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城之下》虫食

5、咖啡馆

　　Chapter 5〈咖啡馆〉

　　这是一处邻河的街角咖啡馆，没有多少人来往，却能望到对岸那畔络绎不绝的喧嚣人潮集市。阳光和煦，花叶随风荡漾，鸣鸟婉转低吟，岁月静好。

　　咖啡馆内，没有具体面容的人用各类不同语言交流着，共同构成了背景中的白噪音。

　　一场存在于他脑海中的虚拟映像。

　　“他们说你死了，”忽而一只温和有力的手搭上肩膀，触感真实得仿佛它存在于现世，“我明天要去参加你的葬礼，今天却还在和你见面。”

　　“好久不见，理查德。”程肆笑了笑，“岛屿上还会有人为我举办葬礼吗。”

　　“火葬场的公事公办，可别多想呀，”理查德皱了皱眉，从西服口袋里抽出了一支烟——他并不喜欢电子替代品，“别对自己的人际关系过分自信。”

　　是啊，他的人际关系一直不温不热，没有熟络到可以称之为亲近的人，也没有疏远到可以称之为反感的人。只有理查德.阿普舍多少可以被他当做挚友。

　　他们二人相识于学院时代，初次相遇之地亦然是在这样的一间咖啡馆里。那时候他们还只不过是两个会为学术问题而争执不休、为国际舆情而高谈阔论的少年，而到了后来却皆是静默然坐在偏僻一角，心照不宣地望向了河那畔的人群。

　　理查德是帮他处理那件案子的律师，也正由于他的努力，程肆的量刑才被争取到了五年之短。时过境迁，对方早已在岛屿之上赫赫有名，而他则在遭到唾弃后最终为世人遗忘。

　　不过这对他而言无所谓，不论是什么境况，这处空间以及理查德本身都会让他安心。这间咖啡馆犹如梦境，所有温馨触感都无时无刻不被囊括在数据流之中。

　　理查德也深以为然，所以他们才建造了它。

　　“不知为什么，你还活着在我看来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对方拉开了程肆面前的椅子，与他相对而坐。

　　如此算来，承载这间咖啡馆的服务器已经有五年无人登录过了。

　　“我有事要拜托你，”程肆开门见山道，“……你是我现在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金发男子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仿佛这不会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话。

　　“发生了什么，程？”

　　“我需要你帮我查这段代码，我想知道它代表什么。”

　　“我明白了，还有呢？”

　　“我需要一个渠道。你知道D-1022城哪里能够买到K-11型仿生人的能源饮料吗？”

　　从D-1到D-3045，每座地下都市都有一串代码。而K-11型仿生人则是战时军用仿生人的特殊型号，百年过去，如今早该被湮灭在时代的洪流中。

　　“能源饮料，那种过时的东西只在极少数的配件店存在，”理查德细细揣摩着，“而且……K型仿生人？这么危险的东西你是从哪里搞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程肆没有说话。

　　“告诉我，程，”对方的语气甚是不满，“帮你办事的我需要知情权。”

　　程肆深深叹了一口气。在穷追不舍下，理查德知悉了事情的全程，待到程肆叙述完毕后，那卷烟几乎都快被风动抽完了。

　　显然事情的严重程度已经超过了理查德的预料。

　　“我下个月会向事务所申请调到D-1022，”他如此宣布道，“太危险了，你绝不能一个人待在那里。”

　　这就是程肆什么都不愿意说的原因，他并非不信任理查德，而是不想为他增添任何麻烦。毕竟换作过去，理查德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身陷囹圄的他。

　　“没有必要。他们应当确认了我的尸体，我现在用另一个身份活着……我的邻居。”

　　“哦？所以说葬礼上的死者是他吗？”理查德眼前一亮。

　　程肆点了点头，尽管理查德突来的兴致让他感到些许不适。

　　“你利用了他的尸体？”

　　程肆又点了点头：“我制造了一场火灾，把它烧得血肉模糊。”

　　几乎大部分都成了焦炭，这是可以肯定的，至少那些弹孔是看不出来了——除非他遇上了某位刨根问底的法医，但大多数人都没有这份精力。

　　仿生人的枪法很好，子弹避开了肋骨直穿动脉，也为他省去了不少麻烦。这件事或许被当成普通的事故了结，或许也会在不久的未来败露。

　　但至少为他拖延了些许寻找加害者的时间，如此他的目的便达成了。利用尸体并不让他感到愧疚，即便他辜负了谢晨辉，改变了对方的人生轨迹，他也的确可以轻而易举地从中释怀，毕竟他并非主观加害者。

　　“你有时候也蛮可怕的，”理查德如此评价道，“要不是熟悉你的为人，我真会怀疑你有反社会倾向。”

　　“沉湎于悲伤与过去的错误并不是好事，”程肆顿了顿，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般补充道，“你应当向我看齐才对。”

　　据他所知，出于某种原因，理查德已经很多年没有接手过刑事案件了，程肆是立于平常纠纷中独有的特例。

　　“哈，”理查德又点了支烟，不置可否，“面容呢？你是如何逃过警方的问讯的？”

