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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可恨淮水远(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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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来得突然。
中央御街已是人山人海,百姓攒尖了头往最前面挤,洛平各大酒楼也是人满为患。胜在太学背靠宫城,离北城门相近,片刻功夫,学生们作鸟兽散。
羽林军鱼贯而出,执戈巡视,不多时,华光璀璨的銮驾缓缓出城,一如年初祭郊之礼。
洛平城北边的大夏门是历来迎接北征军凯旋之地,此时城墙上布置了几十面铜面军鼓,号角林立,红旗猎猎。朱红城门大开,但守卫森严,已经禁止行人通行。之后,天子与百官会登临城上,共同观礼。
人去楼空,夕阳斜照,金铎传出的风铃声显得格外动听,廊下一大人一小儿齐肩而坐,遥遥听着外面天地传来的沸腾人声。
霍均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壶酒,太学明令禁酒。
“霍校尉,我辜负你了。”司马析颇为丧气地垂着头,细细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总是握不住弓,是不是我太笨了。”
霍均神情散漫:“你才多大!再等几年吧,个子长开了就行了。你小子力气大,是练武的料。”一句话一口酒,酒壶很快见了底。
这厢闲聊着,中央御街似乎已奏响凯旋之声。霍均听过这曲子。
“霍校尉不去观礼吗。”司马析好奇问道。
“那你呢。”霍均狂悖地大笑一声,扔了酒壶,靠在梁柱上,坐姿肆意,半垂着眸。
司马析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坐着,双腿悬在半空中闲适地晃荡,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上的云,或是偶尔飞过的倦鸟,又或是伸出手来试图捉住风。
两人这样静默了许多,司马析以为霍均该睡着了。背后的男人却突然出声,声音很浅,还是把他下了一跳。
霍均看着他,说:“我有个儿子,今年应该同你一般大。”
应该?司马析听不懂,不解地看着他。
霍均说这话的时候含着一股淡淡的笑意:“别这么看着我,我也记不清了。他们母子被戎军掳走了,就这样。”
“霍校尉……”
此刻门环却被人不合时宜地叩响,截断了他的话。司马析与霍均齐齐看向造访者,是个男人,和霍均差不多年纪,也是一身玄色军服,外面套着铁甲,轩昂魁梧,神色冷硬。
司马析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快。
霍均未起身,诘问道:“来人是谁?”
男人亮出金色令牌:“会稽王殿下一等亲卫,郑谟,奉殿下令,迎公子登楼观礼。”
霍均朗声笑笑,贺道:“你等到了,接你的人来了。”
司马析的表情并没有预想中好看,他确实紧张,却不觉得十分欢喜。
“霍校尉,我想你同我一起去。”儿郎天真地说。
霍均默了一瞬,大致也猜到了司马析的顾虑,他将人提溜起来。
“登楼观礼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傻小子。去吧,宫宴之后替我捎点好酒。”
司马析深深看了他一眼:“我记住了。”然后跟着男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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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丘里又称王子坊,原是王公贵族住的地方,可惜这一代的皇室没什么亲戚,坊里渐渐冷清下来,野草蔓长,枯叶丛生。
两人一路上没说话,跨过一路残破之地,直到巷道渐渐变宽。
砖瓦围墙、花草树木呈现出一片衰势,石砖路上没有车辙与行人日复一日来往留下的痕迹,院子的围墙比一路看过来的高半寸,屋瓦是琉璃的,飞檐高高翘起,涂着五彩漆,瓦当印着一个独特的符号,瞧着像是篆文,但儿郎识字不多,又是古文,不知是何字。
院子竟然占了一条街,一直走到最西端,正门才渐渐露出端倪。与路上的萧瑟景致相比,府邸正门精致奢华,令人咂舌。铺首是一对龙凤,造型奇巧,见所未见,口中衔珠,通体透明。门钉金光灿灿,似是鎏金质地。
牌匾高悬,朱红底,金色文,古朴敦庄的四个字:长公主府。
侍卫从府门沿台阶而下,约莫十来个,个个执戈握剑,严阵以待。郑谟递上令牌。侍卫放行。
长公主府,司马析想了想,应当为福仪长公主府。
“我们为何来此。”司马析停住脚步。
已经跨进府邸的将军回身,面孔板正,毫无波动:“这是殿下的安排。”
“登城观礼,公子这身衣裳怕是不妥。”
司马析闻言打量了一番,这倒是实话,衣服皱皱巴巴的,浸了汗,有些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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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司马析明白霍均所说“不是什么人都能登楼观礼”是何深意。
从公主府出来换了轿辇,八匹大马拉着,纱帘是金丝绣的,一路直通大夏门。
楼上的百官望向登楼口的朱红华盖,彼此询问:“会稽王的轿辇怎会出现在此处?”
这动静自然惊扰了天子,陈燎身侧只有一位内侍贴身伺候着,许泰离得不远。今日薛家父子缺席,大家皆以为他们是留在宫中安排晚上的宫宴,毕竟以薛氏和司马氏的恩怨,同僚和百姓在场,不知此等情境下见面彼此是何表情。
“陛下,是会稽王的轿辇,好像是那位少公子,司马析。”怀辽低声通禀。
陈燎有些惊讶,压着情绪,波澜不惊道:“朕知道了,让人领着上来吧。”
“诺。”
百姓被羽林军拦在一定距离之外,忽然冒出三个脑袋,插着缝挤到最前。
一边挤,一边说:“别挤啊,别挤。”
顾钟撑开胳膊,让高玖容安全地钻出来:“珍珍,这儿!”
