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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真心换真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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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来这里是做质子。咳咳。”
司马析佝偻着身子,双手攥紧锦被的一角,举起,与窗边晦暗不明的眸光好似对视——他不确定对方能否看见自己的真心。
两人都还如此懵懂,如此赤诚,爱或恨,喜欢或憎恶,投缘或无缘,见面的第一瞬就决定了十之八九。
“高小姐,这样的锦被我是第一次见。”他的语音淡淡的,比耳廓边萧索的雨声还清浅,高玖容却听入耳,落了心。
“我没有骗你,半年前,我还叫王亭山,只是亭山脚下一个牧童。”
烛光越来越浅淡,外面的天光越发明亮。雨快停了。
“我只是想抓住求学的机会,不会伤害你,不会伤害任何人,那些事我不会配合的。你放心。”
这一番辩解耗尽了司马析全部力气,他怏怏地倒下,书卷随着动作滚了下来。顷刻,脚步声起,茜色的裙裾落在他的视线内,少女弓腰拾起,没有看他。
维持着一种僵硬的姿势,高玖容开口:“洛平城内的人多不善,你不适合这里。但是——”
但是什么?
司马析想努力维持清醒,身体的虚弱强制他昏死过去。
罢了,阿娘说交友就是以真心换真心,若对方没有真心,自己被扫地出门也是正常。
大不了再回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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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在世子这个年纪早已成婚结亲,殿下相看了一圈,觉得还是洛平城的贵女担得起王妃之任。”
雨过天晴,水汽弥漫,沁人心脾。
高博彦和陆夔二人踏上飞檐亭,四周被水域环绕,寂静无人。
见身边的年轻人垂头不语,陆夔干脆开门见山道:“博彦,我直言罢,玖容虽姓高,可薛家这一辈就一个女儿,以朝中如今形势,她未来的身份要么极贵,要么——”
“你当初同薛家结亲,就当料想今日势必作出抉择。”
“比起中军将军的职位,或许儿女亲家更有诚意一些。”
“如何?”
四周一时只有风声。
高博彦动了动身,作揖道:“玖容年幼,且不说此时言及婚事尚早,如陆大人言,她的婚事也不是我一人能作主的。”
拒绝之意婉转又明确,陆夔不恼反笑:“看来高大人有更高的志向。”
高博彦收敛神色,没了客套寒暄的礼貌姿态:“上洛山之事我确是看不出殿下对我的信任。”
“有些事,还是等殿下回京再说罢。”言下之意便是说自己只是不信任陆夔。
谈话不欢而散,个人心里都有算计,有些话也不好点破。
出了飞檐亭,陆夔不知是何去向,高博彦在池边赏了一会儿菊花,高永领着一行人从外庭匆匆走了进来。
“那小公子不是染了风寒吗?怎会这般严重?”
一众大夫凝神屏气,不敢答话。
“怕是水土不服的缘故。京城的气候这段日子向来是阴晴不定的,饮食和淮安又大不相同,再加上思乡情切,情绪不佳。大夫施了针,眼下已经清醒过来。”高永一一作答,心中非议:那陆夔倒真是狠心,连样子也不做做,把人交给了安国公府便全然不理了,好歹是位公子。
高博彦不再深问,顺着石子路来回走了几步,再抬首,吩咐说:“让主簿来一趟府。”
高永猛然一惊,国公府的公文向来是自家将军亲自处理,从不假借他手,主簿、长史等的文吏形同虚设,除非一些正式的、有严格措辞要求的官方辞令才会动用这些专业的文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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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公府平静了几日,至九月十七,临近太学开课,整个洛平城热闹起来,府内也响起一串临时抱佛脚的朗诵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珍珍,你怎么还再背关雎篇?亭山都比你背得多!”在贬损自家表妹这一块儿,薛愈颇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气恼在的。
每至开学,他就要肩负起教导珍珍入学考的艰巨使命,往往还附带一个顾钟,今年倒好,顾钟跟着任博士闭门苦读,又加上了司马析这么个不知怎么形容的人。
说恨自然是谈不上的,要说忌惮、防备,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好像也犯不着,何况人家彬彬有礼,勤奋刻苦,比只会气死自己的高珍珍不知懂事多少倍。
唉。薛愈心底哀叹一声。
“这篇长嘛,我又不知其意,只能硬背!还不是你讲得不好!”
高玖容扭头就扣了一锅,激得薛愈哑口无言,他怎么说!他还能怎么说!总不能让他给表妹讲关雎篇吧。
“那人家亭山也不知其意,怎么就能背下来?自己不用心还狡辩!哼!”
