灶炉上被忽略的锅里隐隐溢出白烟，他这才暗道不妙三下两下掀开盖子，蒸汽顿时在狭小的空间里四散开来。最善言辞的少年离开后两人竟一时无言，只是任随热腾的水汽扑面模糊了视野。
　　G一把将百叶窗向外推开，好让室内湿气散得更快些。耳畔传来清脆的刀响，他无意睨了眼在一旁操刀的卡洛塔。她仍旧穿着上一次见面时的那件有些年久泛黄的亚麻衬衫，将过长又肥大的袖筒卷至手肘打结系紧以方便干活。G随即便意识到少女露出的纤细臂腕上少了些什么——那属于她的宝物此刻正躺在他的床头柜中沉眠。
　　夏末的天气依旧燥热无比，卡洛塔需要不时地停下抹一把额角的汗，才能勉强把精力集中在手中的刀刃上，将涔涔汗珠淌下时那恼人的细痒置之脑后。
　　“你最近是不是去过那家伙……皮埃罗的店？”他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迟疑着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但他立马就意识到这并不是个引导话题的好办法，可惜为时已晚，卡洛塔闻声困惑地侧过头，显然她并没有明白为何G会突然出此言论。或许是出于尴尬，下一秒少年便从她的手上夺过菜刀将案板上所剩不多的蔬菜快速处理完，剥开两片蒜瓣捣碎之后，和橄榄油一同撒进炒锅里。
　　“没错，我确实去过了。”片刻后，卡洛塔才应声回答。当出口的话语传进耳膜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声线竟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又想起了从母亲那里得到的遗物。是的，卡洛塔已决心不被过往所困扰。甚至在无法独善其身的灾祸面前，她还想要为重要的人尽一份微薄的力量。
　　“我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依靠的从来都只有自己而已。”
　　低声的叹息淹没在油锅渐起的爆裂声中，他们相隔一臂的间距，G自然是听得很清楚。他不自觉地加快了手中翻炒的动作以转移这令人难堪的情绪，一边暗自咒骂自己不合时宜的多嘴。就像上天会赐予每个人与众不同的脾性，G在这个时候才会羡慕起乔托能言善道的禀赋，只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那样得到上天的眷顾，譬如他对此就属于一窍不通。
　　突然间无所事事的少女解开头巾待在一旁看着他娴熟的动作。
　　蒜泥混合调味香料散发阵阵喷香，令人垂涎欲滴。油煎过的鲜嫩鱼肉和各式蔬菜与先前熬煮的海鲜汤一同炖熟，不用想也能知道这是一道多么美味的菜肴。
　　恰巧楼下传来孩童们的嬉笑，人们开怀的歌声映衬着紫霞，这便是一日的尽头。有些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打算回家，而那些因洗劫流离失所的人们亦都聚在一起，举着加入了新鲜水果的调酒畅怀相谈。
　　乔托在此刻适时地推门而入，外头的欢声笑语忽地联通了狭小的居室和外面广阔的世界，而就在他出门的那一小会，原本空着的手中又凭空多出了不少新鲜的物产，看起来像是从集市满载归来。
　　“我果然还是高估了你……”G一手卸下围裙，踱出了闷热的厨房，自得的眼神看着乔托挠着脑袋的窘迫模样，就好像在说：“看吧，你不也是。”
　　少女透过厨房不大的窗子凝望着远方——上了漆的木制窗棂宛如画框，画中落日余辉为麦田铺上神秘的橘红色阴影，茂密的树影斑驳，她几乎能嗅到秋天的气息。
　　“让我看看你这家伙干了些什么好事，白收人家那么多的好处！”
　　从玄关一路被调侃的金发少年正不停地躲避来自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的好友的魔掌，但是不出一会就因如此明显的身高劣势下败下阵来，最终他还是放弃了抵抗，任由一头蓬松的金毛被蹂躏得乱七八糟。
　　卡洛塔转过身假装没看到那一幕，默默地为装好盘的煎鱼淋上橄榄油和海盐，嘴角浮现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一抹笑意。
　　太阳落山的速度总是会比期望得更快，当卡洛塔将丰盛的晚餐端上餐桌时，窗外已亮起点点繁星般的灯火。
　　“我们在九月之后就将动身前往波维诺庄园……”乔托一手接过她递来的餐盘，赶忙腾出餐桌上的空隙——在卡洛塔身后的G则用厚实的布裹住砂锅两侧的手柄，双手端着这个不断冒着滚烫热气的锅。
　　“九月后……那不就是一个礼拜之后？”推算出时间，女孩吃惊地微启双唇。
　　“虽然事出突然，毕竟就快要到橄榄收获的季节了，”放下手中的锅，G朝发烫的双手呼了口气，随后接上乔托的话补充道，“而且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今年地里的收成应该很不错，那边急缺人手也正常。”
