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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太学论道 ...


  •   开福二年九月十八,天子乘辇幸临太学。

      太学北边新建了舞雩台,作为士人讲学议政之所,大开纳言劝谏之路。今日讲学论道之处便安排在这里。

      舞雩台最末处设有书案,太学内学与外学的学生都已落座。再往前,是太学的学官、博士等,还有宫中各藏书处的令郎。最前处是一三层石阶垒砌的高台,用帷幕与台下隔开。

      待场面安静下来,一阵骏马嘶鸣声后,太学学官高喝:“恭迎圣上,吾皇万寿无期!”

      众人随之齐齐拜伏,行跪拜之礼,齐声恭贺:“吾皇万寿无期!”

      内侍们款步登台而上,天子的鎏金乘辇正落在舞雩台下,没人敢侧目而望,屏气凝神,生怕礼仪有失,贻笑大方。

      除了人群最后方一众天真无知的小儿,趁着伏头跪拜的间隙交头接耳。

      “皇帝的轿辇也太威风了吧。”

      “听说陛下比我们大不了几岁。”

      “那不知道长得有没有我高。”

      舞雩台对面的钟鼓楼响起清灵之声,编钟磬石之音齐响,很快,太学诸院传出回应的肃穆鼓声,恰时一阵风起,各楼阁飞檐处悬挂的金铎铜铃迎风摇摆,清灵之声转为恢弘大气的古乐奏。

      众人跪拜,内侍们将帷幕小心放下,很快,廊桥上传来金玉相撞的叮咚声,不长的一段路因为礼制走得缓慢,直到远远传来一句缥缈的“平身”——高玖容根本听不清,但瞧见前面的人起了,赶紧爬了起来。

      她暗暗偏头看了一眼左手侧的司马析,神容严肃,和前面的大人一模一样,没有半分不敬。

      一阵短促的骚动过后,众人再次归回原位,等待天子示下。

      太学祭酒沈大人候在高台一侧,作为传令官。太常依例唱了一段祝辞,而后进入主题。

      “朕今日选定的议题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请诸位大人赐教。”

      “今日太学论道讲经,言论皆不治罪,不讲君臣礼仪,以师生授受为礼。诸位,请。”

      圣旨下定,场内先安寂了片刻,彼此视线交接,各自在心里计较着什么。

      “诸位不必拘礼,任意辩驳。”

      这一句,来自帷幕后的皇帝。声音相较下稚嫩青涩,而又笃定有力。

      渐渐地,舞雩台内响起稀松低浅的讨论声,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一人站起,复归沉寂。

      “徐州姜唯答陛下问。”一青衣学者,约莫三十来岁,神情庄重,“此语所言为士之道,或曰君子之道,或曰士人之道。”

      舞雩台四周围坐着执笔弄墨的内侍,会记录下在场之人的一言一行。

      “路分两途,穷厄之途与豁达之途,处于不同的途径,皆不能忘记君子或曰士人的修养,或曰善己,或曰善天下。而何时为‘穷’,何时为‘达’,何为‘善己’,何为‘善天下’,各人理解确有不同。”

      “今世人多以‘明哲保身’呼应‘独善其身’四字,以开解自己‘不得不为’或‘不得不不为’的取他人之利成就自己的龌龊之心,为无耻。”

      “读书求全而取其约,行事求备而从其要。”

      “考其句出处,原是问命之穷达与心之道义的操行问题。‘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可如今却是‘穷且失义’以夺人利己,‘达背离道’以富上加贵,得志,不能泽加于民,而加于一家一姓;不得志,不能修身见于世,蝇营狗苟以求保全己身,实在离圣人本意疏远之至,却被奉为仕途至圣之理。”

      “君子如此,百姓何为。官宦如此,天下何为。”

      “吏治不清不治,其中一因由便是巧诈伪饰,欺人欺己,歪曲臆说。”

      “天下失道,是矣,失盗,亦是矣。”

      姜唯一番论道并不长,他又有意停顿,在场众人不知他说没说完,所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等待他能给出一个略微含蓄的结尾。

      失道,失盗,两个词都可以治大不敬之罪了。

      只见青年袖摆微垂,躬身作揖:“臣所论,完毕,请诸君赐教。”

      全场鸦雀无声。

      一侧的内侍奋笔疾书,这时也愕然顿住了,最后一句,写还是不写,得看圣上的意思。

      幕帘后的少年正襟危坐,和其他人一样良久不曾出声。

      “哈哈哈!”一人爽朗大笑,在姜唯身后某个位置拍案而起,抚掌为贺,“好好好!姜大人言辞犀利,治学严谨,见识深刻,眼光毒辣!”

      百余号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此人行为乖张狂放,不知哪路神圣。回身瞧去,一袭青衫,质地精良,像是吴越的绸缎,腰间一块紫玉,也是造价不菲。通身气质狂逸,面相也是风流倜傥,不甚稳重,比姜唯年纪要小些。

      “南阳萧子楼,也想辩一辩这道题。”

      姜唯以礼示意:“萧大人请。”

      “萧某不才,妄自改一改这句圣哲之言,请问在座诸位,自古以来,‘穷则兼善天下者’是否有之?”

      场上附和一片,姜唯也颔首:“自是有的,青史留名者大有人在。”

      “这便是了。”萧子楼应答,“所以此句本身并非如金玉般不可挑剔,命之穷达与心之道义并不存在什么关系。”

      “我们自诩君子,士人,读书人,却不知读书治世最忌讳的便是孤芳自赏,自视甚高。”

      “都说百姓命如草芥,可草芥者,贡赋、徭役、修边、从军,哪一样不是养我们这些达官贵人?哪一样不是兼善天下?哪一样不是牺牲自己的生活养活你我这些善己以求飞黄腾达之人?”