　　“大火发生的时间事实上要比袭击晚两三天。我有充分的时间去地下市场解决这些问题，那里的裁缝店技术很好，制作出来的投影面具几乎可以骗过视网膜，以假乱真。”黑市里从来都应有尽有，只要钱到位，你甚至有可能从那儿带一头猛犸象回家。

　　而钱之于他并不是什么问题。除去过去的资金，谢晨辉的现金钱包也被他翻了个正着。手机与电子账户的破译对黑市里的骇客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费用要高昂了不少，这孩子的信用记录良好，他还可以贷些钱出来。

　　“原来如此。那只袭击你的仿生人呢？”理查德想起了能源饮料的事，“你把他……收编了？”

　　啊，那只仿生人。

　　“我把我的脸和指纹录进了他的芯片里，成为了他的拥有者，他现在应该就在床边等我醒来。”

　　理查德担忧地看着他。

　　“他已经不会忤逆我了，只是多了一个免费的保镖而已，更何况他很忠诚。”

　　“不，我是说你真的能和他好好相处吗？”

　　“应该可以。”

　　“……真的能吗？”

　　“应该……”程肆的语气这才染上了不自然的犹豫，“可以吧。”

　　关于这方面问题，他的逞强向来都是无能的。

　　临别时刻，二人并没有互表多少惺惺相惜的温情，他相信理查德能把事情做得很好。登出服务器，意识逐渐回流到了自己的身体上，从繁华梦境回到灰色现实——这种感觉很奇妙，恍如穿越了整个世代。

　　“……咳。”嗓子已经沙哑到发不出分毫声音，眼角淌着生理性的液体，发丝全然为汗水所浸透，而头上的仪器好似依旧在刺痛着他的神经。

　　很狼狈，每次结束都是这样。

　　仪器的使用因人而异，大部分使用者可以轻而易举地从梦境构造中脱出，然而他却不能。

　　“你没事吧。”他抬眼，K-11一直坐在床边守着程肆。高大男人的嗓音低沉且有力。冰冷的蓝眼睛打量着他，那是仿生人该有的目光。

　　“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我……”缓缓起身，突如其来的疼痛好像让程肆的思绪断掉了一大截，“呜——”

　　鼻血滴在了地板上。

　　耳鸣夺走了他的听觉，头痛欲裂，世界骤然被撕成了两半。咖啡馆的幻象与高楼大厦交织重叠，一切都不再真实，也不再虚假，混沌顷刻间吞噬了整片天空。

　　程肆听见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只是随着深入深渊，悬崖上的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

　　还有一个女人在他耳畔喊，我不想死。

　　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清醒过来的，可能又是相同的时刻，相同的一天。

　　额头被冰凉的毛巾所覆盖，这让他不安的神经多少放松了些。他听见那只仿生人在不紧不慢地对他叮嘱些什么：

　　“这台设备过于老旧，你的体质也不适合使用它。那些脉冲对你的神经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我建议你今后都不要再碰这种东西。”

　　别再说了。

　　他怎么可能……不再去那个地方。

　　“好了，现在转过来，程肆，把手给我。”

　　程肆没有动作，他打心底里反感这类假惺惺的关怀。然而他的反感在我行我素的仿生人面前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对方还是不知好歹地走到了他的面前，亲自将程肆的手腕从被褥里抽出。

　　“血压正常，心跳基本稳定。”没等程肆来得及反应，仿生人便如此下了决断，“很好，你在逐步恢复常态。现在尝试抬起你的手，保持力度，我要测试你的反应——”

　　已经越界了。

　　“……把手放开。”他的声音微不可闻，却无比坚决。

　　“嗯？”

　　“把你的手放开，我不想重复第三遍。”

　　氛围霎时间凝固至冰点，程肆紧皱着眉头，满眼厌恶。倘若这个仿生人继续不识趣地接近他，他绝对会一拳把他的假眼珠子干出来。

　　绝对会。

　　“极其不明智的要求。”所幸片刻之后，对方还是识趣地放开了他，“我在考虑你的健康问题，这也关乎到我本人的安全。没必要如此警惕，倘若我伤害了你，我的芯片也会为应急程序所自行瓦解。我的主人，你……不，还是用您比较好，您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

　　“即便您真的反感我，您也应当顾全大局，更加理智一些。”

　　K-11没再言语更多，理了理风衣上的灰尘便悠哉悠哉地踏出了房门。即便可以称之为主人的对象变更了，可他的记忆依旧清晰，程肆听得出话里话外的嘲弄意味。

　　所以说……那种东西会有反抗意识吗？程肆突然想到，如果是人类看到曾经被当做猎物的对象变成了上位者，一定会心怀不甘吧。

　　他猜不透那仿生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的脑海里又响起了方才混乱中的哭喊声。

　　我不想死。

　　女人的面容似乎逐渐清晰了起来，可他记不清那究竟是谁。不远处，那只虎鲸毛绒玩具仍躺在箱子里凝视着他，熠熠的黑瞳隐匿在人造毛绒纤维里，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