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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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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离开后,苏在Naxos里的表演仍定为九点开始,只是变成了她一人的自弹自唱。贝朗特依然为她伴奏,有时他企图扮演乔空缺下来的角色,让她很感激他的好意。Naxos仍然是客缘极好,温暖而浮华。她有时会以为这种氛围本身已经超越了酒吧的形式而兀自存在于时空里,像一潭深而幽暗的沼泽,能够悄然而不动声色地吸收光阴,然后把它们变为自身的一部分,却不引起丝毫的变化。她真正悲哀地感到,自己已经有点儿花不起这种弹指烟云似的时间了。乔不再需要她提前迎接了,苏也就早早地取消了坐在Naxos里等灵感的日程,买了杰那张1952年的78转黑胶的转录CD,把自己反锁在公寓里艰难地企图继续乔留下的工作。她发现她和他的节奏已经落下得太远了,并且很难拾起他的思路沿着它走下去。她和他竟然变得这样不合拍了,这让她觉得心灰意冷,又有些害怕。她已经停止和这个隐喻叫劲了,但情况似乎只能变得更糟。她很想听听乔亲自向她做出的解释,但她自从他出发后全无他的音讯。她也想再就这个问题去问阿黛尔,但她不想用自己的烦恼去骚扰她,并且即便这个聪明冷傲的姑娘和她讨论了这种情绪,她又能怎么帮她?她陷入了僵局,白天的时间变成了躺在沙发上喝姜汁汽水和对着天花板发呆。只有在Naxos里的工作会让她觉得时间不再那么漫长了,但同时她也必须掩饰自己的恍惚状态。它因为她的无法解释而显得很尴尬,好在其他人虽然担心,却仍尊重她。这让她在松了一口气之余感到一种放纵的内疚。
“看看你自己,苏,这是怎么了?如果你是真的在担心他,就不应该光顾着在某个地方呆上一整天而无所事事,胡思乱想,这根本不是期望能够帮助他的做法!临走前你是怎么答应他的?你会留在Naxos里为朋友继续工作,而不是用你自己毫无意义的颓废和萎靡去压迫其他人。你还要被他们原谅和宽容到什么时候?或者起来去预测些什么呀,你强大的神经质到哪儿去了,苏?胡闹!够了!”
她对着镜子狠狠地训斥了自己一顿后,耸耸肩苦笑起来。她可以事先就觉察到这是一次无望的失败,把自己弄得歇斯底里,披散着头发,像那个没人理会的可怜的卡珊德拉一般,结果却还是一种虚伪的义正严词。她连自己提出的问题都回答不了,难道不比她更惨。她又躺回沙发上,辗转反侧,觉得胸口堵得慌,于是索性爬起来,扯掉电话线,才塞上耳机心满意足地缩回毯子里静静等待入睡。
许久以后,当她回忆起那段日子时,才逐渐发现自己那时错过的关键答案是她没有想过去找一种连接关系,它能连接过去和未来可能发生的转机,因此它的失却导致了她预言的失败。但她明白这一点时已经太迟了。
某个晚上,她到酒吧里时,吃惊地发现那种恒温的,封闭的,坚不可摧的美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团阴郁和惊恐的乌云。她照例在吧台后看到杰,但他正在紧张地向一个服务生打着手势并低声耳语着。看到她,他试图像往常一样用微笑来欢迎,但是很僵硬。她的左手边,他们忘了为她准备舞台,灯没有开,钢琴上还罩着墨绿色天鹅绒衬布,漆黑得像一个幽深而危险的洞穴。她又感到一种荒芜的悲哀,像是被人蒙住眼睛扔到海上的战俘,嗅到了一场灾难的各种征兆却无法判断它们何时来临,或者不如说是他们存心不说,而以此来非难她失灵的感官。她觉得杰有些怜悯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走进了工作间。她必须夺回主动权,在赌气之下不管这是不是一个邀请,也跟在他后面推门硬闯了进去。出乎意料的是,她发现贝朗特也在。他和洛并排坐在沙发上,她倚在他怀里哭得像个伤心的孩子。她在某个瞬间里恍惚地想起了乔,难堪而不知所措地呆在了门口。洛抬眼看到了她,努力想克制自己的歇斯底里,但片刻后就功亏一篑了。
