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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追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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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一刻,太学放课。寿丘里一时热闹非凡,车马轿辇堵住各个街坊巷口,除了洛平城的贵族,从外地前来求学或是一般平民出身的学生依例住在太学的学舍。
高玖容和顾钟在新学的墙角处蹲了好久,也不见人出来。
“那个司马析什么情况?这么久还没出来?不会是被留下来罚抄作业了吧。”
九月的日头还有些余威,顾钟扇着扇,瞄着学楼的大门。新学的学生早就跑不见了,打扫的僮仆拎着扫帚穿梭在书案间,看不见那人的影子。
“还不是怪你,让你帮忙看着点儿,这下人又没影了。”
“高大小姐!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又不熟,总不能时时刻刻跟着他吧,何况,”顾钟说着环顾了一圈,确定近处无人,用扇子掩面,低声补充道,“怎么说他也是司马家的人,我总不能走得太近吧,你自己都避嫌着呢。”
尽管司马析寄居安国公府已不是什么秘密。
“顾世子,高小姐,你们怎么还在这儿?”洒扫的婢子正准备离开,顾钟和高玖容在太学“赫赫有名”,底下人也都是认识他们的。
“学院里可还有夫子和学生在?”
“赵讲师还在的,方才有一位学生也在,不过后来背完书便离开了。”
顾钟和高玖容对视了一眼,默契想到人估计是从后院离开了。一般放课回家都是走前门,离太学大门近。
“我瞧见他的书童背了两个包袱,看方向,是往学舍去了。”那婢子盈盈笑道,“二位公子小姐别在这儿等了,学舍沿这路一直走,再右拐两个弯儿就是了。”
“多谢。”
他们两个还真的不识路,学舍在太学最北面,位置深,除了寄宿的学生,旁人无事是不会去那里的。两人一路小跑,穿过一片竹林,是四个大开间院落,东西北面都是厢房,院落中间种着些花草,四面廊上设有雅座,夜不熄灯,既有秉烛夜游的雅意,又便于学生夜读。
此时正是学舍热闹的时候,进进出出尽是男子,一边说笑,肩上背上扛着行李。顾钟和高玖容两手空空就显得扎眼了,尤其是高玖容腰间悬着一块红玉。
女子不比男子,新学虽允许贵族女子入读,但到了年龄就不招收女学生了。而且世人又素来看重女子清白,女子在外留宿少之又少,太学学舍实为男子学舍。
守门的门童眼尖儿,赶紧迎上去:“顾世子、高小姐,两位来此可是找什么人?”
“我问你,会稽王府家的小公子司马析是不是来过这儿?”高玖容面不改色,倒是顾钟喘着粗气,忙扇着风。
“是,您找析公子?”
“麻烦你传个话,就说我找他,有事说,多谢。”高玖容掏出一粒碎银子递给他,那人笑眯眯地通传去了。
“不是,你这么关心他干嘛?”顾钟没好气地说道,“我都没见你这么关心关心我!”
高玖容狠狠瞪了他一眼,将他拉到一边方便说话:“你懂什么?”
“他是质子,质子什么意思你总知道吧。”
顾钟乖顺点头:“当然知道!”
“所以啊,要是他住在太学还叫什么质子?”
顾钟恍然大悟般出声:“原来如此!”
“还有,我打听好了,他身世可怜,司马沛又不怎么关心他,他如今初来乍到,孤身一人,要是我们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攻心为上,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高玖容睨了顾钟一眼,“你是读书读傻了?”
顾钟懊恼摇头,控诉道:“我被任博士关了两个月,洛平城的消息都不灵通了!”
“你说得有理。”顾钟先是点头,很快又摇摇头,一脸痛心疾首,“可是,你总不能真要他住到你家里去吧。”
“安国公府有高永在,监视他绰绰有余,我住在大舅舅家,想什么呢你!”
两人正在合计算盘,那头司马析的身影姗姗而至,那人换上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檀色外袍。
“司马析,这儿呢!”顾钟朝他招手,像是自来熟。
“你们找我什么事。”司马析语气平淡,神色不算热情。
“你住学舍了?那个陆夔知道吗?”高玖容问。
“知道。”
“为什么不留在安国公府?”
“不好叨扰。”
“你是怪我安国公府亏待了你?”
“不敢。”
两人一问一答,顾钟杵在一边干看着,觉得没意思,不服气地凑上去插了一嘴:“好了好了,住学舍就住学舍!”
高玖容暗地掐了他一把,顾钟差点痛呼出声:“那个那个,司马公子,要不还是住安国公府吧,地方大,环境好,所谓住得好才能睡得好,睡得好才能学得好——”
“二位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
“司马析——”高玖容叫住他,对方没有回头,她快走两步跟上去,凑近低声道,“我好心告诫你,洛平于你而言,不安全。”
司马析回身,同她对视:“高小姐,前几日我已说明,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也允诺绝不会伤害任何人。我来洛平和其他学子一样,是为了专心读书。你大可不必将我放在眼里。”
“我只是个普通人,无意和你们任何人攀上关系。”
他的眼神一直坦荡赤诚,言语间没有半分闪烁。
他不想和安国公府攀上关系,她知道。可惜他想低调行事,不过是痴心妄想。
“高小姐,再会。”司马析款款拜别。
“喂!你小子站住!”顾钟瞧着两人眉来眼去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高玖容的脸色越来越差,怕是那小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果然,司马家能有什么好人!
