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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托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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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寒凉透骨的雾气甚浓,将军一袭铁甲,威武如山,高博彦领了一路亲卫连夜赶回京城,重重光甲铁影间插入一个气质儒雅的老者,不急不慢打着马。为首的将军不时回头与这人颔首示意。
越往巷子深处走,灯火昏暗,声籁俱静。
马蹄适时点地,稳稳停在简陋低调的尚书府门匾之下。
高博彦略微带着点倦意,脸色不佳,礼数仍是周到,身后之人同他步履相接,高博彦温声开口:“倒是劳烦陆大人了,更深露重,陪我跑这一趟。”
陆夔轻捻胡须,动情一笑:“高将军说的哪里话,高将军一片拳拳爱女之心,陆某又能随行拜访薛府一趟。殿下常说王府与尚书府多年来不怎么走动,难免生分疏远,彼此间心意不达,也容易滋生误解。”
一席话四两拨千斤,将拜访一事高高挂起,最后轻轻落下,将说未说,欲说还休,“误解”一词用的着实微妙,他料定对面的将军不敢追问,更不敢轻易介入会稽王府与薛府的争端。
此时已过三更。
高博彦没有接话,果断叩响府门,出乎意料,高博彦以为许玉卿留了话,会派管家薛井彻夜等候,不想竟是她亲自上阵。
许玉卿拉开大门,脸色较平常严肃些,倒未将某种愤懑情绪表明。内庭的灯火只灭了一半,当是为他而留。
两人眼神相接,高博彦动了动眉心。
“大嫂,我来接珍珍。”
许玉卿颔首,视线越过他望向阶下深藏不露的陆夔,陆夔显然瞧见了她,笑得温文和蔼。
“先就些飨食吧,父亲嘱咐的,灶房里特意留了饭菜,众人一路奔波,肯定又饿又累。”
高博彦尚未回答,陆夔已款款踏上台阶,抢先开口:“在下陆夔,见过薛夫人。”
“还是薛夫人安排周到,陆某逾矩,便是高将军不答应,陆某也要厚着脸皮讨口饭吃。”他自嘲笑笑。
高博彦未接下他的话茬,许玉卿大方一笑,作势抬手,邀他入府:“陆大人光临,自是美酒佳肴相待。只可惜夜深人困,家翁已歇下了,便由我招待各位,万望海涵。”
“薛夫人客气了,司空大人为国之肱骨,殚精竭虑为国事操劳,原是我做客心切,冒犯在先。”
几人边寒暄客套,边走入后院内庭,各处房舍寂静无明,只余管家薛井带着几个婢子在灶房忙前忙后,内里烟火缭绕,饭香扑鼻。
高博彦想起什么:“大嫂,元玉呢?”
许玉卿边盛饭,自然接话:“他呀,最近跟着沈祭酒,又忙着修书,又忙着太学事宜,好几日不回府歇息也是有的,便是回来,也得过了子时。”
她似做无奈般摆手叹气:“我们莫管他,我给他备了饭菜,做嫂嫂的,对你们可是一视同仁啊。”
二人引出话头,陆夔道谢接过瓷碗,顺势打趣了几句,而后接上会稽王少公子入京求学、暂住安国公府之事,言语间皆是歉意致谢的真挚诚恳。
“这些时日,便要叨扰安国公府和薛夫人了。”陆夔代会稽王行了大礼。
许玉卿赶忙扶住,未让他膝盖及地。这话不该由她接,她草草说了句搪塞之词,转而看向一侧沉静非常的妹婿。
高博彦在上洛山驻防,两地来往至少半日。
许玉卿没有明说,只问道:“博彦,你今日入京可向朝廷奏禀?”外驻将领除非有朝廷旨意,无故不得返京。
“我向陆大人告了几日假,待安排府中事宜,送珍珍和少公子入学便会返回。”高博彦神情不变,飞快解决饭菜。
许玉卿点点头,没有深究。
“珍珍在右厢房,小半年没见着你,她瞧着没心没肺,其实半夜偷偷藏在被窝里哭呢。”聊起家事,气氛渐渐舒缓,一行人皆是轻笑出声,眉梢染着烟火的暖色。
薛井忙碌中接话:“小小姐从小是个要强的性子,和大小姐幼时一模一样!”