“苏……凯劫持了阿黛尔……我只走开了一会儿,她就不见了……我连她被带走前最后叫我的名字都没有听见……”
她说不下去了。贝朗特搂紧了她,温柔地轻声呢喃,像安抚一只受惊的猫。杰脸色苍白地走进来,递给她一只录音机,里面有凯留在吧台上的一盒磁带。她把它打开,又听到了他阴沉暗哑的嘲讽。
“警告对你们来说真的只是一个玩笑吗,Naxos里的各位?还是无论怎样,你们都一致铁定要蔑视它?你们一直在英勇顽强地进行着你们自认为神圣的反抗,并坚信自己在这场荒唐而残酷的战争里一定是赢家……多么令人钦佩的勇气!至此你们终于亲手打破了这个平衡,奋不顾身地越过了那条无法挽回的界线。这就是你们的胜利吗?真是可笑得悲哀。坐下来等待毁灭的烟火渐次绽放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感觉?这个关于死亡和时间的游戏很公平,一个人的不死将由其他人付出的代价来偿还……你们都明白那个隐喻的意思。我带走了阿黛尔,作为留给你们的开场白。来找她吧,以便让你们为了那个夭折的吻的徒劳寻找继续下去……”
他的声音消失了,她像是挨了一击似的,脑海里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仿佛刹那间穿透Naxos工作间浅米色的墙壁,她又回到了那个时空的片段里,遭受凯袭击的凌晨的公寓走廊上,视角是旋转了90度的,昏暗的,摇晃的,墨蓝色的模糊碎片,穿堂的风暴。他离开时留给她的背影,像个沉默的巨人。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意识到他的话终于应验了。她又是那个得到救赎的人,而体罪的祭品则是阿黛尔。她有些恨自己怎么还能这么平静而清晰地想起那个小姑娘,乌黑得反光的卷发和狡黠的微笑,任性,老成,野性十足,还有那个对隐喻的评价。孔德里是力竭而死的。她明白了自己那时把一句安慰当成了逃避恐惧,预感和责任心的借口,而以后的矫情,自责和悔恨都晚了。
“抱歉,洛,我本来早该提醒你们……我不知道他竟会这么做……”
她吞吞吐吐地向他们坦白了。洛在她的叙述中反而逐渐平静下来,只有身体仍因为哽咽而微微颤抖。“这不是你的错,苏,”她擦去未干的眼泪,那个隐忍镇定的姿势让苏难受,“起先我们不都以为这是一个玩笑?真愚蠢,阿黛尔不会原谅我这么无能,我必须把她找回来。”
“放录音时,能听到背景里一种撞钟声,像是他故意掺进去的,一共十二下。”杰提醒说。
“又是一个隐喻,”她斩截地说,这次顿悟比所人都来得准确、迅速,“明天午夜,他会回来的。”
“如果他守时,明天他会在这里看到我们正恭候着他,并且礼貌地请求他归还阿黛尔,解释清楚一切然后永不再出现在S城里。”贝朗特说。
她同情地看着他。他久不嗜血的身体已经开始枯萎,嘴唇失色,皮肤显得更加透明,神情苍老,疲惫。但他抛开了玩世不恭的态度认真起来,这种诚实的,孩子气的坚毅还是强烈地打动了她。洛拥着他,给了他一个患难不渝的吻。她远远地看着,像看一部黑白爱情片的特写镜头一般觉得伤感。杰端来香槟,他总是好心地提前庆祝他们的成功。直到她把喝空的酒杯放回到托盘上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想现在乔能够回来。
