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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弑母 ...


  •   道观在一片深林处,司马郴或与道观内的人为熟识,有个面皮白净的小道士提灯立在曲径尽头相迎,一路通到道观最里,静谧幽深,唯有竹叶梅枝在月夜秋风中簌簌回响。

      厢房内燃着一盏油灯,有丁香味。

      那小道士一路上一声不发,将客人引到住处后又默默离开了。

      司马郴阖上门:“他是季潜大人的遗孤。”

      季潜,慜帝朝的侍郎,同样葬身于宫变。

      那份名单在场的三人都曾见过,并且铭记于心。

      “此前隆城之战,是司马沛与北戎的王族吉成秘密订盟,戎族不战而退。”司马郴开门见山,“当时他有意将我调离,盟约的具体内容我不得而知,不过,北戎军队确实退出了隆城。”

      “前不久朱润汝还上过奏请,希望给北边边郡扩军,防止北戎再度南下入侵。”陈燎默默想着其中关窍,“若按表哥所说,怕是他知道点什么。”

      “去年我入云中作战,被敌军围困,我派人去向并州请求增援,朱润汝假装贻误,并未出手相救。”司马郴答道,“他不会眼看着冀州、幽州做大压制自己,扩军,多半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军权。”

      “不过,这个建议倒是可行。”

      行军打仗之事,薛珈并不精通,故而一直不曾发言,谈及扩军,他却是开口:“此时怕是难。”

      “这两年关中、关东灾害频发,国库支撑已是艰难,本想这次破釜沉舟,将戎狄赶出边塞后徐徐图之,恢复民生。此时扩军,人、财、物都不足。”

      聊到这儿,便聊到了先前的满州之事。三人互通消息,将这大半年的大事一一梳理。

      “我久在军中,他又对我多有防备,我知晓他在军中有自己的消息网,至于暗桩,怕是他经营的别的手段。”司马郴面色渐渐凝重,“听你这么说,他便是和满州撕破脸皮了。不过……”

      “不过什么?”

      司马郴整张脸浸在油灯发散的暧昧的光圈中,神情被这光圈吞没,在墙上留下浓重的剪影,薛珈看不懂他的表情。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是做无把握之事的人。他心深似海,又善谋划,行军布阵向来是走一步预见三步外的后果。刺杀乌哲,风险太高,得不偿失,如此紧要关头,他不会冒险打破结盟的。”司马郴缓缓道出自己的疑虑。

      对于司马沛的军事才华,他是佩服的,也因此对隆城之战如此深恶痛绝,隆城,本不该以这般方式收复,隆城之外的千里故土、这些年卫国殉身的将士,该如何算呢。

      “南方诸州,姻亲相护,盘根错节,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元玉所言,南方的豪族定不会善罢甘休,一直隐而未发,怕是在等待时机。”司马郴仔细想了想,总觉得有何关节被自己忽略了。

      薛珈将高家龙雀方印之事隐瞒,道:“我父亲已有预料,前不久让我请安定侯顾亭奇南下坐镇。”

      “安定侯?”司马郴和这位人物不曾打过交道,对于安定侯顾亭奇的认知多半停留于军营流传的事迹和几本兵书上。

      陈燎淡淡说道:“归根结底,仍是财用问题。”

      “我原本是想让表哥和薛少郎商议扩军之事,此番二十万大军回朝,决不能再让大权落入他手中。”

      “没有粮饷,朝廷始终握不了实权,何止司马沛,地方各大都督皆是虎视眈眈,相机朝中央发难。”

      “这次朝廷花了大力气想要收回地方财权,却不知能有几成成效。”

      结论一出,各人心底似乎都有些泄气了。室内寂寥无声,漏刻轻颤,合着屋外微微撩拨的风声。

      “广州。”低沉之声击碎了沉重凝滞的气氛,“广州地处三洋交汇之地,内外贸易发达,势力交错,若朝廷能重新控制广州,或为长久之计。”薛珈此前早有此想法,碍于要事重重,一直不得机会提议此事,“此地三教九流皆有之,若我们浑水摸鱼,借力打力,可联通内外,从广州入手把持南方命脉。”

