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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旅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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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荣大街一昔之间,仿佛快速度过了十年光景,朱门依旧鲜亮,碧瓦依旧苍翠,只是一股子气仿佛已经去了。
谢家已经无人主持了,全府上下八十余人的葬仪,通通要谢颖负责。
淡淡的血腥味已经被谢颖命人洗刷了。除了谢老夫人年事已高、有提前备好的楠木棺椁,其余人的尸身竟无处安置,只能暂且拿府里金贵的竹席、绢布包着。
好一些的棺木,寻材、打造也需三日以上。满城之间,竟一下子凑不齐棺材。
谢家的主子做过什么事,又怎样因此伏诛,谢颖不想辩驳。
但是这些下人,却是无辜的。
只是因为沾了自己、沾了谢家,就活该被成昉逸顺手杀了吗?
她站在门前沉默不语,神色悲戚。
幸而是冬天了,没有什么气味。但是不断有官署、看热闹的百姓催促她赶快下葬了事,“以免造成瘟疫”。
这时候,一个老妇人急急忙忙从人群中挤出来,低声喊道:“颖姐儿!”
谢颖回头,看见一张比印象里苍老了很多、却红润润的脸。
谢颖笑了,“胡嬷嬷。”
老妇人是早早离开了谢府、回家含饴弄孙的胡嬷嬷。
胡嬷嬷急急上前,拉住谢颖的手,“颖姐儿,是颖姐儿吧?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阖府一下子就……”
谢颖敛容不语,进了谢府。
胡嬷嬷也不再问,急忙忙迈腿跟了上去,不忘阖上门。
她关好门,转身,一下子看着堂屋里摆不下、一直摆到前院的尸身,惊地后退一步,后脑险些撞到门上。
“这些……全都是……”
谢颖点点头。
胡嬷嬷抚了半天的心,才匀过气。
“堂屋里,老夫人的棺椁旁有木板搁着的,就是老爷和夫人……靠门边拿竹席裹着的,是少爷小姐……剩下的,放不下了,只能摆出去……”
谢颖越说越难以继续。
“颖姐儿,我和我老伴还有两副棺材,先拿出来给夫人老爷用了吧……到底临走时夫人也没苛待我,还给了许多银两……”
胡嬷嬷急急道。
“那就……谢谢嬷嬷了。”谢颖解开腰上的钱袋,“嬷嬷拿去,日后再打两副好些的吧。”
胡嬷嬷推拒,谢颖却不由分说塞到她手中,“嬷嬷,请收下吧,这么多年没帮助您什么,想见一次也没见成,有事还要您来帮助,我实在……心有愧疚。”
胡嬷嬷听着,眼睛有些湿润,摆摆手,“颖姐儿愧疚什么,若非你福气大,老身可能不会赎身出府,今日只怕……”
谢颖心里怆然。
很快,随从去胡嬷嬷家运来了两具棺材。是两具材质普通的杉木棺,并非楠木、松木。
其实,纵使是有好木头,也用不得了。世家在宫中被赐死前,均被一一列举罪状,剥夺了封号官职,要下葬,也是以平民之身,与这两口棺材倒不冲突。
谢颖沉默地看着随从搬动尸身入棺材。胡嬷嬷抹泪,轻轻道,“北方人爱用松木的,我随主家来北方才成的婚,但还是念着老习俗,用的南边的杉木,准备和老伴以后回南边祖坟安置。颖姐儿,京城已经什么都没了,阖府的棺木,要带回南边祖地安葬吗?”
谢颖突然想到了什么,“胡嬷嬷,你在谢家,做了很多年吗?”
她自记事起,就是胡嬷嬷在带。那时候,嬷嬷已经四十大几了,她又是从南方一路跟来的,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胡嬷嬷低声道,“我是谢家家生子,从小就在谢家。”
“那么,胡嬷嬷,您知道有关二老爷谢衡之的事吗?”
谢颖突然问道。
胡嬷嬷愕然,流露一丝慌张,很快平静下去,“姑娘在说些什么,老奴不太明白。”
谢颖轻轻拉着胡嬷嬷退后到僻静无人之处,端视着她,轻轻道:“嬷嬷,这事和谢家灭门之事有关。我被人盯上了,有人在调查我的身世。我很怕我身上有什么秘密,我自己却不知道,被人暗算至死。请您一定要告诉我。”
胡嬷嬷迟疑了片刻。
“颖姐儿是知道了自己和衡之老爷的关系?”
谢颖点头,“我似乎……是他的女儿?您可知道,我生母是何人吗?”
胡嬷嬷思忖了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
“这事,谢家完全知道的人,只有几个主子。我也只了解只言片语。谢家原是为前朝效力,谢二老爷文武双全,甚得前朝昭哀帝青睐,乃是镇守一方的将军。可惜自北方开始叛乱,大楚扯旗席卷北地,诸多世家倒戈,二老爷率领的部队护送哀帝躲至南方,最终仍然不敌,战死沙场。大老爷代表降楚的世家跑过去清理残局,就是那时候,带回了颖姐儿你。那时,你才两岁。
“那时候,二老爷早已和谢家决裂多年,老夫人、大老爷又早已迁入北方,因此,二老爷身边有什么人,又是如何有的姑娘,老奴一概不知。
“主子们商谈了一晚上,最终把你抱到了周夫人那儿,先是悄悄儿的养着,等原先的奴才们慢慢换成新人了,再声称你是周夫人所出,倒也无人质疑了。”
谢颖道:“那么嬷嬷可知道,二老爷还有什么故交在京城、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
胡嬷嬷皱起眉头想了好久,久到谢颖的心一点一点落下去,几乎不抱希望了。
“老奴知道一个。”
谢颖的眼睛骤然亮起。
“二老爷有个忠仆,叫谢来成,之前就是他坚持不让大老爷经手,亲自护送小姐回京的。”胡嬷嬷缓缓道,“他为了保护二老爷受了重伤,不良于行,瘸着腿来京后也没再回南方,似乎就在京城南市那儿,搞了点小营生。”
谢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南市大多是贩夫走卒、摆摊小贩,离岁荣大街有些距离。
午后,她到了南市,寻问有没有一个叫谢来成的人。
一个卖绢布的摊贩摆摆手,“没听说过。”
谢颖转身,刚要走,就被摊贩叫住了。
“诶,你别走,谢来成没听说过,谢老瘸子倒是有一个,在这好多年了。”
谢颖上前,特意递了几钱银子,“他在哪儿?”