12
乔回来了。但不是像她想象的那样,像勇士帕西法尔一样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Naxos门口,手握着寻回的那个吻,接受大家的欢呼。他是从杰的一个电话里悲哀而迫不得已地回到她这里的。
从Naxos回到公寓后,她又尝试了几次做出预测,但均以失败告终。苏感到自己的能力再一次弃她而去,不禁苦笑,想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却神经质地以为自己能够改变某种方式。她试着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泡了澡后,煮面条吃,并且像往常一样企图继续谱曲工作。她有些惊讶她竟然能顺利地理出思路,并且成效十分令人满意。她忍不住自嘲地笑笑,觉得这种幸运像火山灰烬里开出的橙花,冷冷的短暂。然后,她就接到了杰的电话。
“苏……”他迟疑着,“我不敢肯定应不应该让你知道,但这是关于乔的,我们刚刚得到他的消息……他找到莱了,就在今天凌晨,大概四点左右,我们下班的那会儿,在S城郊的高速公路上……他原本没想到会在那里遇到她。你知道,他之前一直非常抑郁,又有些自闭,不让任何人帮忙,甚至靠近他,碰他都不行,总是习惯借飙车来发泄情绪……想想看,苏,为了从极限里寻求某种危险的快感和遗忘而使用他的异能驱动的机车是以一种怎样的无人可及的高速行驶的……就在这时候莱突然出现了,她站在马路中央朝他挥手想让他停下来,或许是她终于决定和他当面谈谈了,她太兴奋了,但乔反应不过来,直接撞穿了她的身体……他们说她可能先听说了乔在四处打听她的下落,于是也开始反过来搜寻他。她也许之前就看到了乔,但无法追上他,因此才提前赶到乔的必经处,期望能拦下他……莱虽然是不死的,但乔的速度高得几乎吧空气压成了一堵燃烧的墙,并且能量巨大。莱的身体被完全撞碎了,这种程度的破坏她是无法修复的……她死了,或者说被焚毁了……而乔在撞击后被腾起的气浪掀了出去,三个钟头后才被人发现昏迷在高速公路旁的麦田里……”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她忽然胡乱而不怀好意地像想起得知妻子死去消息时,杰那张扭曲的温和的脸和抚面饮泣的样子。“乔撞死了她,”她喃喃地重复着,那声轻笑几乎是艰难地喷出来的。她觉得眼里酸涩得难受,“好在乔还来不及重头审视这个事实就昏迷了,杰,不然我们还不知道现在该拿他怎么办好……”
“苏……”他悲叹,“你能去看看他,他被送到了教会的医院里……”
“不,”她闭上眼,保持着一个蛮横的,冲动的做出决定的姿势,“他现在安全了,再也用不着我了,我不会去,今晚我要来酒吧里等那个猎人,帮洛把阿黛尔救回来。”
“苏,你不必这么做……”
她生气地没有回答,他很快就意识到了她的恶劣情绪,于是停止了追问。等她觉得故意制造的沉默长得足够让她内疚的时候,她企图重新开始对话作为补偿。“杰,”她颤抖着做了个深呼吸,“我很犹豫,你说,我只是个普通人,除了情绪化一无是处,对今晚毫无意义可言……即使我去了Naxos,对你们来说,也只是一个累赘……”
“别这么说,苏,”他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坚决而威严了,“来Naxos吧,我们必须在一起才是完整的。”