      “岭外之地,距离京师千里之遥,脱轨多年,如何能‘把持’?”司马郴发问。

      “我去广州时,当地做买卖的什么人都有,码头混乱,地头蛇居多,官府无能,才致失坠多年。还有三洋海面上的海盗、各关头的匪寇、帮会的抢掠,等等。若官府有为,底下的百姓和商贩其实都希望能有官府庇佑,维护秩序。若我们顺应民心,重视民利,因俗而治,辅以强力镇压,应当可行。”

      “择其要旨,得选能人、强兵,方能在短期内得见成效。”

      陈燎不答,看向司马郴。

      对方捻着灯芯草,漏刻过了子时。

      房门突然被人敲响。薛珈离门近,猛然一惊。

      门外人声似虎啸:“少主,人已扣押在望观岚。”

      望观岚?薛珈倒是忘了此行后面还跟着几个尾巴。

      司马郴询问:“阿燎,我杀了武乙泊和陆夔,你同意吗?”

      少年将军抬眸,眉目哀戚,倦怠非常,他不是在以臣子的身份询问。所以身为天子的陈燎与身为弟弟的陈燎不知如何作答。

      他很纠结。

      他想杀人偿命,为了父皇,为了姑母,为了皇兄。

      两兄弟对视了片刻。陈燎没有从对方眼里看出犹豫和快意,平静的一汪深泉,于司马郴言,杀人已经是件寻常事了。今夜的大事,怕是从他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没人会想到司马郴这么快动手,武乙泊和陆夔没想到,所以单刀赴会,中了圈套。

      而司马郴也只有这一次机会。

      男人长眉低垂,随烛光黯淡,他点上新火:“阿燎,我这次回来,一是了却了母亲的夙愿,替她亲手杀了几个戎兵,二来,保护你。”

      “原谅哥哥这么多年没好好照顾你。”

      “你不能做的事,我来。会稽王世子,这个身份得物尽其用。”

      火光骤然璀璨:“阿燎,别怕。”

      他看见少年攥紧了拳头,眸光炯炯,身体却有些发颤。

      薛珈也很紧张,理智上说,这不是一个适宜的动手时机,司马沛的大军列队关外,即将抵京,此刻变故,只会授人把柄。

      但,作为臣子,他不能左右天子的决定;作为外人,他又怎能插手旁人的仇恨。

      陈燎看着他,看了很久,直到眼眶有了些润意,司马郴抬手摸了摸少年的脸颊。

      “罢了,今晚就给他们一点小小的教训好了。”

      门外动静窸窣,很快没有声响。

      “三千兵马,够不够。”司马郴的声音忽然沉得像冰,转头看向门口矗立的薛珈。

      “三千兵马,我的亲卫,精兵良将,跟随我远征塞外多年,能否算是强兵。”

      “自然算得。”薛珈笃定。

      司马郴于是起身走向端方秀整的公子:“元玉为能臣,长桓愿为强将。”

      “我与你一道同去广州,如何。”

      咫尺之距,儿郎相互审视、端详,司马郴的气质终归和洛平城内的皇族有些不同,经年之后,颊侧的疤痕压过了眉宇间的贵气,干脆冷冽,像一往无阻的刀锋,如何不让人心潮澎湃。

      “乐意之至。”

      击掌而合,高山流水,成全于这个暗流浮动的月夜。

      ·

      剩下的时间,便留给这对表兄弟。

      尽管多年来书信不断,但由于监视,许多真心话并不能行于纸墨。

      司马郴讲了疤痕的来历。

      陈燎讲了皇兄被鸩杀的经过。

      如此种种,算来算去,已有五六年光景。

      “表哥,你为什么不回公主府。”陈燎枕在他的膝上,像一只猫。

      “不去了。我没有保护好你和阿焕,没脸见母亲。还有,懒得见那些烦人之人,又怕扰了母亲清净。”司马郴数着漏刻的水滴声,气质渐渐柔软下来。

      “表哥,你不知道,有好几次,好几次,我做了噩梦,醒来想找你,却不敢唤人,那个清心殿空荡荡的,像棺椁,我就想,算了算了,我不做这个皇帝了。”