摊贩这回倒是爽快地告诉了她:“他前年就死啦。不过他儿子还在,就在前面那条巷子,第三间最破的那个,你直走就到了。他懒儿子应该在家,躺在床上还没起来。”
谢颖本来心底十分失望,听了他的话,还是按照他的指点找到了那间屋子。
果真,左右两家不说富贵,至少是墙面干净,门板结实。这一家的门板都破破烂烂,几乎摇摇欲坠了。
谢颖轻轻敲了几声。许久,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男子耷拉着鞋打开了门,一开口,满嘴口臭:
“找我干啥?”
谢颖温和道:“打扰了,请问您是谢来成老先生的儿子吗?”
男子抓抓头,“我是啊。你找老瘸子?他早死了。”
称呼自己父亲也喊老瘸子?谢颖面上不动声色,递出一锭银子,“我是他故人的后辈,想来问问老先生生前的事。不知您如何称呼?”
男子迅速把银子塞到衣服里层,打了个哈欠,把谢颖迎进屋,“我叫谢招财,是老瘸子养子,你要问啥?”
谢颖进了屋,敛容问道:
“你可知道,谢来成老先生,曾经提到最多的南边地名是哪儿?他的腿又是在哪受伤的?”
……
有了胡嬷嬷的帮助,谢颖又动用了一点点人脉、散了许多钱财,才勉强让谢府的下人有个棺材容身、体面安葬在京郊。
做完这一切,谢颖回宫请辞。
她故意避开了礼明殿,绕了一段路,到了乾清殿。
自从世家被清洗后,虽然陈允娇、胡丹容仍然是皇后、皇贵妃,但她们在宫里的地位仍然十分尴尬。
赵凌朝依旧不管天不管地,乐得窝在养心殿摸鱼。
没了世家置喙,朝中全是对曲承遥感恩戴德的寒门和诸如方家之类的忠诚世家,曲承遥索性搬进了乾清殿处理政务。
乾清殿就在上朝的龙泰殿之后,方便皇帝处理政务,接见官员也远比景坤宫方便。
经此一役,曲承遥在朝中,威名和凶名并存,诏书下达无人不应,几乎形同女帝。
谢颖本该由衷欢喜,此刻却被别的事牵扯心神,不知该如何表示。
她站在乾清殿正殿门口,静默地站了半个时辰,直待一波又一波的官员战战兢兢地进进又出出后,才被常寻唤进去。
她进殿,低头行礼,听到一声波澜不惊的“平身”。
仅仅几日未见,那声音就陌生至极,仿佛随着权势而来的是一个全新的太后。
谢颖的心里,那股热切的火,燃着燃着,就暗淡变小了。
不知怎的,那日山洞热切的表白滑过她的脑海,此刻谢颖心里却波澜不惊,仿佛那是她几十年前做过的一件胡闹的事。
娘娘说得对啊,她们不可能的。
胡闹,可爱又好笑。
谢颖缓缓起身。她不讲话,曲承遥也不讲话。殿内寂静一片,殿外的鸟叫声都清晰可闻。
过了片刻,谢颖耐不住,悄悄抬头,瞥上曲承遥。
原来她只是等自己说话等得不耐烦了,开始批奏折了。
她心里波澜不起,主动道:“娘娘,卑职不打扰您忙碌,长话短说。今日……卑职想来请辞。”
曲承遥头也不抬,那御笔不及饱墨,匆匆滑过纸面的刷刷声,在殿内清晰可闻。
“为何?”
谢颖道:“扶柩回南。”顺便查一些事情。
“哦,”曲承遥笑了笑,没抬头,“这事啊,可。”
谢颖松了一口气,却没来由地悲伤。
原来彻底离开,只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啊。
是娘娘头也不抬,就可以轻易批准的。
谢颖彻底认定了自己的微不足道,此刻却不想哭,只想笑。
“——但是,只是批假,不允辞官。”曲承遥语气平淡地话锋一转。
“可是,”谢颖反问,“南北往返,最快也要数月,卑职已经不能继续侍奉娘娘了,这个知制诰的官位……”
曲承遥抬头,灿若明星的眸子直视着她,“谁说不能侍奉?”
谢颖怔住了。
“哀家,同你一起去。”
听到曲承遥的回答,谢颖不可思议地双眼睁大,“世家刚刚被拔除,您有这么事务在身……”
曲承遥目光温和地凝视着她,“哀家熬了这么多宿,一直忙到现在,就是为了把要事处理完,剩下的丢给皇帝,自己回南方看看。怎么?你倒不乐意吗?”
谢颖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