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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该来的总是会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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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之初,草木凋零,只有松柏一类的常青树翠叶挂满枝头。薛琼在内庭花园载了十来种秋菊,又植松桂,将军舞弄剑影间有意避开枝头,地上仍是留了一地金黄灿烂来。
高博彦利落收剑,侧身对高永嘱咐:“秋菊搬到池边,有些碍眼。”
高永应下,又紧跟脚步,待主仆二人入门,高永唤人备水,间隙间低声耳语:“将军,府内外被翻了一遭,是否加派人手?”
他正饮着冷茶清神:“此时我自有安排。司马析那边要仔细顾看,莫出差错。”
他解开练武服,换上银色蟒虎服,又道:“今日我带珍珍出门。太学开课在即,夫人生产前我会抵达淮安,你先去安排。”
高永称是,领命退出。
门口的光影转了几转,高博彦踱步靠近窗边,将雕窗推开一指缝隙,侧身掩映在梁柱投下的阴影中,远处清池旁除了几株松柏与秋菊盆栽,其余植株皆是枯枝萧索,各个角落一览无余。
他往松柏枝叶间瞧了片刻,凝神仔细辨别着窸窣动静,除了脚步声碎,平日鸟鸣喈喈,今日却不曾听见一声聒噪。
安国公府正被严密监视着,或许不少权贵的府邸面临着同样的境遇。
高博彦合上窗,眸光流转,冷漠冰寒。
“阿爹!”清脆的一声唤音。
小姑娘从天而降,风风火火入门,甩着水华朱的璀璨罗裙,一头扎进男人怀里。高博彦抱了个满怀,脸色却如旧严肃:“你整日大呼小叫,蹦蹦跳跳的,哪有女儿家的样子!”
他一边指责说教,一边弯腰捡起地上遗落的珠钗,珠钗是由血色珊瑚珠打磨而成,形似红豆。
“这些日子由你舅父舅母亲自教养,又有愈表哥陪你念书识字,课业可有进益?”
小姑娘可没被父亲大人的威严唬住,她叉着腰:“阿爹,你怎么一见面就问我这些啊!也不问我吃得好不好,穿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
高博彦挑眉,替她簪上珠钗:“你舅父舅母难不成还会亏待你?况且,吃吃喝喝的事,你呀,最不能委屈自己。”
高玖容轻哼一声:“阿爹,你这次待多久?”
“父亲告了假,待你入学便走。”算算日子也快了,不足十日光阴。
婢子通传早食已备好。
“析公子和陆大人可邀请入席了?”
“是。高管事亲自去的。析公子还未起,陆大人一早出门,现下尚未回府。”
高博彦有些惊讶,按高永禀报,这位小公子是知礼识趣,谨守本分之人,不会在造访安国公府的第一日便睡过了时辰。
“析公子昨日何时睡下的。”
“子时三刻,他看了大半夜的书,睡倒在书案前,是那位福恩的随侍伺候公子休息的。”
高博彦眉头紧了又松,低头看向女儿,小丫头早溜到门外去了。倒是会看眼色。
高博彦面色稍缓,吩咐道:“那便再等一等,析公子那边不必去催,待他收拾完毕,让高永领路去前厅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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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秋风有些急厉,廊边横梁上垂下的竹帘被拨弄不止,喧闹弄响。光影斑驳变幻,高玖容蹲在阶边玩弄了一会儿影子,觉得眼睛疼,也可能是等的不耐烦了,有些愤愤地回到桌案边敲着竹筷。高座上的父亲一睨眼,她懒怏怏地止住动作,盯着门口发呆。
高永唤人撤去喧闹不止的竹帘。
遮光避风的屏障一去,廊下一片光明,斑斑点点、摇曳生动的碎影与庭院此起彼伏的木叶声呼应交织,多了些生机灵动,安国公府添了点烟火气。
终于,脚步声清晰可闻,有点焦急。
他突然出场,高玖容并未立刻认出他来。小郎君换了皎玉般亮眼华贵的锦服,花纹浅淡,于是深沉的斑驳痕迹随其身形移动落下一身山水笔墨;他今日束了发,同太学里的贵公子一般扮成大人模样,配了一支银翅簪落于墨发之间,眉眼登时精神了三分。
直到他走近,高玖容得以看清那华服上的走线绣出的山水纹,让她狠狠领教了一番何谓“人靠衣装”。
满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司马析有点紧张,尤其是迎着高座之上的英武将军,在他的幻想中,会稽王殿下同眼前人的形象有几分类似。
这身华服是他入籍时裁的新衣,这是第二次穿。
自己来迟了,违背礼数,着实不该。
“司马析见过安国公,祈请大人身康体健。”他行了跪拜大礼,稽首问安,举止从容。
高博彦让人扶起儿郎,语气和缓,莫名亲切:“析公子不必客气。我同会稽王殿下有同窗之谊,少时亲近,引为知己。你便只当在自己家,自然处之。”
“我不常在府中,任何需要你可同高永吩咐。”
高博彦朗声宣告:“府中众人听令,析公子入安国公府,众人比之会稽王殿下亲临,务必顺然遵行!”
