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十年·沉如故》窥谷忘反

43、见面

　　“陛下，队伍最末那位便是司马析。”

　　太学论道结束后陈燎让薛珈领路，想要好好参观太学一番，上回他来得匆忙，未能细看。若按照百年来的皇室传统，太子以外的皇嗣和洛平其他王公贵族一样，都是要在太学受教的。

　　可惜这传统断了许多年。

　　严格算来，薛觉义也不是真正的帝师。

　　陈燎和哥哥，也就是先帝，文章识字皆受姑母福仪长公主和表哥司马郴的教导启蒙，等登上帝位后半知半觉间学习帝王之术，正统的五经、律令、术数、骑射等倒是少有机会接触，故而陈燎每每所见都觉得新奇无比。

　　太学第一日要考课。陈燎之前下的旨意是不必荒废学生的学业，一切如常，他也正好借此考察太学学风。

　　天子换了常服，身边除了薛珈和两个内侍，随从护驾的羽林军离着一段距离，于是他可以像平常学生一样，安然踱步在书山瀚海之中。

　　从藏书楼穿过内学的大学堂，便是几个月前天子迷路的地方。

　　一行人登上了二层的廊桥，居高临下地一览学院风光。

　　新学在太学东面，独占一个院落，学生们年龄小，不拘管束，索性单独开了一个学院便于管理。
　　此刻院内没有朗朗吟诵声，庭院空旷处设置成靶场，学生们站在十步开外拉开弓弦，瞄准目标，是为考察射术。

　　沉默寡言的小公子站在队伍最末处，半垂着头。有几个小儿围在他身边，不过他没说话，更多的人是站在某条看不见的界线之外，观察他，分析他。包括高处的天子和大臣。

　　“看着清秀，不似其父。”陈燎耐心地观摩了片刻，回忆着印象中那位容貌英武的“姑父”，有一段时日他们几乎日日见面——和骨肉亲情无半分关系的见面，他对司马沛的仇恨如此清晰深刻，一年多未见，陈燎觉得皇兄之死好像只在昨日。

　　“是，他和司马沛的关系貌似不太亲密，半年前才被接回王府。最新得到的消息，生母王氏已经吞金自尽了，他还不知情，谢王妃似乎有意将他收继为嫡子。”薛珈同样凝视着新学的方向，望着人群中那个瞩目的身影。

　　陈燎便不再多说了。

　　倘若真的论一论骨肉情分，他和司马析勉强算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弟，姑母不在了，会稽王妃也换了新主人，当成陌生人路过也是正常，司马析似乎也并未意识到这一层，没有攀亲附贵，主动凑上来赚取名分。

　　司马沛即将回京，有些东西还得装一装。

　　陈燎算计着，一行人正预备向前走，底下的人群倒先开始骚动起来，他以为是司马析。

　　新学尚不讲究男女大防，男童女童都作学生装扮，青色儒生服，束冠，配玉，不过为了不闹出一些笑话，仍然做了一点区分，男童配白玉，女童配红玉。

　　那抹红玉之耀眼着实难以忽略。

　　不及天子开口，薛珈率先汗颜：“陛下，让您见笑了。”

　　“这位正是臣的外甥女，您之前见过的。”

　　陈燎向前探了探身，仔细辨认着红玉的主人，那小童十分骄傲扬头，胸背挺直，身姿绰约，较男儿也不遑多让，难怪他一时没有认出她来。

　　弓弦和指节契合，稳稳绷在鼻翼前，双目聚神，双臂发力，是一副全神贯注的认真姿态，不似数月前那个嚷嚷着读书无用的贵女。

　　女子是不必修习射术的。

　　“高玖容。朕知道她。”或是想到之前的阴差阳错，陈燎笑了笑，“司空大人有一回无意提起过。”

　　薛珈连忙解释：“是，她生性活泼好动，喜好骑射，全家又溺爱她，倒也纵容了。今日真是让陛下见笑——”

　　话还未结尾，箭簇鸣响，传出短促尖锐的一声，陈燎因为紧盯着那弦上的箭，目睹了一触即发的瞬间是何等干净利落，再转眼，箭矢稳稳钉在靶心，所有人忍不住齐声叫好。

　　陈燎自然没听见薛珈的“解释”，问道：“太学的弓箭威力比之新兵减半，她怎么能拉得开！”