      “穷达,绝不是你我之穷达,绝不是君子之穷达,绝不是为官者之穷达,而要看天下人的穷达。”

      “可如今‘君役民如牛马’,却要‘民视君若神明’,百姓毫无选择余地,任意剥削,如姜大人言,失盗之时,该指望谁能兼善天下呢?”

      “难道是指望一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君子种出粮食,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吗?”

      “故,今天下之失道,是万民被逼绝路,有兼善之心,无兼善之能,国之不存,皆在于此。”

      “论毕,请诸位指教。”

      比较姜唯,萧子楼到底年轻些,措辞激烈,陈词时慷慨激昂,一腔愤懑,举止大开大合,腰间紫玉和铭牌相撞,与他论调中的高昂之处相和。

      “将帷帘打开。”

      宝座上的少年起身,天子冕服华丽厚重,一点点显露于群臣前。

      许多人是第一次见这位少年天子。

      他眉眼极利,极清明透亮,像振翅欲飞的鹤,好多年前不知是哪一朝的哪一位大臣赞誉说,此为陈氏皇族标致的“寒松鹤翅”,贵不可及。

      他身量修长,冕服压在他身上衬得人有些清瘦,气质很稳,与人群中打量的目光一一对视,对方不敢接,飞快移开,垂头表示谦卑又悄悄地观望。

      “南阳萧子楼。”天子把这几个字重复一遍,“朕记得南阳萧家在赈济灾民、治理黄河上出力颇多,太守屡有赞誉之词,本欲征召,你父亲却多次推辞,如今你愿意入太学应召,是何缘由。”

      萧子楼不卑不亢,据实回答:“回陛下,萧氏并非不想应召,一来,家父自认才疏学浅,多年来一直闭门潜心治学,这些年才觉悟道一二;二来,”他突然缓了一声,视线扫过天子身侧的沈咏年,对方也在打量他,“二来,家族事务繁多,祖母患疾,母亲的身体也不太好,前年病故,我待守孝期满后才得准离家建业。”

      “你今日这番石破天惊之言论,似是早有准备,故意说与同僚和朕听,搏一搏美名,以挣功业。”

      “微臣自然想要功名。较之臣今日这番言论,天下石破天惊、骇人听闻之事恐怕更多。臣不惧骂名美名,有了功名,还能为更多的人挣一挣。”

      旒珠后的眉目颤了颤。

      “姜大人,萧大人,你们今日之言论,朕会记在心里时刻警醒。”

      “诸位令郎,太学论道,每一字务必如实记录,错漏一字,以欺君论处。”

      四周内侍纷纷叩拜请罪。

      ·
      太学对街的茶楼,最高层,珠帘遮住日光,对面太学的景致有意留下一个窗口,供贵客观赏。

      “从年初北郊祭天,到如今太学论道,这位小皇帝的手段倒是越来越老练了。”武乙泊烹着青梅酒,笑盈盈地望向对面一览无余的舞雩台。说着,将酒盏递给了眯着眼打盹的陆夔。

      “要我说,前年殿下不费吹灰之力就废了皇帝,薛觉义毫无还手之力,当日何不登临帝位,一呼百应!”

      “一呼百应?”陆夔蔑笑,“地方上的几个都督正等着洛平乱成一团,渔翁得利呢。”

      “这天下,最轻贱的是民心,最贵重的也是民心。”陆夔品着温酒,不时打量着对面的情况,“名正言顺四字,可不比杀人干净利落。”

      “呦,正巧,对面也刚刚说到这儿。”武乙泊拍了拍酒桌,酒桌下散落几片木牍,密密麻麻记着太学论道的内容。

      两个人都懒得看。

      等待的时间有些漫长,武乙泊继续打趣道:“你日日赖在我这儿,把小公子扔在太学,那司马析纵使生母低贱,但好歹是位公子,你这般怠慢他,小心殿下回京,他跑到殿下面前告状。”

      这一回陆夔没搭理他。

      “守城的哨子说世子已经入京了,没回公主府,也没进宫,找了家寻常的客栈住着。”

      “殿下也快抵京了。先前在边塞忙着打仗还好,在洛平,这父子俩儿对上,不知又要闹到何种程度。”

      陆夔瞅了他一眼,两人同时抿嘴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日后司马沛是要坐上那个位子的,那世子司马郴绝不可能成为储君。

      司马郴的世子之位是陈氏皇帝封的,只要那个位子还姓陈,司马郴就是会稽王府不二继承人。

      “莫非,你是押宝押在了司马析身上?”武乙泊眼神打趣。

      “我侍奉的是殿下,何来押宝之说?”

      “这是洛平。你把公子送去安国公府,薛家人能放过他?”薛家与司马家有灭门之仇。

      “你越对他不重视,越是忽视他,司马析在洛平就越安全。”

      “最近我又琢磨了一阵,谢王妃的嫡子早夭,殿下的其他子嗣不缺母族支持,这个节骨眼儿上把他接回来,让人不得不怀疑别有用意。我听说王氏原来就是青州谢家的人。”

      陆夔盯着他瞧,武乙泊也没闪躲:“陆夔,我可是信得过你的。这次殿下回京,递投名状的人肯定不少,我也是想稍稍揣摩点殿下的心思。”

      陆夔眼中精光一闪:“殿下最忌讳的,就是有人揣摩他的心思。”

      “你放心,武将军这次战场立功,殿下会提拔他的。”陆夔将酒杯放下,暗暗感叹武乙泊情报之敏捷,陆廷光在这一方面表现就要相形见绌了,“你呀,只替殿下守好这座洛平城便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太学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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