院内一众人齐齐拜伏称是。
“司马析不敢同父亲作比。”司马析再拜,惶恐至极。
高博彦直接岔开话头:“高珍珍,”高博彦回首盯着负气的小丫头,“按辈分,你们可以姐弟相称,珍珍,你为长,要好好照拂析公子。”
“安国公府与会稽王府也算世交,析公子若不嫌弃,日后可唤我高叔叔,玖容大你几个月,不过你们年纪小,不讲长幼也无妨。”
姐弟!
高玖容霎时起了兴致,精神焕发:“姐弟!那我是姐姐啦!”
司马析连连躬身行礼:“母亲教导我知书讲礼,是高叔叔客气了。”他转身看向一身绯红的小姑娘,霞色从耳根开始弥漫,终是作揖问好,说了一句:“世姐好。”
对面人笑意深深,双眸热得发亮:“你既叫我一声世姐,我自会照拂你。”
“哼!”高博彦不满地怒哼一声,斥责女儿僭越。
“多谢世姐照拂。”司马析赶紧承情,打了圆场。
关系称谓都定下了,动筷之前,司马析见旁边的桌案空空,歉意开口:“高叔叔,我从淮安来,许多东西筹备不周,也未备合适的见面礼。陆大人今早出门筹备,未能及时拜见,望您海涵。”
少年神容尚算坦荡大方,高博彦摆手:“无妨,我同陆大人也算旧相识,昨夜已经见过了。”
这边推拉,另一头高玖容正在大快朵颐,吃相虽比平日收敛几分,仍达不到大家闺秀的端淑优雅。嘴边清油黏着点点残渣,高博彦一瞥,瞧着眼烦。转念一想,罢了,这半年父母皆未在家,她日子过得快活,此刻还能记得外客在场,收束手脚已是难得。
“太学九月十八开课,我预备带珍珍出门逛逛。析公子第一次来洛平,若无事不妨出门走走,浏览京城风貌。”
“承您美意,乐意之至。打扰了。”少年回完话,余光瞄了一眼对面的小女儿。
高玖容忙中插话:“阿爹,那我能不能叫上愈表哥?”