石榴树下一片绿荫,很快因为两兄妹的打闹笑得发颤,日光晃了晃,树枝摆了摆,只有小儿蹲在草丛边捧着书卷,怔怔看着他们嬉笑。
“玖容,阿愈!”温柔的唤音打碎了美梦,司马析偏头看去,廊墙尽头站了一位姿态优雅的妇人,他这几日经常见到,是薛愈的母亲,每次都是站在十步开外叫他们,从不靠近。
司马析想,或许是因为自己在场。她和珍珍、薛愈不一样,但至少她允许他们和自己做朋友。
因此,少年每次遇上都会积极地朝妇人所在的方向行礼作揖,表示感激。
高博彦启程去淮安的事已经提前跟珍珍说过,只不过朝廷一直没有批示他的奏请,所以不知道哪一日离开。批准他卸任中军将军的诏书昨日晚间才下达,是薛珈亲自送过来的,陆夔当时也在场,故而此刻安国公府门前很是热闹。薛觉义没来,薛府这一辈的才俊薛珈和会稽王府的家丞陆夔俱是在场,康义里的贵人们爱看热闹,何况今日这热闹又有些不一样的意蕴在,一个个攒尖了头瞄着几人间的互动。
京城谁不知道会稽王殿下不日抵京,此时安国公高博彦自请卸任中军将军一职,听说朝廷压了半月,高博彦一请再请,最后才勉强同意。而朝臣上奏的文书都会经过尚书台,如今尚书台的领袖恰是高博彦的岳父薛觉义。这等错综复杂的关系倒是让人瞧不清三家彼此间的态度如何了。
“愿博彦此去喜得麟儿,路途平安。”
“多谢陆大人了。”
陆夔命人递上赠礼,这赠礼不单单给安国公府,还有同在淮安的高家。
“爹!”
高玖容从一片衣袂中窜出来:“爹,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
“淮安路途遥远,你还小,等爹接阿娘回来,或许还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他难得柔情,蹲下来,一遍遍抚摸着女儿的发髻。
“入学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小舅舅在我也放心。我早走一日,也能早一日回来。”
“可是我想一起去。我不小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也不怕辛苦,我想和你一起去。”边说着,眼泪啪啪落了几滴。
高博彦并不是常在府,除了尚在襁褓中时,珍珍很少大哭过,和她母亲年轻时一样,是个没心没肺的性情。
“高永,好好顾看小姐,尤其是她的学业,不可荒废。”他收起那一抹温情,用着最惯常的冷面和严厉来应对女儿的哀求。
在洛平,至少薛家能护着她。
“姐夫,早去早回。”
“博彦,一路小心。”
许玉卿和薛珈站在人群的另一头,和陆夔遥相对立,与在场众人寒暄道别后,车驾队列缓缓向前,看戏的人群如鸟兽散,薛府一行人还站在路口目送。
“珍珍,别怪你父亲。”许玉卿将她抱起,“他有自己的苦衷。”
高玖容埋在她的肩窝处,目不转睛看着前方,阿爹的马车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我知道。”
高博彦走了,陆夔似乎也不怎么好意思留在安国公府久住。司马沛在洛平并非没有府邸,福仪长公主府尚在,但除了司马沛本人和世子司马郴,其他人是不能踏进一步的。陆夔去了武乙泊的府邸,而将司马析留在了太学学舍,只余一个福恩作为书童随侍左右。
高博彦的车马驶出洛平的阊阖门,桥上杨柳零落得仅剩枯枝,护城河水面覆盖一层层落叶,人声车马交织,一少郎打马飞快入门,与车马错开。
高博彦掀帘,那少郎马术极佳,灵活地避开人马,速度疾快,他仔细瞧了瞧,空中也只一缕红缨耀目,辨不清身形。
从阊阖门向东北望,是巍峨恢弘的宫城。
清心殿内,日光比往常明亮温暖几分。其实清心殿常年闭窗,天子体弱,自幼夏日不能饮冰,冬日不可临热火。内侍们也很诧异今日天子怎会吩咐开启朱红大窗,殿内,和寻常一样,薛珈随侍天子左右,禀奏事宜。
御桌上摆开一卷七尺长的绢帛,绢帛上落满密密麻麻的墨痕,字迹倒是端正又不失飘逸之风,看着赏心悦目。
“朕听说你去了一趟五台山,可还顺利?”
“谢陛下挂怀,路上确有些险情,幸得一侠义之士襄助才安全脱身,安定侯已动身南下,会在会稽王抵达洛平前抵达淮安。”薛觉义交代方印之事不能外泄,故而陈燎以为是南方之事生变,才不得不需要顾亭奇亲自坐镇。
“那就好,说服安定侯可不容易。”
薛珈颔首:“确实。不过好在安定侯是个有癖好之人,爱好对弈之术,家父把祖上传下来的一本棋谱送给他,事情也就好办许多。”
“看来传闻也有可信之处。”
君臣二人聊了一会儿闲话逸闻,终于回归正事。
“这是太学名单,陛下请看。”
陈燎俯身,一行行细细浏览,读到几处,心中所想不自觉发而出声,眉目舒展,有快慰之意。
“南阳萧子楼,徐州姜唯,太原崔敬屏,这些人皆是经学世家出身,竟也愿来太学求教。”
薛珈笑意更盛:“回禀陛下,何止这些世家子弟,各经博士中萧、谢、王、崔、董都有大儒应召,沈祭酒这几日正忙着和老友把酒言欢呢。”
陈燎连连点头:“好!好!好!”