她感激地向他道了别。挂断电话后,她坐在沙发上哭了半个小时,为乔和他母亲仅差一步之遥的和解,也为她和他之间因为莱而存在的某种关联的破碎。它虽然苦涩,但也那么亲切甜蜜。就像乔说的,她也是被这种矛盾哺育而成的,而现在没有了它,她的生存也变得无比艰难。她不可遏止地觉得现在他们已经变成了陌生人,不再是因为光阴和距离的缘故,而是一种从最开始就埋下的分裂的种子,一条从远古时代发源的河。现在它苏醒了,裂缝嘶吼着,波浪滔天,任何隐喻的桥都无能为力了。
13
Naxos里的人都在谈论着乔和莱之间的那场事故,但一看到她进来就迅速而谨慎地收好了这个话题。她知道。要不是因为她比他们反应敏捷,就是他们忘了她拥有强大而敏锐的预感。但这次她没有恼怒,而是大剌剌地把同情的目光心安理得地据为己有。她尽可能地把无所谓写在脸上,径直走到吧台前,向洛讨了一杯苏打水。她看出了她把杯子推过来时眼里的欲言又止,觉得好笑。
“洛,亲爱的,”她用喝醉了的口吻说,“真令人难以置信,今晚在我们的Naxos里将发生一场战役,一场在S城平静的五十年后的首次战争,并且我们全体都是参战者……不过别担心,我们会凯旋的,那时贝朗特会像骑士一般地解救落难的公主阿黛尔的……”
“苏……”她悲悯地看着她,“你不明白……你不该来酒吧,乔现在需要你……”
“你错了,洛,”她忍不住大笑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得前仰后合,“知道吗,从这一切开始,我就知道乔一直反感我参与,总是故意隐瞒,企图排挤和阻止我。尽管他隐藏得很好,但我还是感觉得到他强烈的抵触。我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解释,但他除了霸道的命令之外什么也没有给我……我已经厌倦做一个听话的,拙劣的局外人了,洛。现在乔不在了,我要顶替他来经历这个晚上,寻找某个源头,一个我隐约能感觉到,但他永远也不会向我坦白的答案。它已经折磨得我够久了,失眠,噩梦,猜忌,不安……现在我有多么渴望亲手揭晓它啊,洛,就像一只流离失所的狐狸急需找到一个洞穴那样。而在那之后,我就不会被你们孤立了,也再没有人能够这么轻易地从我手中夺走主动权了……这一切不是很好吗,洛……至于乔,他需要的不是我,而是他母亲和他永远不嫌长的光阴!”
她做了个有些粗鲁的手势,警告洛不要打搅她狂乱的快感。洛无语片刻,而后垂下眼叹了一声,那一声无奈而幽怨,但苏假装没有听见。她又默默地为她添满杯子,然后走开去找杰。她有点怔住,曾想告诉洛的关于那次,她对阿黛尔用一条评语拯救了她的感激的念头落空了,她又滑回了之前毫无进展的深渊。她一个人坐着,百无聊赖,顺手在杰的老式唱机上放唱片听。仍是那张1952年的《帕西法尔》,天真的英雄还跪在奄奄一息的国王脚下请命,不知道未出场的孔德里正苦苦守候在前方的幽暗森林里等待着他。她把脸埋进了臂弯。
她懵懵懂懂地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又猛然惊醒,带着点头昏脑胀的茫然和不情愿惊慌地打量着周围,但没有嗅出任何危险降临的气味。几小时内的Naxos一成不变,温吞,平和,只是她发现贝朗特已经到了。他正拥着洛坐在角落里,低声地彼此交谈,十分亲密。她抱歉地冲他们笑笑,起身去洗脸,同时努力想摆脱之前残余的一缕不快和失落的阴影。在酒吧的洗手间里,她站在镜子前面,忽然猝不及防地被一个预兆缠住了。又是那种她熟悉的,神秘的,但变本加厉了的厄运的启示,如同某个潮湿的幽灵倏地穿透了她的身体。她的鼻腔里有咸热而浓郁的血腥味,幻觉像马戏团篷车般斑斓地从眼前滚滚而过。苏咬牙支在洗手台上,闭上眼等待眩晕和呕吐感的猛烈潮水逐渐退去。过了许久,她才有力气缓过神来,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