　　“那个大地主又能狠狠捞上一笔了……”就像每一个为生计发愁的普通平民，他略带不满地嘀咕着，殊不知引荐他们的正是那个波维诺家任性而不知世事的小儿子蓝宝。
　　乔托不置可否地抿唇，又好像突然联想到了什么：“不知道保罗现在过得如何……”
　　“保罗？”G顺势拉开椅子坐下，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皱着眉向乔托确认道，“你是说那个保罗？”
　　卡洛塔同时也在脑海中迅速搜寻了一番这个听起来些许耳熟的人名。在她的印象里，仅有几次从旁人谈论中似乎听说过这个不幸的青年。
　　“他比我们大十来岁。小时候经常有一些镇上的孩子们的‘集会’，他就像是里面的领头，和我们的关系很好，”意识到卡洛塔并不是本地人，更不可能了解这些情况，乔托自然而然向她解释道，“不过后来自从他去了波维诺家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
　　“我听说最近他的父亲也病了。他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应该已经被沉重的负担压得透不过气了吧。”金发少年的神情不自觉地变得黯淡起来，很显然他对曾经玩伴的境遇深觉同情但又无能为力。
　　在思忖片刻后G缓缓开口，他明白接下来说的话会让本就多情善感的乔托陷入更深的自责：“然而事实可能会更糟糕。因为他在属于波维诺的地里劳作，就算他再勤奋种出来的粮食也不会是他自己的。老爷的一句话就能把他们全家从他的庄园里赶出去……你还记得他们家至少得有四个比他年纪还要小的孩子吗？”
　　他的目光如炬，语气却是极度的冷静。即便如此卡洛塔还是注意到他原本随意安放在下巴处的右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她便立刻对于他们此刻爱莫能助的心绪了然于怀。
　　卡洛塔想到了与她一样无家可归的劳拉。自伊雷妮去世后，那个年幼的女孩从此变得沉静寡言。原本的居所被烧得只能勉强看出焦黑的墙体，门板和百叶窗都被暴力地卸了下来，房屋里面的家具几乎全部毁于一旦，仅有阁楼算是勉强幸免于难。
　　那里自然是不能继续住人了，她们只得去到了茱莉亚婶婶家落脚——那个年事已高的老妇人曾经是在马提诺的洗衣房工作的女工，倒是一直非常喜欢活泼机敏的劳拉，尽管自身同样窘困无比，她还是欣然收留了她们。只不过暂时寄人篱下也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穷困潦倒的老太太。于是正巧就在前一天，孤立无援的女孩们商量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将劳拉送去教会。
　　这件事还没有与任何人说过。正因如此，卡洛塔深深地感到无力，微微颤抖的手连餐具也没能拿稳，一不小心叉子便从她手中滑脱，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那声音宛若一道惊雷，将坐在餐桌前的三人从各自的思绪里猛地拽出。卡洛塔歉疚地一笑，迅速捡起了叉子起身前去清洗。
　　趁她绕进厨房的间隙，两个少年面面相觑，G刚想出声当即便被乔托用手势一把打断。同时从他的挤眉弄眼的夸张动作里，G忽然明白方才的氛围或许过于沉重了一些——起码他们需要一个轻松愉悦的用餐环境才不至于辜负上好的食材。
　　更关键的是，他们也意识到卡洛塔落寞的神情究竟为何而来。年少的他们亲眼见证着被夺去亲人和居所的人们，灾难在人们心中烙下不可磨灭的伤疤。但是不论多么的沉痛和迷惘，生活总得继续。他们必然在下一个清晨到来时重振旗鼓，继而怀揣逝者寄托的希望而行。
　　G在抬首时恰巧对上了乔托坚定的眼神。他明白此刻他们的内心有星星之火正隐隐燃烧。
　　方才的心不在焉使他们所有人都未享用餐食，眼看费时费力制作的海鲜杂烩不再像刚出锅时散发着诱人而热乎的香气，G也不再呆楞着坐在餐桌前，伸手为自己舀了一勺煮烂的海鲜，再往上面淋了些看似鲜美的汤汁浸透鱼肉。
　　无视了自己狂跳的右眼的G立刻在下一秒感受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悔恨。他发誓，以后说什么都绝不允许这个女孩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下厨。
　　而站在水斗前的卡洛塔正费劲地从水桶里汲水，在听闻背后传来极其混乱的声响时困惑地回头，朝餐厅的方向望了一眼，只瞅见乔托慌忙倒水的背影。她一边思索着发生了什么事会让那两人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殊不知往海鲜汤中继续加盐调味的罪魁祸首正是拥有魔鬼般迟钝味觉的自己。

　　为最后一段写了一整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