      话音断了,又过了片刻,怀里的人开始低声抽泣。他只是抱住小小的少年。

      “可是姑母说过,不要仅仅想着复仇,要时刻记着做一个好皇帝。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一个好皇帝。没人教过我。”

      “我就这样想着想着便睡着了,第二日醒来,我又做回了皇帝。”

      “……”

      絮絮叨叨好一阵,怀中人的声音愈来愈浅,愈来愈轻。司马郴得赶在朝会之前送皇帝回宫。他名义上还是龙骧将军,按理本应该和大军一起抵达,此时不便露面,入了京城,剩下的路就得交给薛珈了。

      司马郴背着少年出门,依旧是小道士在前引路。薛珈在道观门口收拾马车,对面的望观岚灯火通明。

      “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眼下天子安眠于儿郎肩头,有些话薛珈才方便说,“武乙泊是朝廷重臣,他堂兄刚刚打了胜仗归来,司隶校尉陆廷光也同陆夔多少有些关系,即便是会稽王世子,你若动手,一场腥风血雨怕是躲不过去了。”

      薛珈面色沉了沉:“长桓,你我虽是第二次见面,经过五台山那一遭,已算是生死之交。今夜你我剖心相对,我视为知己。有些话,我不得不直言相告,又或许你早已知晓。”

      “如今洛平城中还有位析公子,司马沛这时将他接回王府,送到京城,用意何为,你心如明镜。”

      一席话未说尽,司马郴出声打断:“元玉兄不必多说,我心里有数。”

      他将天子安顿好,下车,冲薛珈顿首三拜:“今夜事务繁多,我还未感谢薛氏救国之恩,于我而言,你们护住陛下,也是护住了我。”

      “陛下已经告诉我了,当日洛平各大官署府衙俱被控制,你父亲和大哥不顾安危,强闯入宫,护下陛下。”

      薛珈不敢邀功,赶紧将人扶起:“长桓言过了。先帝……”

      司马郴发出一声重重的鼻息,似在隐忍,重复了几遍“阿焕”“阿焕”,不再往下说了。

      薛珈不忍再提,登上马车,预备打马上路。

      “长桓,沈祭酒本来想托我问你一个问题,我不忍问,却又不得不问。”

      “请讲。”

      薛珈踌躇了许久,望向低处那双沉寂无波的眸子,他原本确是不敢问的。

      “沈祭酒如今正在修撰国史,写到慜帝卷,十一年前,六月十一癸卯日,福仪长公主生辰,司马铭与司马沛引兵攻入皇城,谋逆,死者漂橹,福仪长公主死,坊间传言为司马沛亲手剑杀。”

      “沈祭酒问,传言信否。”

      儿郎眉间的哀戚复现,就像山谷间逐渐浓稠堆积的雾,雾气萧瑟,人影寥寥。

      “有人问过我,子何恨其父。”

      “我答——”司马郴一直很平静,而这平静与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绪并不冲突,薛珈能觉察到,一时呼吸放轻,静待谜面揭晓。

      “父弑母,非亲,非臣,绝情,绝义。”

      薛珈心神俱震,对方仍是娓娓道来:“你转告沈祭酒,非传言,事实如此。”

      “若问出处,便说,其剑杀福仪长公主时,二人子在场目睹,恚恨终年。”

      临走之时,薛珈觉着那儿郎许是哭了,但他看不清,那人整个站在雾里,又穿了身黑衣裳,那时天才刚刚有了点亮色,薛珈忙着赶路,于是不再细细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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