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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拙劣模仿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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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拙劣模仿者〉
谢晨辉是城西药厂的员工。三点一线的日常是他工作的主基调。他每天于黎明破晓从住所搭乘环城二号列车前往工厂,穿过霓虹灯与大厦交织相映的市区,拼尽全力在工厂埋头苦干,再于傍晚如此返回,每日皆是如此。
他的房间周围没有什么邻居,平静枯燥的生活乐趣乏乏,只有绘画创作能够多少让他的心境好过些。
他总是在笑,对同事,对上司,甚至是对陌生人。因为他相信这样既能够保持乐观,又能够加深其他人对他的印象,最终为自己带来好运。
总有一天会的。
而好运似乎的确提前眷顾了——前几天他居住的公寓楼里搬来了一名陌生人,这令他顿时来了兴致。他先是把对方邀来喝茶,同他讲述这座城市里的生活,然后好心地又去对方的屋子里帮忙修理水管。
一切都很平静,直到将近一周后的某天,正当他下班回家打算把刚买回来的草莓蛋糕分给他的新邻居时,却在走廊里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烧焦味。
“程肆?”他敲了敲对方的房门,没有反应。而当他试图用蛮力破门而入时,却注意到滚滚浓烟正从门缝之下逃逸而出。
他报了警。
“……事情就是这样,”警员默默放下笔录,“您相信他的话吗,局长?”
警察头领好生思考了一阵。
“他没有动机,而且火灾发生时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综上……一会儿还是通知他离开吧。”
“好的。”
只是一起普通的火灾罢了,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局长放下档案夹,深吸了一口烟灰缸里剩下的半截烟。
由于火电的交替折磨,尸体已俨然不成人样,只剩下一堆焦炭粘肉和残骨。但法医并未在残存气管内部发现烟灰炭末,也没有任何热呼吸道综合症的现象。
显然,在起火时,死者已停止了呼吸。
但他也有可能是死于高压电流的冲击,亦或是其他突发疾病,总之死因还尚且待定。
局长吸了一口烟,看着程肆的照片——又把警员叫了回来。
“把这件事报上去吧,这可能不是我们能力范围之内的事。”
他当然记得这小子,当然记得。
谢晨辉从警局里走了出来,踏上了向机械配件集市驶去的列车,在并不算短暂的停留之后,他满载而归。
工厂今天因为警局的公共事务破例准了他的假,因为他的嫌疑很快便得到了澄清,所以他可以安排大把时间在家中休憩。
从晦暗的走廊里穿行而过,他呼吸着的冷气里似乎还残存着些许灼温。他听见风扇吱呀吱呀地啜泣着,路过程肆的房间时,倘若向被重重封锁的房门内望去,所得皆是漆黑一片。
玻璃因爆炸与热胀冷缩碎了满地,地上有一摊辨认不出的人形黑物——据称,那便是他邻居的遗迹。
变电事故,这是警方的初步结论。
不走运的家伙,他心想,偏偏是那面墙里的电线出了问题。
然后,他在心底诚恳地道了声对不起。
走廊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冰凉的水泥地似乎永远都等不来被铺上瓷砖的那一天。
阖上房门,摘下面罩,他又换了个名字。
他成为了死者。
“已经过去三天了,你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吗。”程肆居高临下地目视着平躺在地上的男人,他的话语某种意义上更趋近于胁迫,而不是直接单纯的提问。
动弹不得的男人一言不发,仍如尸体般躺着,仿佛是被什么人弃置于地的人形玩偶——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的确是。
程肆死死盯着那摊东西。
仿生人,监狱之外为数不多惹人生厌的事物,同时也是他不愿去触及的回忆。
这类事物在将近千年前被制造出来时便注定将颠覆社会常态。
起初仿生人制造业只属于科研领域,当时并没有机械生产公司在意他们的机器人产品与人类有多相似。他们甚至连模仿都怠于模仿,毕竟金属制品的制造流程省时省力,甚至能够弥补人类固有的缺陷。到头来,只有少部分家用生活机器人厂商在执着寻求技术突破。
谁都没能想到,在第一批通过新图灵测试的家用仿生人发布后,舆论所表达出来的期盼渴望竟要远逾恐惧。