几人插科打诨,一顿饭很快收尾。
“说起来,陆某也是多年未见过安国公的女公子了,昔年她在襁褓中,长得娇嫩可爱,一晃多年,我不若随高将军一齐走,也好瞧瞧女公子如今风姿。”
“陆大人有心。”许玉卿在前领路,大致猜到了陆夔几分心思,颇有兴致地同他打起太极,“家翁也常说会稽王为国鼎大器,同朝为官,辅弼国政,按理当是多走动走动的。只可惜王府路远,会稽王殿下常年不在京中,倒是多年来不怎么亲近了。”
陆夔笑,她也笑。一人笑得虚伪,一人笑得讥讽。
司马氏与薛氏已是世仇,不死不休,何谈亲近?许玉卿这番话明里暗里不过讥讽陆夔太过虚情假意。
许玉卿推门而入,点了油灯,陆夔不便走入内阁,隔着珠帘观他们父女相亲。
高博彦走近床榻,一手穿过女儿双膝,一手从颈部托起她的肩臂,将她稳稳抱起,半年不见,她身量见长,他不由得将女儿在怀中颠了颠,然后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这等动静弄醒了半梦半醒间的小女儿。高玖容惺忪睁眼,朦朦胧胧中高博彦的面容映入眼帘,她只以为还在梦里,用力环住他的肩颈,竟是低声啜泣起来:“阿爹!阿爹!你可不要再走了,珍珍好想你呀!”
屋内几个大人默然。
许玉卿轻轻拭去几滴眼泪:“她平日不说,实则想你们发紧。你这些日子在家多陪陪她吧。”
“多谢大嫂这些时日对珍珍的看顾教养。”高博彦不便行礼,将高玖容往怀里揽得牢牢地,末了顿了顿,看了一眼帘后的陆夔,直言不讳道,“若元玉回府,劳烦嫂嫂代为转达,广州之事是高据一时愚钝犯错,改日我定登门负荆请罪,给他一个说法。”
心思几回转,许玉卿打起珠帘,举止如常,优雅有礼,不急不缓送二人离府。
待人走远,某道闸门一松,她捂住胸口将浊气一吐而尽,心神归位,四肢百骸才卸下紧张防备。巷子另一头,儿郎提着一盏夜行明灯迎面走来。
是薛珈,回京后陛下安排他辅助沈祭酒处理太学事务,领了司业一职,征辟博士,扩建太学,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许玉卿也好几日不曾见到他了,安国公府的事她还未来得及同他说明。
“嫂嫂。”薛珈灭了灯,巷道里还余淡淡的马蹄回声,“刚才可是有人来过?”
许玉卿揽他入府,将事情来龙去脉简明扼要地述明。
“我倒是不懂,博彦所说广州之行、高据,要向你负荆请罪是何意?”许玉卿越想越慌,“你同你大哥,是不是有事瞒我。朝廷上的事,我不多问,可若是你们不给我托个底,我怎能心安?”
