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十年·沉如故》窥谷忘反

39、洛平

　　“快跑快跑快跑！”

　　熙熙攘攘的街道，人流像四散窜逃的野蜂，天幕昏暝，雨滴如豆，惊得行人连连跳脚。

　　高玖容对洛平城的布局再熟悉不过，慌乱中不忘抓牢身侧小弟的袖摆，也不管那人吃不吃得消，动用轻功一路快跑，抢先占据有利位置，是洛平城中的安宁寺。前身是武帝年间的金光楼，为皇室围苑，所以围墙的瓦檐较一般寺庙庄严精美，延伸出来的遮蔽空间更为宽阔，容纳两小儿避雨绰绰有余。

　　安宁寺是皇寺，行人只能在寺外避雨，墙根下站着蹲着的男男女女不少，这场秋雨来得急，来得烈，或是暮秋最后一场声势浩大的雨。

　　两人一个站，一个坐。

　　高玖容尚有闲情逸致同天雨嬉戏，手掌接了一捧捧无根水，复而翻转手腕用力甩出，像是甩出一叠暗器。她乐此不疲，一身霓裳本来只边角处沾了雨，游戏间浸得半湿，显着之前那般着急忙慌着避雨只是为了照顾一侧身形单薄的小儿郎。

　　“姐姐，别弄了，小心待会儿着凉。”司马析欲伸手拦住她的动作，又怕僭越男女之分，只敢口头相劝。同时偶尔看向四处散落的重重人影，试图找到被他们故意甩开的高永。

　　“阿嚏！”一声脆响。

　　司马析赶紧捂鼻，惊惶扭头，高玖容果然毫不客气地取笑一声：“你还说我！”

　　他不得不拢紧外袍，乖乖缩在角落。

　　寺门涂的朱漆，高处悬着八角金铎，回声空灵。她突然起了坏心思，凑到他身边笑得狡黠：“亭山，你想不想进去看看。”

　　明明是她想进去，偏偏来个拉帮结伙，短短一日，高玖容总算知道有个小弟在屁股后面跟着是什么滋味了。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拖司马析下水，阿爹也不敢重罚自己。

　　“我不去。”他看着朱门上用金漆醒目标注的“佛”字，“我阿娘不信这个，我也不信这个。”虽然他信天上的神明，也信海底的神仙。

　　一提到阿娘，司马析总会变得格外固执坚定，也格外冷漠。高玖容自知这回不能说服他，干脆学他沿石阶坐下，罗裙大喇喇地散落一地，瞬间被地上的雨水侵蚀，她毫不介意，倒是司马析慌慌忙忙替她敛起罗裙。

　　“好了好了，没事的，我还在下雨天练过武功呢，待会儿回家沐浴，喝点姜汤驱寒就行了。”

　　她抢过朱红布料，用力拧了拧，挤出一股浊流。司马析收手，见她真的不在意，开始整理自己的衣裳。他很珍惜身上的华袍，小心避开石阶上的水渍，尽量往干燥的角落缩紧身子。

　　他一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引得高玖容频频侧目取笑。

　　若不是司马析看着弱不禁风，她自己一个人潇潇洒洒，早已回家。

　　高玖容心底叹气，算了，谁叫他是弟弟呢。

　　寺院外的槐树下有叫卖糕点的货郎，摊子冒出白汽，想必带着新鲜出炉的热乎劲。高玖容从袖口摸出一粒碎银，回头对儿郎嘱咐：“我去买点吃的，你在这里等我！”

　　司马析来不及阻拦，她身影轻快，毫不畏惧倾盆而下的雨势，罗裙在雨中随脚步散成鲜艳硕大的芍药花，离他越来越远，好在一直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小姑娘麻利点着东西，老翁拿出竹盒与竹筒，等待的间隙，她会回头望向寺门，确认他是否安全。

　　司马析抱着膝盖看雨。

　　那抹绚烂张扬的朱红在人群中很好辨认，只是雨幕像是层峦叠起的高山，模糊看客的视线，雾气氤氲，将山那头的风景浸染虚化。他不能知晓她回首看向自己时的神情，只确定她寻找的人是自己。

　　姐姐。

　　他从未见过王府内的其他兄弟姊妹，按照惯例，到了年纪他们会前往会稽，师从名儒，然后举荐入仕。

　　他不喜欢那里，会稽王府不过是个华贵气派些的樊笼罢了。他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这同他姓不姓司马无关。

　　还好，来到洛平，识得一人，和母亲一样，觉得亭山这个名字更好听。

　　她走来，这回举了一把竹骨伞，一手拎着竹筒与食盒。

　　“你先喝点姜汤，我买了伞，吃点东西后我们回家。”高玖容收伞，急不可耐地打开盒盖，她总是神气得意地笑，“这是洛平的玲珑糕，用了八种花粉做的。安宁寺前卖的最正宗！”

　　一时得意嘴快，袒露了不顾风雨奔波前来的本意。

　　她耸耸肩。

　　作为补偿，她献宝般邀请司马析第一个品尝，并为他买了姜汤：“姜汤加了砂糖，快喝。”

　　司马析有点滞愣，手指一顿，拿起某块边角有些破碎的糕点，嗫嚅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甜食。”

　　司马析入口一瞬，她立刻问道好不好吃，像似寻求一个同盟者。若是他说出一个不字，怕她手中的伞柄会毫不客气地翻出一个剑花。

　　“入口即化，清新美味，上品。”

　　高玖容打了个响指：“识货！”她一手一块玲珑糕，吃得满足惬意。

　　雨势转小，雨声也轻快许多。

　　高玖容用力抖落衣裳上的碎屑，撑开竹骨伞：“走吧，回家。”

　　这个用词同样是无意吐露的，她说的是回家。

　　高玖容伸手邀请他，坐着的人却是双目失神，昂首，目光似落在她身上，又似望着天边。

　　“愣着干嘛，走啦！”她干脆扯住他的袖摆，强势揽过他，保证两人都在雨伞的荫庇之下。

　　“我来撑伞吧。”司马析抢过伞柄。

　　高玖容笑笑：“不错，姐姐没白疼你。”

　　她解脱双手，悠闲甩起手中食盒竹筒，这种碰撞的声响比较低沉，却因为踩着步调意外好听，她便刻意踩入低洼水坑，将脚步声放大。

　　身边人正玩得起劲，司马析趁她不注意时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寺门上方题着安宁寺，据说是御笔，浑厚朴拙，静候来客。

　　他有点喜欢洛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