那时仿生人还是一类奢侈品,纨绔子弟们在社交网站炫耀着自家新成员的到来,而公司的各类宣传也使得人们的恐惧日渐消弭——专家说过,智械危机只存在于科幻小说之中,人类有近百分百的把握保护好自己。
于是,获得一只仿生人在当时便如同得来一枚钻石亦或是奢侈品背包,能够换来地位与羡慕眼光。
然而制造者们的野心并不仅仅止步于此,他们想方设法地压低成本,中枢芯片的研究日后取得了重大进展,他们甚至借着战争将仿生人成批出售给了军队。这是互利共赢的买卖,因为军用仿生人远要比士兵可靠耐用得多。
高效率,绝对服从命令,可以迷惑敌人,更加忠诚,最重要的是可以用之即弃。
战争结束,没有赢家。源源不断的资本流入了商人的口袋,漫天的放射尘埃以及失去使用价值的土地驱赶着人类迁徙——岛屿、地下都市便如此萌生。
而仿生人真正得到普及则是要等到战后,大批人类因核污染而死去,劳动力数量骤减,人们在昏天黑地中绝望度日。比起寻常机器,仿生人身上则具备了人类的无限可能——成为建筑工人,成为售货员,亦或是成为制鞋厂裁缝。它们只需要短暂的休憩便可承接几乎任何体力劳动。也正因此,它们的性价比得到了进一步提高。
迄今为止,它们已经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之中,即便说人类生活的城市以及现存的文明是半座用仿生人骨肉堆砌出来的废墟也不为过。
但是程肆不吃这一套。他不想对旁人提及这类东西,也不愿仅仅是因为外表的相似而与之共情。
不论如何,机器只能是机器,终究与人不同。
整整五分钟,屋子里的静默从未被打破过,这倒也在预料之内。过去的确有仿生人受情绪波动以及现状判断出卖主人秘密的例子,但那种东西一定会被当做不合格产品被销毁……更何况,程肆从不指望这类小概率事件会眷顾他。他在忖度片刻后从座椅上起身,不紧不慢地打开了从零件市场带回来的包裹。
“没关系,我本来也没打算问出些什么,”他边取出其中的器械边如此告知对方,“我并不喜欢你们,但我很了解你们。”
了解到滚瓜烂熟的地步。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够在千钧一发之际反败为胜。
刚开始只是某种直觉,或许是因为那双不露喜怒的眸子,又或许是出于对方诡异的耐受性。枪口抵住了他的头顶后,他凭借肾上腺素猛然起身,出其不意地肘击了对方位于右臂与躯干连接处的机械中枢。
那类抽搐的方式根本就不是人类所应当具备的——一切都已了然于心。
他趁空捡起枪,果断地对着那只仿生人的五个躯体机械中枢射击。臂膀,大腿,脊椎。如此一来,便可以在不破坏其他组织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瓦解对方的行动力。
机械中枢虽只是仿生人结构的一小部分,但重要程度却好比蜂巢的女王。它们控制着类似神经的构造,没有了上层调控,底部的工作便是散沙一片。
而位于垂体的芯片则承载了计算、控制等任务,是至关重要的中枢。它甚至与传统意义上的芯片有所不同,承载了些许重要信息的存储功能。
“你打算如何处置我?”仿生人忽而开口问,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如水,仿佛认命受刑者般注视着程肆的所有准备工作。
“我不会销毁你,”终于,程肆把组装完成的连接器接上了便携显示屏,“你会为我所用。”
不论他多么厌恶仿生人,他都必须与这家伙短暂结盟。直到把加害者从记忆数据里挖出,直到其人为之付出代价。
他不敢肯定五年前的事件与这次的暗杀背后是否为相同主谋,但直觉告诉他这两件事并非互相孤立。一寸光阴一寸金,那群人可是让他在监狱里整整浪费了五年,或许还差点杀死了他,或许还害死了他的新邻居,或许还让他蒙受了不小的经济损失,或许还强迫他过上隐姓埋名的生活。
程肆细细算计着,他有必要对这种人睚眦必报。
万事准备妥当,他把仿生人的头颅摆正,小心翼翼地将连接器从鼻腔探了进去。
仿生人的身体不会分泌过多的粘液,所以过程分外地顺畅。他有办法利用其探知埋藏在人造脑胞深处的数据,包括这家伙的绝大部分记忆。
程肆的手很稳,这才多少让人想起他是一名医生。待到发觉针头刺进某一硬物时,他便轻轻放开了连接器。
剩下的交给工具本身就好,先驱者公司的最新型产品会在针头刺进头颅后自动引导前行,它们比知晓猎物方位的蛇还要精明。
数据逐渐在电子显示屏上明晰的同时,仿生人也表现出了极端痛苦的情绪——对方现在看起来的的确确是在受刑了:盈满苦楚的哀嚎声从喉咙里迸发,对方腹部的每一块肌肉都在不住地痉挛。原本平静的样貌此时惨烈而痛苦,然而程肆却无动于衷。
他轻叹了一口气,往显示屏上输了串简短的指令。
随着敲击完成,整间屋子立刻重归宁静,而受刑之人的苦难亦然烟消云散,如同森林中沉睡的精灵般就此安眠。
就连痛苦也是假的,程肆想。
你又蒙骗了多少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