高玖容拎着裙裾,裙摆被人踩得稀巴烂了,身后跟着薛愈,固执地帮她拎起裙摆,嘴里念叨着:“麻烦让让。”
好在三人动作灵活,身量纤瘦,虽被挤在角落,尚算抢在前排,仰头对着大夏门,离得非常近。
“珍珍,你还好吧。”薛愈大口大口喘气。
高玖容也是脖颈发红,手臂酸痛,仍是安慰道:“我没事,你们没事吧。”
“那不是司马沛的轿辇吗,怎么会在这儿?”顾钟指着对面的登楼口。
话音刚落,幔帷被侍女缓缓掀开,不多时,人群给出答案。
“这是谁啊?没见过,也不像那位世子啊。”
“不是说来了位小公子吗?之前还借住在安国公府嘞。”
耀目的银翅簪嵌在青玉冠内,墨发成束,配着群青色的绸缎礼服,墨色配紫,向来是身份显贵的象征,衬得人俊朗清贵几分。紫服,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穿的。何况,他还是乘司马沛的轿辇来的。
“公子,该登楼了。”郑谟见司马析一动不动,轻声提醒。
司马析自然瞧见了人群中的三个小儿,两方一左一右,直直对上,但隔着些距离,看不清细节。
儿郎忽然望了一眼大夏门,云霞流散,像飘逸的鸟羽,又像澎湃的海浪,高楼挂起彩绸,颜色比晚霞还鲜艳动人。这城墙这般高,自然,占地也极大,从这头走到那头去,有几百步的距离。
“郑谟,我不上去了。在这里观礼也是一样的。”
郑谟神色出现一丝崩动,变了又变:“公子,这怎能一样呢?”他低声相劝。
“为何不一样。”司马析直言发问,语气笃定,“你告诉我,哪里不一样。”
郑谟哑然。
僵持的片刻,城楼四翼的号角奏响,发出悠扬的沉吟声,回荡在洛平城上空,与归巢的鸟鸣共振,更添苍茫。
“奏乐鸣鼓!”
鼓声齐奏,错落有致,曲调磅礴,映衬日暮时大地的安宁祥和。
城外传来相和的鼓声,有人高呼了一声“列阵”,蓦然大地震动,人声冲天,金戈脆鸣:“佑我国疆,安我生民!”
如此重复三次,气势震天,直逼云霄,在场之人无一不感念落泪。
“大司马、大将军司马沛率大军凯旋回朝,幸不辱使命,愧负皇恩,收疆护土,得天命保佑,托陛下洪恩。”
大夏门城外,汗血宝马之上,司马沛一袭金甲缓缓向前,离入城只有咫尺之遥。
“将士们辛苦!大将军劳苦功高,还请速速入城,犒赏已经安排下去,今日城内城外举国同贺!”
鼓声变换,铿锵洪迈。马蹄声竟没被鼓声压下去,一起一伏,敲击人心。
旋即,人群哗变,发出惊呼之声。
最先跨入城门的不是司马沛。
这确是礼制。
大军入城,皇帝会册封礼仪官作为指引,在前引路,祝唱贺词。军功卓著者还会赐予九锡之礼,当然,数年前司马沛已加封九锡,又是异姓王,他的礼仪官名位唯有三公匹配。今日只有司徒董卿炎出席观礼,大家便以为礼仪官会是司徒大人。
“是司空大人!”
“居然是薛大人!”
金甲大将军驱马上前,身后的士兵分出一条小道,来人缓缓登场,青色官服,羊脂白的美玉顺着绸缎垂在身侧,高冠耸立,华发美髯,肃肃沉着,当是晋国第一辅臣薛觉义无疑。
两人交错的瞬间竟还回身颔首,神情亲切!
人群中,高玖容静静看着,看着自己的阿耶打马走入大夏门。
马上之人神容肃穆威严,昂首挺胸,平视前方,故而并未看见隐在人群间的小丫头。
薛愈亦是沉默不语。三人追随薛觉义身影而去。
百姓议论纷纷:“薛司空怎会成了会稽王的仪官?”
“这两家可是世仇啊!”
“这利益面前哪有什么世仇啊,也不想想如今形势变了。”
“这样也好,他们两家都能握手言和,这安稳日子还能过几天!”
议论并不影响仪式的进行。
司马析立在角落,他看见高玖容他们跑开了,人们的脸色也有几分怪异,可是他并不知晓原因。
直到梦中的那个人驱马一步一步走入他的视线。
越近,司马析看得越清晰。“那个人”终于渐渐有了轮廓,真实地站在自己面前。
司马沛跃身下马,身上的盔甲沉声作响,男人很高,比高博彦还要高大威猛些,眉眼深邃,鼻梁英挺,不怒自威。
这一刻司马析终于承认,为何所有人都说自己不像其父,更肖像母亲多些。
他眉宇间因舟车劳顿有些疲色,朝儿郎伸出手来:“不是让你登楼观礼吗?怎么,不愿意还是怕了。”语气算不上温和,比霍均的声色醇厚、低沉,这倒是符合司马析的想象。
“我不愿意。”他眸光向上,要仰着头才能将“父亲”看得仔细。
“倒是坦白。”
“你心中对我有怨,甚至是恨,怪我将你们母子抛弃多年。”同样地,司马沛也很坦诚,“我不强求你叫我一声‘父亲’,往后,你是我的儿子,这一点你要记住。”
司马析眸光晃了晃,他嗫嚅着说:“我知道。”
“好了,郑谟,你护送公子进宫。”
“今夜宫宴你一同出席。”
他没给司马析答复的时机,儿郎便这样不明所以地再次被塞入轿中,走向那座像崇山一般可望不可即的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