高博彦眼刀一剜:“让你表哥好好歇歇吧,何况今日析公子是主角,你不过是作陪,安分些。”
高玖容哼哼两声,睨了某人一眼,觉得世姐这个身份也没这么好当。
“马车候在门外,随时可以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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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雀暗网既经高家商贸生根发展,蔓延渗透,传递消息的桩子自然与商贸有关。
洛平街头,各店铺货摊门前皆支起显示招牌的旌旗木牌,注明商号,配以饰纹,凸显特色,夺人眼目。
洗墨斋的装潢格局在字画坊市平平无奇,太学开课在即,在坊市间穿梭流连的多是少年子弟,再有些同高玖容年纪相仿的,则由父母牵引。字画坊越往北,行客越少,物品越精贵,针对的买家愈是身价不凡,这些店家多服务于王公贵族,不轻易接客。
洗墨斋是字画坊以北第六家店铺,高博彦带着两小儿入门,高永随后。
侍者们穿着打扮同高永相仿,着绮罗,有华纹。虽晋律载商贾者不得着绫罗锦缎,衣饰不得有金银绣,但即使在洛平,堂而皇之穿着锦绣华服招摇过市的商人也是不可胜数。
亲自造访的贵客寥寥,店主人见是安国公,对高博彦很是恭敬讨好。
高玖容老练地挑选毫锥砚台,拉着司马析向他传授经验。高博彦听之任之,任由他们在一侧玩耍嬉闹。
“许久不见安国公与高小姐,国公大人随意看看,小店可以订制,三日内送到府上。”
高博彦在架台上挑挑选选,见笔墨居多,草纸却少:“上回我夫人在这里定的宣州纸质地不错,想再订一批,要两千张。”
“哟,您来得不巧。太学重开,不少读书人涌入京师,最近纸页卖的最紧俏,店内存货不多,国公若要,我去别店调货,明日送去国公府。”
高博彦执起一支玉管狼毫试了试,墨色顺滑,字体苍劲。他习惯性回身,一侧哪里还有两小儿的踪影,高永也是不见人影,估计是跟上保护去了。
“这狼毫我定十支,宣州纸再加一千张。一半送到御史中丞薛瑀府上,一半送来国公府。”
“小的明白。薛御史的夫人和国公夫人常常来的。”安国公府与薛府是姻亲,两位夫人的私交也好,之前买什么东西多是备的双份,店家心里有数。
侍者取来竹简,将信息一一记下,然后用红绳穿好孔挂在公示墙上,负责备货的小厮马不停蹄地赶制订单。
这是记录订单的一般手段,在书画坊很常见,竹简是特制的,顶部打孔,饰以彩文,如洗墨斋的彩文便是金色的云雀纹,小巧流畅的一个符号,无人在意它是金色还是赤色。
店家将高博彦送至阶下。男子踌躇不前,立在原地打量着街道两边,试图从人流车流中发现孩子们的踪迹。这一停顿,倒是迎来某位熟人,散骑常侍武乙泊。
来人有些吃惊,似乎并未料到高博彦会在此地出现。
“真是安国公!安国公怎在京城,你如今不应在上洛山驻防吗?”武乙泊抱拳行礼,他腰间挎着大刀,同笔墨书画格格不入。
“小女入学,府中事务繁多,我也该告假回来一趟。武大人放心,我已向司隶大人禀明。”高博彦静静观他做戏,耐着性子绕开话题,“听闻幽冀两军即将班师回朝,武照权武大人此战劳苦功高,定有封赏,高某先在此恭贺了!”
“哪里哪里。”
天色渐渐变了变,乌云从南方大片涌来,日光随之暗沉。
“若无事,高某先走一步。武大人自便。”高博彦担心下雨,未等武乙泊答复,算是摆出国公架子,银袍一掸,混入人群远去。
另一方向,消失良久的陆夔向洗墨斋走来,与武乙泊并肩。
“陆丞,你怎么看。”武乙泊对高博彦紧咬不放,“要不要派人继续跟上去。”
陆夔双手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书箱,四面雕刻桃杏祥云,材质是价值不菲的条纹乌木。
“不必跟了。”他冲洗墨斋内瞥了一眼,领班的管事微微颔首,“这洗墨斋是王府的产业。”
见远处开始酝酿雨势,二人索性混迹人流离开,交谈声只够两人听见。
“殿下还有多少时日回京,我看薛家父子来势汹汹,怕是越早动手越好。”
“何必着急。”陆夔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淡定姿态,南方的乌云随秋风压境,空气明显变得沉闷压抑,他自负地笑笑,“该来的,总是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