“算了,顾钟,我们走吧。”对方不领情,高玖容也不强求,她不过生了几分恻隐之心,加之少年信誓旦旦说的那些话,便想要护他一命,哪知对方不识好歹。
司马析不清楚司马氏两代人欠了洛平城多少条人命。首当其冲的便是薛家,薛家人不会对一个稚子下手,不代表别人没有心思。
等到高玖容走出一段距离,顾钟快跑上去拦住司马析,两人皆有意对抗,彼此没什么好脸色。
考试之时的那阵讽笑是顾钟带的头,司马析看在眼里。
“最后一箭你是有意射偏的。”顾钟扣住对方的肩膀,用力压制。司马析看着清秀文弱,力气却不小,闻言心下一惊,暗自发力,脸色倒依然平静无波。
“看来,你知道怎么在洛平生存下去。”顾钟浅声发笑,一把将他揽过来,束缚在自己的肩窝下,扣住对方,旁人见了只以为小儿打闹。
垂眸间少年眼色骤然发狠:“以后别用那种语气对她说话,不,最好的办法——”
顾钟将指尖压在锦缎的百福纹上,直指对方心口:“你明白怎么做。”
司马析气力虽大,多是蛮力,顾钟到底出身武将世家,功夫手段尽管稚嫩倒足以压制住这股子蛮劲,然后在对方挣扎之时又猛然卸力,司马析便沿着台阶踉跄了几步,狠狠跌在草地上,姿势狼狈。
“公子!公子!”司马析的书童福恩正巧从外面匆匆忙忙赶回来,手里原本拎着包袱顾不上了,一把甩开,将主子小心扶起,扭头狠狠质问“凶手”,“你干什么!”
福恩也只不过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顾钟掸了掸衣袍,潇洒退场。
福恩气不过,正要追上去,司马析拉住他:“好了,福恩,别让人看笑话。”
“凭什么啊!”福恩孩子心性,有什么话都写在脸上,一时半刻竟是要哭出来,却还记得压低着嗓子抱怨,“好歹您是王府的小公子,那陆大人不知跑哪儿去了,把您给丢下,难道您来洛平是来受欺负的吗?”边说着,边抹起眼泪来,再悻悻捡起包袱,跟在司马析身后亦步亦趋。
前面踉跄的步子缓了几步:“你倒是……说得对。”
司马析在心底自嘲,他来洛平可不就是给人欺负的吗。
“信送出去没有。”
主仆二人沿着回廊往里走,也不怎么在意他人探究的目光。聊到正事,福恩心情才活跃几分:“公子放心,送出去了,店家说至多半个月就能送到淮安。”
“也不知道阿娘过得好不好。”司马析想着这一来一回,要收到回信就得一月有余。那时候的洛平天气已经很冷了,不知道淮安城的秋冬是何天气。
他还没见过淮安的秋天。
忽又想到自己踏上洛平城青石石砖的第一日,想着不知洛平的深秋会是何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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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马车出来了,薛珈随驾。”
阁楼顶层可将太学前后一览无余,每条巷子的动向纳入眼底,寸寸分明。武乙泊倚在栏杆处凝神远眺,金顶华丽的宝盖马车缓缓向城北的宫城驶去,反方向的狭窄甬道停了一辆简陋的马车,依次上了二人,往城南宣阳门靠近。
“需要让守城卫兵拦截吗?还是让陆大人暗中派人监视。”武乙泊见那车马行驶速度疾快,走得又是近道,怕是眨眼间的功夫便要出城了。
尽管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对方也清楚暗处的窥伺。
陆夔在雅座上慢饮茶,坐了一日,他倒真有些乏了:“你在洛平待的日子久,可知京都哪处风景最迷人?”
“自是京郊的雁回山,春日万花齐放,秋日层林尽染,京城的有钱人最喜欢去此处集会游赏。”
武乙泊本是摸不着头脑的,回答问题后却是茅塞顿开:“你的意思是说,皇帝和世子在雁回山碰面。”
胜在阁楼顶层可以远眺城南雁回山,一个绰绰约约的青秀阴影,也能瞧见漫山斑斓颜色。
“陆夔,我且问你,坊间传闻殿下亲手——”武乙泊比了比动作,“可是真的?”