果然,她一回到酒吧的前厅,就觉得那里的某种情绪已经改变了。她的小团体聚在吧台后面,呈一种紧张的防御姿势。她抬眼看看墙上的钟,惊恐地发现午夜已经降临了。战役开始的号角在她刚才缺席的空当里已经吹响了,她迟到了,慢了这个世界的半拍,懊恼得想哭。好在她赶得快,因此这种委屈并未持续太久。凭着洛的暗示,她在Naxos的一角看到了凯。贝朗特猜得对,他有猎人式的守时作风。
“洛,把这杯酒端去,和他谈谈条件,别冲动……”杰命令。
苏紧盯着她托着银盘离开的背影。两寸半的高跟鞋摇摇晃晃,担不是娇媚,而是一种饱受悲愤折磨的痉挛。她从吧台这里看不清凯埋在阴暗里的脸,但他施加给她的强烈感知仍让她喘不过气来。即便距离这么远,他阴沉,犀利,猛兽一般的眼神仍准确让她一个哆嗦,抽干了她的整个人。她忽然明白了,凯早就对他们的计划了如指掌,根本不需要她做任何徒劳的预测。但他的眼睛绕过了洛,避免了与他们的正面对峙,却直接挑明了对她这个局外人的兴趣。她好像看到他朝自己露出了一个冷冷的,嘲讽的微笑,而后他忽然站起来,竖起领子裹住半张脸,若无其事地向Naxos门外走去。而此时的洛距他原本的位置还有一半的路。
“跟住他,快!”贝朗特低低地命令她,同时疾步追向凯离去的方向。洛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而后也迅速搁下托盘与贝朗特合拍。杰慌忙从吧台后赶来,但她手快拦住了他。
“Naxos需要有人留下来照看,杰。”
她为难地看着他被不敢和隐忍吞噬着,明白这种受孤立的感觉不好受,但她必须去追他们了。他不想拖累任何人,因此开始后退,目光还留恋着她。她还没见过杰如此孩子气的神色,竟有些像乔。苏关上Naxos的门,头一次尝到抛弃某个人的歉疚多么令人痛苦,而这也是饱受她误解的乔和其他人经常挺过来的煎熬……“苏,当心……”杰的声音还在她的背后,她摇摇头甩掉这种不公平的回忆。
贝朗特和洛都使用了他们的异能,但凯始终比他们快出五十米的距离,她不得不被洛拉紧了才能跟上。苏开始觉得滑稽,这场跟踪俨然变成了一种追逐,猎物和猎人倒置了关系的追逐。她盲目地跟着他们冲锋,跌跌撞撞地走在S城的街道上,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随着她断断续续的喘息有节奏地剧烈摇晃,并且流星似的一闪而逝,来不及辨认就飞快地离她而去。一盏昏黄的,忽明忽暗的路灯,墙角剥落的缝隙里嵌着煤屑,屋檐上的滴嘴,一只野猫隔着破玻璃窗好奇地打量她……它们分裂,重聚,乱成了一锅粥,而凯仍在前面嘲笑他们。现实和她想象中的辉煌胜利大相径庭,她产生了一种怨恨和自暴自弃的沮丧。她原本应该坐在Naxos里,一边和杰闲聊一边写歌,或者回公寓去看演出的旧录像带,热牛奶,就像度过任何一个平静而完美的夜晚那样。但她现在必须竭力去弄清这种巨大落差产生的原因。
“跟紧,苏……”他们看出了她体力透支,可也爱莫能助,“我们不能停下来……”
她做着深呼吸,咬牙又撑了一段路,直到他们最终冲入了一条死胡同。她在肮脏潮湿的台阶上跪下来,精疲力竭,眩晕得很厉害。幻觉使她以为两旁的建筑物在向上不断生长,密集的漆黑窗口是兽群的眼,贪婪地盯着他。前面,洛和贝朗特仍然像兽一样紧张地四下嗅着。
“我想他肯定来过这里……”贝朗特说,“我们只是暂时失去了目标……”
“或许我们是跟丢了,”她艰难地支起身子,“我感觉不到他。”