“泽玉惠玉如今都在南边,也不知他们处境如何。”急色攀上她的眉目,脸色十分懊恼。
“嫂嫂勿急。”薛珈飞速盘算其中利害,忙碌日久,他倒是忘了去上洛山寻高博彦质问之事,对方却在此时机将事情抛出,当着陆夔的面直言点明,想来,他们或是说开此事了。
“姐姐终归是安国公夫人,我薛府的女儿,他们不敢轻动。姐夫说了安排人手保护,既在淮安高氏,应当无碍。大哥那边有部队防卫,陛下召旨,想来亦不能轻易下手。”
许玉卿略略宽心。
“父亲睡了吗?”薛珈见书房并未点灯,这般变动,父亲肯定辗转反侧,多半在书房思虑一夜,因此见书房黑暗,他有些诧异。
“未睡下呢。我见来者不善,便让薛叔通知父亲,免得让他出面为难。”许玉卿叹息,话音刚落,书房的亮光及时降临。
虽是安慰着许玉卿,薛珈脸色不复轻快昂扬,许玉卿觉察出他的心意,虚扶住他的肩:“你同父亲商量吧,我去收拾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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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门吱呀一响。
薛觉义依例擦拭着那柄宝剑,珍之惜之,数十年如一日。
薛珈越过一室昏暗 ,盘膝坐在书案一侧,看着剑光如雪,萧萧肃肃,凌厉锋锐。
父亲肯定又在想念二哥了。
“父亲,我回来了。”他淡淡道,视线落在剑身上,恍惚间忆起苍梧郡山洞内的惊险,以及那人绰约神影,宝刀劈山断海,武功盖世无双。
他其实早就怀疑了,一来兄长不知从何处联系到这位收债人,芙蓉城内杀手对他追捧赞誉,定金不菲,而所作所为不能牵涉朝堂。二来,那人准确无误道出宝剑名号,甚至传授不归剑的剑诀,几次救他于水火,最后却是还归契书,不收一分钱。三来,父亲竟也念着那人,想必是认识他的。
“那人于广州救我于危难,亦知晓不归剑及其口诀。父亲,他同薛家可是旧识?”
不归剑是二哥拜师学艺后师父赠予他的佩剑,从不离身,他逝世后,不归剑尘封经年,外人是不知其来历去处的。薛珈以为,莫不是那位老师又收了一位徒弟,念在师门情分上才帮衬良多。
二哥薛璃是薛府一个禁忌。
长剑归鞘,薛觉义咳了一声:“那人与薛府的联系,越少人知道越好。这些事以后勿要再提。”
“是。”薛珈应声,心底开始猜测莫不是李芜收债人的身份不便牵涉入局?
“会稽王安排陆夔入京,又送来一位小公子,此事你以为如何?”
薛珈暂时将疑问抛诸脑后,专心思索起眼前的棋局。
“这个组合倒是有趣,一位是他的心腹之臣,自来被默认为会稽王的代表,让人畏惧、恭敬、重视。”薛珈一点点解开局面奥妙,“这位小公子听说生母位份不高,连庶子都称不上,王妃却有意收养。他的分量轻重,完全取决于会稽王,可进可退,可攻可守。不过世子司马郴地位稳固,暂时不必过分关注他。”
所谓人质,不过是卖弄个情面,彼此脸上好看些罢了。司马沛返京,总归要派个前锋先来熟络人脉。
薛珈指尖叩响木案,音律随思绪起起伏伏,他的心沉了沉:“眼下关键,是陆夔来了洛平,那坐镇淮安之人是谁。兄长南下巡察,会稽王府不会毫无动作。”
“怕是警告。父亲,姐夫既然敢直言广州之事,想必他们已经达成妥协,南方经营收权之事,不仅涉及我薛府,还有安定侯府!”