　　薛珈怔了怔，努力明白过来：“回禀陛下，玖容的弓箭是特意定制的，弓身、弓弦用了特制的材料，整体更轻便但力量不减。”

　　“原来如此。”

　　·

　　“高玖容，射术，上上等。”学官高唱着分数，在名簿册上落下朱红小字，一众小儿纷纷围了上去，挤在高玖容身边叽叽喳喳地道贺，其中尤以顾钟动作最积极，语气最夸张。

　　“厉害啊，高珍珍！”

　　“高小姐巾帼不让须眉！”

　　“功夫见长啊你！”

　　女孩儿收了箭，背负身后，学着戏文里的侠士抱拳，谦让退场：“承让！承让！”

　　“你考了多少？”

　　“中上。”顾钟也没觉着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交代。

　　“行！确实和为师我不能比。”高玖容快速整理好用具，“不和你说了，我等会儿还去考骑术！”她着急去马场挑选一匹最俊的小马驹，好为骑术做准备，学院的老师说了，得入学考拿到上上等才准她修习骑术。

　　她来得快去得也快，未朝旁人多看一眼，有些看戏之人来不及反应，高玖容已经跑出院门。

　　“你今年还报骑术了？”顾钟冲着冲出院门的背影大喊。

　　没人回应他。

　　很快轮到司马析上场。

　　人群中不知是哪个小子先挑起话头：“让咱们看看会稽王府的公子射术如何！”

　　“那肯定比高玖容厉害一百倍！”

　　“虎父无犬子，析公子自然也是一流！”

　　“那可不一定！”有人唱反调。

　　又不知是谁学了一声牛哞叫，众人笑得前俯后仰。

　　洛平最不缺的就是消息，尤其是八卦消息，尤其是贵族的八卦消息，冷不丁便是扳倒政敌的把柄。

　　人群的对立面，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

　　有人念在他司马氏的身份想维护两句，瞧见当事人自己漠不关心的态度反而不好说话了。

　　少年连脸红都没有。他接过学官递来的箭矢，鞠躬致谢。

　　举弓张弦之前，他不经意地往院门口扫了一眼。

　　弦拉得饱满，但姿势显而易见地表明这一箭的结果。箭还未发，人群中传出窃窃笑声。

　　“司马析，脱靶，下下等！”

　　少年收了弓箭，脸颊泛红：“大人，我此前不曾接触射术，今日想请教大人，不知大人是否愿意赐教。”

　　气氛突然有些微妙。

　　那学官倒是面不改色，悠悠然收了纸笔，朝他看来。

　　不想少年经坦荡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见他态度虔诚端正，没有贵公子的娇气，于是招手：“你过来，我教你。”

　　他教他摆正身量，握弓控弦的诀窍，小子悟性极佳，力气也不小，学得很快。

　　“你既是第一次接触射术，我许你三箭，若你三箭射在靶上，我便给你记上上等。”

　　“大人愿意给我重来的机会已是开恩，亭山不敢要求太多，学生只求再试一箭，结果如何，如实即可。”少年眸光清亮，炯炯有神，似志在必得。

　　“亭山，是你的字？”

　　司马析这才意识到自己口快失言，旋即觉得这样也不错，顺势回答：“是，是学生的字。”

　　学官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交予他。

　　“好，亭山，去吧。”学官翻开名簿册，执笔等待着结果。

　　·

　　“薛大人觉得他能射中吗？”陈燎侧身询问。

　　“霍均是骑射营的校尉，号称神射手，有他的指教，成绩不会差的。”

　　“此子心性坚，倒是和他很像。”陈燎语气颇有些感慨，却不再驻留，提步转身准备下楼，是往太学大门的方向。

　　薛珈有些诧异，却不能询问。

　　陈燎主动开口：“天色渐晚，朕答应过薛大人，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薛珈一拍脑袋：“臣倒是忘了这回事。”

　　“走吧，他也等了很久了。”

　　“陛下不用……”

　　陈燎听见臣子犹豫纠结的语气，大概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不外乎是洛平到处都是耳目，见面是否安全等问题。

　　“薛大人放心，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朕即使是赴死也要见的人。”

　　“朕的表兄，司马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