的确,现在她所有的预感又一次消失了,仅剩的是排山倒海要吞噬掉她的疲惫,以及期盼一切都尽早结束的强烈愿望。洛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一直用她谦卑而诡秘的眼神凝视着道路尽头覆盖满各式涂鸦的红砖墙。
“我无法相信他,一个猎人……”她咬牙切齿,但声音很快就泄露出了她崩溃的征兆,“我有种感觉,阿黛尔也许已经无法回来了……”
“别这样,洛,”贝朗特搂住她,口吻悲壮,“没有人敢那么做……”
“或许我们该换个方向再找。”她提议。
她总是为洛的坚强和隐忍感到难过和自责,尽管她从不喜欢夸大对未知的把握,但如果不这样欺骗洛,她会不断地内疚。虽然仍然犹豫,但她已经在贝朗特的低声劝慰下开始撤离。她觉得欣慰,也准备离开。但她转身时,步子却被洛的惊呼绊住了。同时她感觉到了黑暗里某种细小而锋利的东西,它们撕破了空气,并掀起一股楔形的热浪擦着她高速地呼啸而过。她保持着一个张大眼睛想看清楚的姿势呆在原地,洛在她背后痛苦地呻吟,两支雕有辟邪龙纹的银矢穿透了她的左肩,血像新鲜的海鱼一般从伤口中欢快地蹦跃出来。她只来得及无助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搀扶着洛的贝朗特也一个趔趄,幸好用一只手支住地面才不至于跌倒。她低头,看见他的小腹也遭受了袭击,并且伤口周围立刻开始变黑化脓。她觉得整条街道上的建筑开始围绕她旋转,她惊恐,焦虑又愤怒,但只能束手无策。她悲怆地大吼,但就是在这个预知性的动作指引下,她准确地打破了幻象的肥皂泡,看清了凯在她头顶上跃过时落下的影。
“他在上面……我们被偷袭了,快走!”
现在这场追逐整个颠倒过来了。他们挣扎着站起来,但随后又跌倒。凯已经将射程缩短,准心聚焦在他们的心脏上。银矢如骤雨般席卷而来,空气里满是富有余韵的簌簌的撕裂声和灼热的焦炭味道,鲑鱼鳞似的反光。她的锁骨被擦伤了,洛拼命把他们聚在一起,撑起一个结界,踉踉跄跄地冲上主街。她不用看也知道,凯一定从容不迫地端着那架十字弓,蹲在废弃大楼的顶上,夜枭般居高临下地冷冷注视着他们在马路上狂奔,如蝼蚁般渺小,神色嘲讽。结界的边缘仍在遭受他猛烈的攻击,只能说明他和他们在同步移动。而此时洛已经开始咳血,她苦苦支撑的绛紫色光团在剧烈缩减,变浅。贝朗特企图支援她,但苏痛苦地看着他三日不嗜血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虚弱衰老。他已拔出了身体里的银矢,但伤口无法愈合,并且还在溃烂。但她不再惊慌失措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她,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必须解开那些隐喻才能救他们,时间紧迫,这种困境竟然出奇地相似她那个关于乔的歌声和河流的隐喻的梦境。她的责任心促使她无所畏惧,异常冷静并且坚决。这样一来所有的问题都被穿起来了,她耐心地一个一个触摸,排列它们。时间像电影胶片,分类划归成一帧一帧。猎妖人的隐喻,乔和他母亲的隐喻,孔德里的隐喻,杰的唱片,一切都回归到了最初的Naxos酒吧里……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她终于冲破了所有阴郁浓密的雾,站在了广袤荒芜的河岸上,脚下的水流平缓地呜咽着,寒风凛冽地摇晃着她。她从未这么清醒地看到那座桥的位置。一道雪亮的光线笔直地打在它的身上。她毫不迟疑地向它跑过去。
“听我说,洛,我们必须回Naxos去……这一切的解释都能在那里找到,我现在明白了,至于凯,他不敢在Naxos里攻击我们……我们可以在那里逼问他阿黛尔的事……”
