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城之下》虫食

6、好好相处

　　Chapter 6 〈好好相处〉

　　程肆发现谢晨辉没什么朋友，手机通讯录的各类上司暂且不提，即便是聊天软件里也都是工作群组的消息。

　　出于某些原因，他一直在做搜查工作，但是并没有什么结果。他本指望从相册、消息记录中发掘些什么，但始终一无所获。

　　只有备注为“母亲”的账号会时不时对死者的账号嘘寒问暖。

　　“在药厂的工作还顺利吗？”

　　“上司没有难为你吧？”

　　“今天吃什么啦？”

　　“最近有动乱，不要在大街上瞎晃悠，尤其是不要到城东去……”

　　“啥时候回家？妈给你做好吃的……”

　　诸如此类。

　　他放下手机，深叹了一口气。

　　程肆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记不清了。她于多年前死于核污染带来的癌变，如今尸体已经被丢进焚炉里火化成灰。

　　成千上万人在战争中丧命，而更多的人则悄无声息地死去，生若蜉蝣，死若秋蜩，或许核污染沉淀百年的影响会迫使他明天就成为其中之一。

　　死亡之于死者或许是某种解脱，但对于生者而言，死者的离去则意味着折磨与惩罚。

　　他看着那串溢满了关怀的字样，若有所思好了一阵子，才打上了些许属于伪装者的字符。

　　“好的，妈。”

　　又沉思良久，他最终在信息文末加上了笑脸符号。

　　“好的，妈:)”

　　只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仅此而已。

　　她什么都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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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人似乎永远活着——在镜子里，在冰凉彻骨的水里。他成为了幽灵，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诉说着生者应有的愧疚。

　　“我很喜欢这孩子，”程肆仰头朝着天花板走神，忽而如此说，“他本不该死在你的枪下。”

　　“抱歉，打死他只是一场意外。”K-11头也不抬地专注把弄着手中的枪，“不过制造事故的时候您很果断，还挖走了他的眼珠，割下了他指尖的皮肤。”

　　是啊，只是一场意外。可存在于空气的死者幽灵扼紧了他的喉咙，他不明白究竟有什么事值得他如此在意。

　　在科技革命后千年的历史进程里，科学让这个本就乱套的世界变得愈发疯狂。人们学会了如何把男人变成女人，如何修改普通人的肤色基因，如何让公鸡下蛋，还有如何赋予机器人智慧，诸如此类。自然，器官移植如今也十分普遍。

　　他可以把眼球替换成任何人的，只要他想，只要对方同意。

　　而黑市医生则不需要经过后者这一步，他们也不会询问眼球的来源，他们只收钱办事。至于指纹，他也可以根据原本的模板拓印出贴纸来。

　　“未雨绸缪罢了，这并不冲突，”程肆说，虹膜识别技术如今无处不在，他的行为只出于迫不得已，“我和地下市场的医生预约好了手术，就在这周五晚上。恢复期大概是七天，请好年假后我需要你陪同我去。”

　　他需要K-11来充当他恢复期的眼睛，他的保镖。

　　“明白了。”

　　一句态度冷淡的应付，这让程肆略感不适。

　　“K-11，过来。”他放下手机，从床上坐了起来，“你的中枢恢复状况如何？”

　　“如您所见，一切都恢复得很妥当。”

　　“那就好。”程肆注视着他，略微支支吾吾道，“……关于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早些时候他就注意到了K-11的不满，那些话里话外的敌意，之于他命令的不理睬，嘲弄……仿生人通常并不会对主人生成此类情绪。

　　除非他出了差错。

　　在百年前的战争博弈中，K-11型仿生人曾被大量用于潜伏、刺杀、定点爆破等多项单兵作战任务。通常来说，这类武器应当于战后被全然回收，也本不应当再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纵然型号古老，但它们的做工以及智能水平迄今依然位列于制造前沿。