薛觉义赞许一笑,欣慰般轻轻点头:“尚可。”转而一声幽叹,“看来,司马沛已与司马铭冰释前嫌,淮安与满州联盟破裂,对其打击和威胁,比表面上的还要深。”
前任会稽王乃暴毙而亡,司马氏重权在握,彼时司马沛庶子袭爵,羽翼不丰,权力顺势落入其弟司马铭之手。十年前宫闱血洗后不久,司马沛筹谋多年一举收回大权,司马铭被幽闭埋名,于是有了司马铭弑兄夺权的风闻,世人以为司马沛所为不过是为父报仇的义举。
刨去传闻联想,这对叔侄不和、积怨甚久倒是真的。
所谓司马氏控制南方十三州,一半为司马沛的拥趸,一半为司马铭旧时势力,能否真心效忠现任会稽王殿下,当真不好说。
“司马沛盯上淮安高氏,怕是与此有关。我在广州时,听顾阳和匪首的意思,司马沛已经同淮安陈氏合作,有些要害仍是受人拿捏,不得不寻求满州帮援。淮安高氏在南边根基不浅,也有意攀附会稽王府,不过当是高据的意思,姐夫未必提前明了。”薛珈浓眉紧蹙,“儿子唯一想不明白的地方,是安国公府兵权大不如前,姐夫不过中军校尉,陆廷光既然是他们的人,何必咄咄逼人,贸然泄露棋面。”
薛珈至多只想到司马沛看中了安国公府的军权,淮安高氏的财力。
父子二人正仔细思量关节脉络,门再次被人叩响。是许玉卿。
丝帕裹着一方小小的铜印,许玉卿置于书案中央,神色疑惑不解:“父亲、元玉,这是我刚才收拾珍珍睡的床榻时翻到的,在软枕下面。”
三人疑虑,许玉卿继续开口:“我怀疑是博彦留下的,这床是我下午亲自铺的,珍珍睡前我还检查了一遍,枕下没有什么东西。”
许玉卿仔细回想刚才房内发生的一举一动,想来应是他从床上抱起珍珍时小心留下的,陆夔紧跟不舍,是做监督之举,故而府门口偶一相望,他立刻递了眼色。
“博彦是来传信的。”许玉卿猛然惊醒,“父亲、元玉,是不是泽玉他们有事。”
“嫂嫂稍安。”薛珈取来印泥,将印鉴图样拓上,是蟠龙纹与鸟雀纹。
“不是他的将军印,亦不是私印。”薛珈也弄不懂了,“姐夫这是何意!”
高博彦这般小心筹划,将物件托付薛家,不会是什么凡物。
薛觉义拾起纸页静静观摩图样,良久后眉心褶皱愈发深刻,他沉声解释:“你大哥南下前来过信,他曾去上洛山问过博彦,这枚方印对高家万分重要。”老人眉目间流露出些许哀情,“玉卿,元玉,安国公府怕是不太平了。”
薛觉义未将真相全盘讲明。
“那阿琼会不会很危险?她有孕在身,怎么担得了?”许玉卿几欲落泪,她写了那么多信,薛琼回信未提到半分异常,真不知是危是安。
“不会。”薛觉义淡淡否决,执起方印,“他既将信物托付于薛氏,便是为了护惠玉周全。”
姐弟二人俱松了一口气。
薛觉义想到十年前的旧事:“莫看你姐夫如今只是中军校尉,慜帝时博彦之父高居云乃是冀州都尉,把守重镇,掌十二万兵,后来自请放权,调入中央,担任中军将军,宫城兵变时恰逢其驻守扶风郡,逃过一劫。”
“若司马沛同司马铭联手,南方各州已胜券在握,下一步,他们必定拉拢北部各州。冀州、兖州以及徐州各地的都尉、都统,不少是高居云旧部,尤其是冀州。”薛觉义凝视着手中印鉴,倘若薛瑀所言为真,高博彦托付龙雀,同陆夔达成妥协,这代价显然是放弃军权,乃至更多。
薛觉义问高博彦说了些什么,许玉卿一一复述回禀。
“我问他回京可是有朝廷旨意,他说寻陆廷光告了假,只几日便要回上洛山去。”
听及此处,薛觉义示意许玉卿止声,猜测成形,高博彦留了时日以作回旋。
“元玉,我之后手写一封书信予安定侯,你走一趟五台山,让他务必南下坐镇、控制局面,以备不察。你路上小心些,陆夔定然安排人盯着薛府众人一举一动。”眼下实在无牢靠可用之人,便是套,也只有薛家人自己钻了。
“儿子明白。”薛珈答得万分郑重。
“这些事先不必禀明陛下,待太学开业,陛下完成授课讲学后我亲自奏禀。”
薛觉义一项项交代:“玉卿,你多同安国公府走动,博彦此举怕是还有后文,陆夔监视,他不便多言,你去安国公府探望,方便为他挣个良机。”
“父亲放心,我自然日日去看望珍珍。”许玉卿了然于胸,薛觉义闻言浅笑,神色稍微舒展了些。
除去这些目前能做的准备,他还得好好想一想更深远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