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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可恨淮水远(一) ...


  •   淮安城的南边儿是临淮县,毗邻苏吴,靠着邗水,码头生意隆盛,路边酒馆茶馆邸店当铺,栉次鳞比,独具味道的还是十三人戏。不及靠岸,邗水两岸高高的楼台飘起五彩的纱帘,旋即是含情婉转的长调歌声袅袅盘旋而至,客船上的公子郎君扶栏凭眺,如痴如醉。

      “几年未回淮安,江南风光依旧,还是这般热闹。”乌篷船上,三人着骑服,头戴围笠,掩去面容,中间的一人通身还裹着黑纱,斜倚着,似在小憩。看身量,都是女子,纤细婀娜。

      临淮县在会稽王的封疆内,市井内外,八成的生意都和会稽王府勾连着。从邗水登岸转乘马车,一两日的路程便能抵达淮安。甫一靠岸,码头边一辆马车已是静候多时了。

      黑纱女子看来是身子不适,旁边两人一左一右架住她,似抱似揽,将人弄上马车,那女子只做任人摆布的木偶,一动不动。

      车上有一个马夫,谦卑行礼:“二位姑娘,酒主已经等候多时了。”

      “有劳。”

      马车缓缓驶入县城内。

      “妾妇登楼望天端,云色重重赴狼烟。”

      “可否为女叩玉门,好收丈夫赤水边。”

      马车露出一条缝,女子挑开围笠,样貌伶俐,往街左右瞟了瞟:“这曲子不是被朝廷查禁了吗,怎么还在传唱?”

      马夫憨厚,眉眼带笑:“姑娘糊涂了,这儿是淮安的地界,有何唱不得的。”抬首昂扬,好不神气。

      那女子看了一圈,便不再答话,安安静静扣上门。

      车内黑纱女子仍是靠在一人身上,瘫软如泥,双眸紧闭。

      “抬云的针法只有殿下能解,以她如今的状况,怕是撑不到殿下回来了,那银针已经逼近心脉。”

      “啊?”另一人惊讶出声,担忧之情溢于言表,“难道没有回旋余地了吗,我开始以为他让玉姐姐回淮安领罚还是顾念旧情的。”做她们这行的,任务失败了,基本上当场就被处决。

      女子重重叹气:“殿下的心思岂是你我能琢磨的。”

      “满州刺杀失败也不能全算是玉姐姐的错。”

      两人正说着,马夫叩响车门:“姑娘,到了。”

      三人中只有一人下车,入目处是一面绛色的酒旗,酒馆的铺面不小,内里乾坤更大,层层深入,设置了不同规格的雅座包间,廊庑回折,分割成各个小院,转了四五次道儿,终于来到一处围苑入口,围苑内有一位男子正在躬身修剪花草。

      “人已经送到了,接下来的路程就得劳烦酒主了。”她们是不入淮安的。

      男子回身,姿态儒雅,倒是读书人的气质,不知如何做了酒馆老板。他从袖口中抽出一张红笺递与她。

      “转道京都。”

      “京都?”

      女子诧异,仍是接了红笺:“既安排了你在此接应,应当知晓抬云的针法说是压制她的功力,实则封其经脉,断其血气,如今我瞧着那银针已快逼近她的心脉,不出半月,必死无疑。”

      “既是说将人送去京都,可留下了缓解之法?”

      “你们倒是姐妹情深。”男人冷笑一声,又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小匣子递来,“放心,死不了。”

      “哼。”

      “对了,如今江南可不太平。别看淮安城附近一片升平,出了这片地界,到处都是乱民。我劝你走水路,取道荆州去京都吧。”

      女子蹙眉:“路上倒是听说了朝廷下派巡南使之事。既有朝廷驻军,又有命官坐镇,平定民乱不是易如反掌?”

      男人不搭话,故作高深地比了个“不可说”的手势,示意女子可以离开了。

      再出酒馆,女子手中拎着食盒,利落上车,将红笺和木匣拿了出来。

      “殿下留了药,看来还是对前玉手下留情了。”两人将解药给黑纱女子喂下。

      “消息说让我们将人送到京都。”女子拆开红笺,表情微微纠结,“这药也只作缓解之用,前玉的命虽是保住了,看今日情形,我们到了淮安才通知说去洛平,一路周折,怕是存了折磨她的心思。”

      “罢了,这些我们管不了,还是尽快赶路,早一日到洛平,她还能早一日解脱。”

      两人正说着,没料到药效之快,眼见着黑纱女子突然全身抽搐,往前方直直倒去,呕出一汪乌血,浓稠如墨,整个人蜷缩在木板上连连咳嗽,仍是未睁眼。

      “水……我要水。”声音似砂石相磨,撕裂着呜咽。

      两人手忙脚乱,翻出水囊,又将人小心翼翼揽进怀里,小口小口地喂她,她多日不能清醒,自然无法进食,到如今怀中人已是形销骨立,虚弱万分。

      “张郎耶,我来赴约!”

