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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答非所问 ...


  •   “将军,陆大人回府了,说是要见您。”

      高永轻叩房门,廊下是青绿色的石砖,沾了雨,颜色愈发瑰丽。院内无人,草木静止,只有婆娑凄切的雨声从瓦檐脊边滑落,搅起一汪池水。

      高博彦正在更衣。

      “珍珍他们找到了?”他声音有些冷。

      “小姐精着呢,怕您责怪,从后院翻墙回来的。两孩子身上还算干净,让婢子带着沐浴去了。”

      高永据实回禀,话音落,他换了身天青色的常服亮相,更添儒雅,倒没什么武将威严震慑的气势在,高永见后面色变了变,有些记忆涌上心头。

      “今日买的笔墨书札给司马析送去,再派大夫问候一趟,以免落人口实。”高博彦似乎不大适应这种打扮,挥开宽大的袖摆左看右看,良久,语气变得有些低沉,“高永,这身衣服可还合适?”

      高永虽是安国公府的总管,往上追三辈,父亲和祖父皆效忠高氏一门,鞍前马后,颇得主人家信赖,甚至得了主家赐姓,改姓高。他同高博彦一齐长大,昔年少主入京,局势动荡,他忠心跟随,那一年高博彦及冠袭爵,在洛平毫无根基……

      高永淡淡说道:“将军好多年没穿过这身衣裳了。”

      安国公府渐趋没落,上一任国公,高博彦的父亲高居云便有意远离朝堂争斗,自请放权,并将子皆留在淮安本家教养,读书识经,以作避祸。也因此,高博彦拜师于会稽杜氏门下,同彼时默默无名的司马沛有了几年的同窗之谊。

      “风神依旧。”高永从回忆中清醒,浅笑着补充道。

      高博彦的眉目并未松动半分,常年养成的积压威势让他习惯凝眉敛目,不苟言笑。

      “这件华服其实破过一回,”手指抚上衽边,缓缓摩挲,“成亲后阿琼怕自己不善女工,练了好久才敢缝补。”

      雨声戚戚。高博彦阔步向前。

      “小人明白。”高永躬身垂头,适时递上雨伞,男子撩袍,款款步入雨中,高永紧随其后,二人走向前厅。

      陆夔本在饮茶,见来人神容淡淡,步履匆匆,连忙起身行礼:“殿下特意嘱托老臣向安国公叩谢。”双膝还未及地,被高博彦截住。

      “您是殿下家丞,又是殿下最亲信的长辈,博彦何敢受礼。”边说着,高博彦攀起旧情,“我年少在杜氏求学,因出身为人所轻视,唯殿下愿同我亲近,陆大人也指导我兵法之术,称您一声‘老师’也不为过。”

      “国公客气了。”

      似追忆往昔,两人交谈越发和气,又似闲聊家常,不紧不慢地打探消息。

      “说起来,殿下不足半月便能抵达京师吧。”

      两人沿着回廊欣赏雨中风景,此时雨势稍退,风力柔和,让人说话都不禁软下三分语气。

      “部队已入冀州,会休整两日。其他的消息,我便不知。”

      高博彦颔首:“我夫人下月临盆,此番休假回京,一是为了小女入学之事,二是我有意向陛下请辞。”

      陆夔惊愕,正欲开口,高博彦抬手制止,继续解释,直言不讳:“粮饷筹措之事,殿下责怪高家情有可原,尤其高据冒进,轻易向殿下承诺。高家不能纾解国难,是臣失本分。”

      “所谓暗网,我确不知情,当年家父死于兵变,我本不想再入朝堂,奈何家族期望,不得不为。自我入京已近十年,淮安高氏一切事务皆由高据打理,我从不干涉,暗网之说从何而来,因不在我。”

      “我引殿下为知己,引大人为恩师,虽与薛氏联姻,但以家父变故为警醒。如今殿下疑我,我自要表态。我只愿妻女平安,中军将军一职能者自取,至于冀州各州郡都尉将领,能去信劝慰一二的,我也愿竭诚相助。”

      一番话,他说得情真意切,字字笃诚。

      陆夔驻足,回廊已至尽头,尽头处是一飞檐亭,临池,池边遍布各色秋菊,雨中开得更艳。他捻着灰白的胡须,姿态悠然从容。

      “安国公误会了。其实此番殿下让我护送少公子入京,一为求学。二来,是有意为他相看贵女。”他不咸不淡地提起,天空霎时一番惊雷巨响,雨势急骤,哗然炸裂。

      这番言论堵住了高博彦预备的说辞,此刻他满眼满心只余震惊。

      陆夔却笑:“说起来,陛下也到了娶妻立后的年纪。安国公还是要早做打算。”

      他昂首示意池边:“这些秋菊摆放的位置不好,没了遮挡,一会儿功夫便凋败了。”远处满地残菊,一瞬前艳丽非常的花瓣抵挡不住风雨侵蚀,支离破碎。

      末了,长者拍了拍后生的肩,笑意盈面。

      “博彦,别说你没动过这样的念头。”

      ·

      “亭山,你在吗?”