　　故而当K-11笑得那么爽朗坦然时，他有那么一瞬间竟然产生了对方是人类的错觉。

　　“人类向仿生人道歉，这件事本来就很好笑。”对方流着眼泪解释道。

　　太得寸进尺了。程肆强压着怒火，却又不得不如同往常般心平气和：“我明白也许你对我强行把名字植入芯片内一事并不满意……换做是我被那么对待也会生气。但就像你说过的，要顾全大局。你为我工作，我为你提供生存必须的能源饮料，就这么简单。”

　　他居然在向仿生人提条件，难道这是雇佣关系吗？身为主人，他大可以直接命令K-11服从他的一切指令，不论情绪如何，不论代价惨重与否。

　　真是疯了。

　　“安抚仿生人的情绪从来都是不必要的工作，你能明白吗？我的情绪很稳定，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想想该怎么为自己的小聪明收场。”

　　“这又是什么意思？”称呼的改变很突然，从“您”到“你”，他能察觉到K-11已经卸下了恭敬的伪装，但也许身为主人的他更喜欢这样。

　　他可以感受到那些不满正在溢出，对方在说谎，K-11的情绪波动此时非常激烈。

　　“那场火灾被做得相当粗糙，在我看来败露也只是时间问题，发掘证据的法医会发现尸体的端倪。这对你来说无所谓吗？”

　　原来他担心的只是这些。

　　“我本就没指望能一劳永逸，”片刻，程肆才浅浅叹息道，“能争取时间就够了。”

　　被人陷害——出狱后又险些遭人灭口，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动了谁的蛋糕，触及了谁的利益。然而他不是沉默的羔羊，待宰并非他的作风，他现在需要争取的只有时间，足够让他揪出加害者的时间。

　　“很奇怪，你正在把自己打造成凶手的形象，”K-11歪了歪头，疑惑不解，“为什么不在案发后直接求助警方？”

　　“我信不过他们。再者，我必须名义上死去，才能让你的那位雇主消停小会儿。”

　　他垂眸望着仿生人的指节，那双手曾经想要将他抹杀。然而倘若被加害者知晓计划失败，谁知道又有多少危险伺机而动？

　　只有冒险才有存活的可能。更何况即便事情败露，程肆也能够将仿生人的记忆展示给警方，表明他的无辜——至少他的罪名不至于严重到杀生的地步。

　　“说起你的雇主……他真的没有告诉你名字吗？”他忽而抬头问道。

　　“如果你有所怀疑，你大可以再把那东西插进我脑袋里应验，再看看记忆里的我究竟知不知道他的真名。”K-11耸了耸肩，“我无所谓，但别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别把你的小手段用在我身上。”

　　“我没有——”

　　“程肆，说真的，你性格上的某些东西让我很不舒服。”对方忽而打断了他，起身踱步到他的面前，黑色风衣近乎遮住了照灯的所有光亮。

　　“甚至让我感到愤怒，愤怒到我想让你现在就去死。”K-11凝视着他，湛蓝的虹膜上突然出现了象征警告的红色光圈，“虚伪，得意忘形，高高在上……可能是这些东西吧。你有意识到你的表现吗？真是恶心透顶。”

　　他不能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怒火，为何要如此愤怒呢？是情绪中枢出了什么差错吗？

　　冰冷的指节触上了他的脖颈，像是要扼住他般气势汹汹——而后又随着红圈的剧烈闪动黯然离去。

　　程肆不为所动。

　　随即他笑了，在记忆中他很久都没有这么得意地笑过了。看来不管K-11的大脑出了什么差错，这家伙还没有突破最终的限制。

　　不论仿生人之于主人为何感情，为何看法，他们都必须服从主人的命令，且不得伤害主人，否则他们的芯片就会展开自我瓦解程序。

　　但是倘若有一天他突破这层限制呢？程肆不禁想。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希望K-11能干脆利落地让他解脱，最好别让他察觉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