她虽然说得断断续续,但不容置疑的口吻还是感染了他们。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惊恐和沉默,然后洛忽然拐了一个急弯,来到十字路口上。凯被暂时甩到一栋老公馆的尖顶后面,同时贝朗特也猛地从结界中抽出身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你们回Naxos的路上需要有人掩护,我会帮你们引开他。”
“不,贝朗特,你身上有伤,这样做太危险……”
“但是很必要,”他坚决的无畏地直视他的心上人,“我会小心避开他的,一旦时间拖延得足够久了,我就回酒吧和你们回合。”
“当心,贝朗特……”
他们的留恋和不舍在刹那间纵情盛放。他揽过她,彼此激烈地交吻。苏站在一旁,心怀着对这美景消逝的最卑微的,虔诚的恐惧和颤抖。而后他猛地推开了洛,转身向反方向跑去。她没有再迟疑,飞快地抹干泪水,拉着苏径直向Naxos狂奔。
14
他现在只剩下一人了。虽然他没有苏那样敏锐的感官,但也听得到凯追逐他的脚步,阴沉而狰狞,和他本人无异。小腹上的伤口不再扩散了,但疼痛仍叫人喘不过气。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变成了一只年迈而时时担惊受怕的吸血鬼了。而洛一定会因此笑话他的。
“我的洛,亲爱的,让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既然我已经接受了银的洗练,再多几样也无妨……”
他减速下来,优雅地拐过街角,在S城教堂门口停下来,从容地推门走进去。
他被贝朗特带到了教堂门口,有些惊讶一只被他用银矢射伤的吸血鬼居然有勇气再闯入一座教堂。凯把这种行为看做是他的挑衅,冷笑一下,欣然地接受了。他架好十字弓,镇定地走进去,严格检查了周围,但得到的却是一种单纯而温和的虔诚光景。礼拜堂里除了香烛没有其他照明,空气里弥漫着浸礼膏油腻的芳香,祭坛描金边的轮廓像被浸湿的水墨那样有些晕开。他忽然产生了一种轻微,宁谧,昏昏欲睡的眩晕。一个瞬间,他就像恍惚地想起了一个隐秘而甜美的人似的,猝不及防地被那种淡淡的,不经意的忧伤情绪偷袭中了。这一击深彻而残忍,使他又迅速地清醒过来。他调整了一下十字弓的高度,为自己刚才的疏忽略感不满和烦躁。他理智地知道这里存在的一个陷阱以及不慎落入的后果。
“这里很美,不是吗,凯?连我这样的一只吸血鬼都能感觉得到它……某种平和,神圣以及悲悯……我想我该为自己的卑微和狂妄而忏悔,凯。如果我是个基督徒,我或许会比其他人更虔诚……”
他从圣母像脚下的花簇后走出来,金色的发顺从而疲惫地胡乱披散在肩上,瞳孔里有一大块浅灰色的阴影,晚礼服的领口敞开的样子有些放荡的味道,小腹上仍残留着两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凯不得不承认,他看上去确实有圣徒的气质,一种非凡的诱惑力,亲切以及宽容心。但他不会为此所动。他忽然抬起十字弓,以出乎意料的速度上膛,瞄准,并扣动扳机。贝朗特毫无防备,被银矢射中左腿,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凯则冷冷地看着他。
“这是为你故意把我引向错误方向拖延时间的教训,贝朗特。”
他拼命想站起来,那个令人心酸的努力夭折了好几次,终于以彻底失败而告终。他忍不住苦笑:“这就是你对待有罪的人的审判,凯。主说把右脸主动朝向刚打了你左脸一记耳光的人,那么,我该给你另一条腿,还是胳膊?”