      “请进。”

      天幕昏暗,室内未有烛火,惨淡日光透过纱窗倾泻几分光亮,只照到床榻边的半截身形。少年裹着锦被盘坐着,手中抱着书卷,不时咳嗽两声。

      “怎么不点灯?你的随侍呢?”

      沉闷晦涩的空气中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澈,司马析循着声源望去,她貌似披了一件苍青色的披风,正在摆弄烛台。

      “我刚醒,没有叫人。高叔叔派大夫瞧了,开了药,福恩应该去灶房煎药了。”他想起身,刚一动,又连咳了几声。

      后来,又断断续续传来几声浅笑。

      “你的身体怎么比顾钟的还差!”伴随着一句嘲讽,司马析是这么理解的,光明降临,高玖容转身虚掩上门,避免冷风吹进来。

      “我只是有些水土不服而已。”他弱弱辩解。

      高玖容则蹦跳着站在眼前,双颊红润,眼眸清亮,伸手递来一卷书。

      “我小舅舅注的诗经,开学夫子要考的。别说我没关照你。”高玖容将书卷放在他床头,又倾身凑近,看向他手中的书册,是一本入门识字书。

      司马析顿感窘迫,羞赧地偏向一侧。

      “这有什么!顾钟念了一年学,遇见不认识的字也会翻书查阅的。我瞧着你的用功劲,不用几年就能赶超我表哥了!”

      她说得眉飞色舞,整个人生机勃勃。

      司马析扭身,让出一半空间,高玖容顺势坐下,开始打量他的房间。

      “顾钟是谁。”

      “安定侯的世子,他母亲和我阿娘是手帕交,我们一起长大。等你去太学就能见到他了。”

      “哦。”

      “那你表哥是谁。”

      “薛愈,我大舅舅的儿子,比我大两岁,他读书可厉害了,又用功。”

      “哦。”

      打量了一圈,没觉得房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衣架上那件檀色的外衣,几乎要融入昏暗的背景里。

      “你以前没念过书?”

      司马析抠着竹简的边刃,缓缓点了一下头。

      “那你自己的名字会写吗?”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秋天的月亮,直愣愣地望着自己。司马析再次颔首:“学过的。”他在床榻上划出笔画。

      “那我的名字你知道怎么写吗?”高玖容得意地笑。

      少年如实作答:“高字会,另外两个字不会。”

      “这样——”她捏住他的食指,指尖在锦绣上划过,因为用力,不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玖容。”

      “不过他们更喜欢叫我的小名,珍珍。”

      “这个我会!”少年抢着作答,急红了脸,“也是玉字。”

      他认真地描写,每一笔都很轻,屋内有些安静,于是外面的雨声吸引了高玖容的注意,她跃至窗边:“亭山,雨下得好大。”

      身后人没有回答,仍在专心写字。其实没人在意对错了,高玖容的打算本是见他面色苍白,神容萎靡,想和他说说话,或许他能开心一些。

      但是并没有。交谈是需要一点默契在的,显然,司马析不具备这种默契。

      静默持续了一段时间。她想着要回去了。于是转身,他正仰头看着自己。

      心神恍惚的人变成了高玖容。

      司马析仰头看向自己的一瞬,她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心里话。

      “司马析,我本该厌恶你的,甚至恨你。”

      不合时宜的真心话最为致命。

      高玖容发誓,这辈子她还没说过这么狠的话。毕竟,她一般用拳头解决问题。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司马析。

      “可你长得面善,总觉得你和你父亲不一样。”

      他眨眨眼,澄澈如琉璃,越往深处窥视,可以看见眼底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这样的底色总会让望向他的人莫名产生信任。

      “你会厌恶我吗。”她问。

      司马家与薛家的血海深仇,算计不清。

      “我恨司马沛。”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眸子敛住所有光芒,凶狠又坚定。答非所问,又一针见血。

      高玖容觉得自己低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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