陆夔侍奉司马氏两代雄主,这些宫闱内情一定知晓。
前年司马沛鸩杀先帝陈焕之事武乙泊参与其中,此事倒未抬上明面,陈焕陈燎两兄弟大抵早产,身子不好,一命呜呼也算合情合理。但论起十多年的资历,现今追随司马沛的势力不少是在他击败叔父司马铭、正式接管会稽王府之后的事儿了,唯有陆夔,屹立不倒。
“殿下和世子的父子关系如此僵硬,怕不只是因为世子的皇室血统吧。”
陆夔似作沉思,情绪不明,手上的动作显得有些迟钝,茶盏悬在半空,将饮未饮,也不把玩,只静静地顿着,就好像神思沉入记忆的最底层,缓缓逡巡,寻找一个正确的出口。
陆夔当年算是策划宫变之谋的舵手之一,可惜作为军师和谋臣,他并未亲上战场,等胜利的消息传来,他一面惊喜,一面翘首以盼,一面又是忧心。
忧心司马沛日后如何同福仪长公主相见。
再听到消息,只知福仪长公主死于乱军之中,司马沛没有将她的尸身带回来,他下了军令,不许任何人讨论此事,自己也闭口不提。
陆夔依稀记得,那日杀入皇城,福仪长公主带着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活了下来。
“走吧,出城。”茶盏冷了,陆夔没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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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回山对面的小山坳是留宿歇脚的好地方,洛平的宵禁严格,有些过路的商旅或是赶着入城的小贩错过了时辰,便会在山坳周围开设的客栈旅馆歇一宿,等明日开市的鼓声一响,直接入城,不过一里路,而且,还能观赏对面雁回山的盛景。
这山坳不知是谁家的产业,打理得十分红火,山坳最高处被单独圈了出来,好生置办了物件花草,俨然一个私家园林,只接待最有权势富贵的人物,一丛林园取了“望观岚”的雅名,直面雁回山百里风光,一座难求。
望观岚今日被人包场。
暮霭渐起,万鸟呦鸣,不多时,清脆震耳的鼓声从城中飘出,马车驶出宣阳门,随后各处城门沉沉合上。马车一路南行,抵达雁回山下。
山野田溪间的蛙鸣奏响最后的夏暑,鸣声没有平素聒噪,此时夜色侵袭,吞没了周围一切景致,马车却未点燃灯笼或火把,凭借着月色疾行,直到板桥截断了清溪,溪水潺潺取代了蛙鸣,马车顿留,与板桥上的萧瑟人影相对。
薛珈愣了几瞬,觉得眼前之人有些眼熟。
“公子,到了。”薛珈替天子打帘,那人岿然不动。
陈燎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中窜出,失了礼仪,声声如泣:“表哥!”少年扶着门框,身体战栗不已。
他们有多少年不曾相见。
那人踩着银碎的月光向前跨了两步,身段端方,自有气度,而后拜伏:“臣,司马郴,叩见陛下。”
再相见,一人成了将军,一人成了皇帝。
也算是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陈燎冲下车马,投奔到男儿温热结实的臂弯里,司马郴稳稳环住了他,将他抱起,颠了颠:“恕臣冒犯,陛下好像长大了很多。”
“是。”天子终于回到了小时候,搂着哥哥的胳膊无比安心,双方都陷入一种久别重逢的打量,看看彼此这些年的痕迹。
故而月光下,男人脸颊边狭长突兀的疤痕异常刺眼,陈燎不敢碰,只是咬着唇闷声哭泣。
“陛下,恕臣死罪,臣无能,不能救先帝、陛下于水火之中,酿成大错,万死难辞其咎。”司马郴红了眼眶。
在彼此的眼底,他们的眉目是如此相像。
“我知道,不是表哥的错,当时你在军中,以司马沛的势力,要困住你很容易。”陈燎抹了抹眼泪,觉得此刻的模样确实有些不成体统。
“这些事以后再聊。今日还有一人随我而来,是薛司空的少子,薛珈,薛大人。”
闻声,薛珈才从幕后礼貌登台,冲对方施礼:“在下薛珈,见过世子。”
司马郴如是回敬:“见过薛公子。薛公子不必唤我世子,我的表字为长桓,薛公子长我一岁,唤我长桓即可。”
“我的表字是元玉,长桓也可唤我元玉。”
两人介绍完毕,这才直起身子仔细端看,司马郴眉目与天子五分相像,薛珈原以为是因这个缘故才觉得对方有些眼熟。
“原来是你!”薛珈既惊又喜,眉目飞扬,语气激动,“那日五台山下救我的侠士竟是你!”
那道疤痕走近了看十分扎眼,薛珈一见便立刻想起自己的救命恩人来。当日他前去五台山请安定侯顾亭奇出镇淮安,路上果不其然遇到袭击,自己虽有武艺但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正巧一少年打马路过、仗义相救。
相比之下,司马郴显得从容镇定地多:“不是偶然,你去五台山的事我知道。”
“司马沛也知情。”
直言不讳叫出会稽王的名字,薛珈真是没想到。
“这倒是在意料之中,我在满州已经见识过他的暗网。”
“满州?”司马郴疑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陈燎有所顾虑。
“我定了望观岚以障人耳目,雁回山下有座道观,不若去那里商谈。”
司马郴上前领路,薛珈和天子紧随其后,不禁感叹司马郴心思缜密,安排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