      马车外传来一声鼓响,女声引吭高歌,紧接着乐声四起,苍凉壮烈。

      “可恨……淮水……远……”

      怀中女子不知有无意识,双眼闭阖,唇边残余点点血色,唇瓣发颤,弱弱唱出一句长调,却是呕哑嘲哳,混沌不清。

      两人惊喜:“是,前玉,前面就是淮水了,你快点醒过来。”两人试着将人唤醒,那人仍是没有半分苏醒的征兆,似在梦中吟唱,断断续续地,唯有这一句。

      “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到洛平,到洛平就好了。”

      ·

      此时的洛平城却是人心惶惶。

      上洛山西郊十五里,大军驻扎,划出警戒区域,禁止百姓靠近。

      不多时,来往旅客将这消息传入洛平城,顷刻京师震动,又片刻,宫中传出消息,说是并州刺史朱润汝递了折子,请求扩充北部边郡驻防军队,意图明显,便是向皇帝讨要这批士兵。

      人心浮动,各处都在讨论这些消息,里坊街巷的气氛一如宫变之日,凝重肃杀。

      太学作为士人聚集之所,自然无可避免地成为舆论中心,学生们三五成群,无心课业,皆在讨论这件事,其中不少人亲身经历过前岁洛平城的政变,虽说是宫城喋血,未殃及平民,当时中央禁军封锁城门,围禁掖庭和官署,形势之紧张,仍历历在目。

      尽管祭酒有意叮嘱,莫让这些风言风语传入新学,在座的都是贵族子女,一生下便浸在这染缸里,耳目聪颖,讲话又少有顾忌,更容易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毋庸置疑,司马析首当其冲。新学内有一位名叫崔松的贵公子,是最近名满京都的士郎崔敬屏的侄子,出身太原崔氏,母亲据说是朱润汝的族妹。

      如今里坊各处皆是风传朝廷拉拢了并州刺史朱润汝,要卸掉会稽王司马沛的兵权。如此,也不必问前朝恩怨、家谱源流,崔松便是和司马析杠上了。

      这日下午是修习射术和棋术。学院将前院和后院各布置了十个箭靶,崔松原本在后院,得知司马析在前院,找人换了队,排在了司马析之后。

      前院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司马析好似未觉,眉眼平静,并未看向崔松。

      落在旁人眼里,便理解为司马析根本没将崔松放在眼里,暗地嗤笑,频频朝崔松看去。

      因之崔松刻意排在司马析后,司马析每射一箭,若这箭落在靶上,他所射之箭定会取而代之,稳稳钉在前一箭的位置;若司马析不慎脱靶,他必瞄准红心,争取射中靶心。

      这样比试一轮,少年们的好胜心被挑起,看戏之人也乐意添油加醋,于是场上乱了纪律,儿郎们三五成群挤成一团起哄。负责教授的老师霍均霍校尉站在几尺开外,扶腰站立,跨着大步,显得悠闲得很,并未干涉。

      “可惜高玖容今日告假了,不然我真想看看她会是什么态度。”

      “还能什么态度,你瞧瞧她正眼瞧过这位析公子吗?两家世仇,她没杀了司马析就不错了。”

      儿郎们一边讨论,一边哄笑,一边看戏。

      接连十箭,崔松的箭羽全部牢牢压制住司马析,直到对方拉不开弓,大获全胜。

      崔松洋洋得意地举起弯弓:“司马析,你可服输?”

      服输,这个词用在这个场合确实微妙。既是让人宣布认输,还得要人输得心服口服。

      司马析喘着粗气,全身被热汗浸没,窘迫狼狈,弓箭已无力提起,被搁置一旁,人却是直着腰,眼睛盯着趾高气昂的对手,一眨不眨。

      “喂!我说你爹,大名鼎鼎的会稽王、大司马就要回京了,也没见人来请你!宫里可是要举行宫宴的,该不会你还不知道吧!”崔松说得大声,既是有意宣扬,故而语气轻蔑,动作夸张,引得一众人频频发笑。

      箭靶之后,霍均一身玄色军服,冷硬地立在那里,不动声色,不置一词。

      “崔松,你赢了。”司马析拾起弓箭,他的确有些羞恼,自己练习多日,得霍校尉指点,却没有进步,被人嘲笑也是应该的,他认输。

      司马析抬步要走,崔松有意刁难他,故意截住他的路,场面瞬间剑拔弩张起来。

      “进京了!进京了!”

      “进京了!进京了!”

      院外传来震耳欲聋的铜锣声,混杂着嘹亮的人声。不多时,这股躁动与喧闹越来越大,整个太学也被点燃,监学官跑上了最高处的钟楼,用力地撞响了铜钟,一击接着一击,儿郎们翘首,默契地望向最高处,心底默数,太学放课为九声,申时;到第八声,众人等了许久,没有第九声落下,随后,学官宣告:大军入京,太学提前放课,举国同庆,百姓观礼。

      一直置身事外的霍均这才动了动身:“好了,大家都听到了,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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