“朕观绢帛上的名单,南方十三州的学生少,会稽杜氏也无人应召。”
气氛微沉。
会稽杜氏名誉天下,除确有实力外,得益于会稽王府多年来的扶持。几十年前,魏国皇帝尚有实权在手,处于上风,为削弱司马氏,下一诏令曰不许司马氏子弟入京治学。结果司马家索性转头扶植起自己的学府,到如今会稽杜氏声名鹊起,与太学一南一北分庭抗礼。
“罢了,不说这些,至少开局不错。”
陈燎合上卷轴:“倒是忘了一事,前些时日朕对你说过,要介绍一人予你认识。”
提及此,薛珈眼眸一亮,他不好主动提起此事,没想到陛下还记挂着。
“他应该已经入京,明日太学讲学结束后,你便能见到他了。”天子脸上含笑,这笑又有些不一样,薛珈看不懂,也不好妄自揣测,领命退了出来。
离开清心殿,他还得去趟尚书台,将名单拿给尚书令过目。
尚书台最近这段时日忙碌异常,除了南方括田核查赋税之事推行艰难,北方战事刚了,大军凯旋回京,按礼,要在南郊北郊分别举行祭祀大典与凯旋仪式。可朝廷刚刚拨了银子下去安顿豫州受灾百姓、支出军饷,一时国库里的存银便不够用了。
各部曹的大人已经发愁了半个多月。
薛珈递了腰牌,进阁时,父亲正在和少府大人商量宫里夜宴的用度。祭祀大典先不说,至少天子宴请功臣的皇家宴席不能失仪。而司马沛名义上还是天子的“姑父”,某种意义上说又是一场叙旧的家宴。
薛珈不便打扰父亲的正事,乖乖候在一角静静看着。来往的官吏见是薛家少郎,匆忙间也只颔首打过招呼。直至日暮西斜,宫城的景阳钟幽鸣盘旋,各个宫殿前的守卫换了一遭,众人放下手中公务可以休息片刻。
薛珈插空凑上前去:“司空大人,这是太学博士和学生名单,陛下已经过目,请您审阅。”
薛觉义在尚书台有单独的书房:“进去说。”
室内明亮,桌上潦草一片,各类公文层层叠叠,却依着封面的颜色作了区分,也算乱中有序。
薛珈阖上门,轻声开口:“既是财用周转困难,父亲何不向姐夫开口?”
薛珈意有所指,父子俩视线隔空交汇。
薛觉义用毛巾抹了抹脸,精神稍佳:“你姐夫走了?”
“刚走,我和大嫂去送的,陆夔也在。”薛珈如实禀告。
薛珈犹豫了一瞬,想着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如实托出:“满州之事和方印不正是表明姐夫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吗?他娶了阿姐,在世人眼里安国公府和薛府就是一体。这些年您有意疏远他,我看在眼里,也是替他抱不平。”
薛觉义没有答话。推开书房西侧的雕窗,阁楼耸立,风云变幻尽收眼底。他转身招呼薛珈站过来。
“当年司马析还是庶子,被福仪长公主选为驸马一步登天,袭了他父亲的爵位和军权。在世人眼里,福仪长公主和司马析是夫妻,长公主更是有恩于他,可最终结果却是他两度引兵入宫,传闻福仪长公主为他亲手所杀。”
老人的嗓音很沉,说这些话时眼睫微微下垂,俯瞰着四面宫城。
“前年兵变,司马沛的军队很快攻占京城和宫城,你以为洛平城的宫门是那么容易能攻破的?”言罢,薛觉义拍了拍儿子的肩背。
薛珈这才惊醒,在那次变乱中,姐夫高博彦作为中军将军几乎隐身于整个事件之外,百官府邸俱被卫兵圈禁。
“是儿子糊涂了。”
薛觉义淡淡一笑:“不是你糊涂。”
“知道我为什么同意你姐夫卸任吗?”
其实这件事他也犹豫了很久,一双儿女是他当年亲手成全的,不可能没有半分亲昵之情。
薛珈摇头。
薛觉义长叹一声,看向窗外辽阔天地,此时霞光漫天,正是一番太平祥和景象。
“当年你姐姐执意要嫁给他,我起初是不同意的。”
“但她非你姐夫不嫁,他夫妻二人情投意合,我也不好棒打鸳鸯。”
“犹豫之时,是你姐夫主动找到我,向我起誓,他安国公府与薛府只结两姓姻缘,其余绝不干涉。若有取舍一日,他定保薛琼平安。”
薛觉义面容多了一丝柔情:“司马沛这么多年没有动安国公府,或许也是因为这个承诺。”
薛珈看着父亲的神情,感觉他语意未尽,明明还想说些什么,眸光几经流转,最后看向宫城西北角的景阳钟,终是不再继续了。
薛珈还是担心:“可如今司马沛步步紧逼,真的没事吗?”
“放心吧,你姐夫有计量。我们插手,他倒是不好做人了。”
“好了,先不说这些事。明日陛下去太学论道,你要多多注意,配合许将军保卫陛下安全。”
“儿子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