“够了,贝朗特!”他再次端起弓,不耐烦听他的玩笑,“告诉我你们其他的人在哪里,我倒想看看你是愿意当个叛徒,还是在临死前皈依你高尚的宗教。”
他抬眼平静地与凯对视。光线的河在他们周身淙淙淌过,温柔地吞噬了他们。从他们蜜棕色的侧影里得到的是一种哀伤的古希腊似的关系,阿喀琉斯与帕特罗克洛斯的关系。凯的手指已攀住扳机,金属弓里齿轮亲密地彼此交吻。他闭上眼。
“她们回Naxos了……”
他轻蔑地大笑,收回了威胁的架势。贝朗特仍伏在地上,大簇发丝在脸上划出心灰意冷,精疲力竭的明暗线。凯还在嘲讽着他的懦弱,一边转身准备离开继续追击。但就在他走到礼拜堂门口时,他面前巨大的雕花铜门忽然狠狠地闭合了,一道聚集着强大能量的结界封住了它。
“还没结束呢,凯……”
他惊异地回头,看到身后的贝朗特已经拔出了没入皮肉的箭矢,艰难地扶着祷告席站了起来。显然教堂里的宗教氛围已经夺去了他大部分能力,使他变得极度苍白虚脱,但他已然一幅铁了心要不惜一切代价的模样。“别这么急着走,凯,”他微笑着,“留下来听听我的忏悔吧,把时间留给洛和苏,让她们好好地在Naxos里找到能够解释所有事情的答案。反正你早已经知道了,不会有兴趣再听一遍的,不是吗?”
他忽然色变,像机警的兽一样跳了起来,声音嘶哑:“她知道了?你们竟然把那些都告诉了她?!”
“不是我们,”他一脸无辜地耸耸肩,“我想是她终于有所觉察了。你不知道苏拥有多么非凡的对隐喻的直觉。我说不清这是她本身的体质,还是某种残余记忆的影响。但总之她一直在努力试图解开它们,而现在是她得到回报的时候了……刚才是她首先提出应该回酒吧的。”
凯背对着他。他们之间沉默地对峙了片刻,然后他转过身来,再次用十字弓对准了贝朗特。“放我走。”他低声说。
“我说过了,凯,别着急。”他仍旧不慌不忙,面对凯的阴郁暴戾,竟然开始悠闲地来回踱步,“苏现在需要独处,有洛看着她就够了,我们最好谁都别去打搅她。至于这段多余的时间,你难道就不想拿来听听我的故事吗?五十年后重回S城,你难道真的一点儿也不好奇你不在的这段空白里,这座城市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他还是保持着进攻的姿势,目光紧攫住贝朗特,如同夏日暴雨前乌蓝色泛着丝绸光泽的天。而此时,他看上去则像一只无知的海燕,在一触即发的雷霆顶上快乐地踮着脚尖跳华尔兹。他完全无视凯的威胁,开始在银矢的攻击范围内信步徘徊,那种义无反顾的微笑容易让人错以为他又回到了酒会沙龙上轻车熟路的贵族绅士,风度翩翩,无忧光阴的姿态里。“想想看吧,凯,”他跛着足走回去,把祭坛上的花编成环,勒在额上,“作为一只妖,在皈依宗教前唯一的听证人竟然是追逐他的猎妖人。而猎人呢,在杀死你的猎物之前,必须先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忏悔的故事。这对于我们两人而言,是一种多么奇妙的际遇……”
凯缄默。但态度已然十分明显。然而他却丝毫不理会,只顾说下去:“不想知道我在变成吸血鬼之前的故事吗?你知道的,吸血鬼只有靠反哺才能繁衍下去,因此在那之前,我很乐意告诉你我的身世。19世纪最后一年,我出生在巴黎。父亲是个有名望的资产阶级,母亲则是东方人。我在那个金色的,浪漫又不乏神秘主义的城市里长大,童年像酒心巧克力一样甜美。我写诗,学习小提琴,在花园里靠涂鸦和昏昏欲睡打发那些慵懒的午后时光。而我的房间里则堆满了糖果和玩具,像个小王子……后来,十二岁时,我吻了第一个姑娘,我们天真的初恋短暂而珍贵,即使在它无疾而终后我们仍是很好的朋友……十五岁时,我去了伦敦,在那里企图学做一名医生,可我热爱的却是艺术,几乎买下了整条街的画廊……两年后,我亲爱的母亲得了伤寒而死,而我开始借酒精消除我对他的愧疚和想念,一日比一日沮丧,沉溺于女人,音乐和白兰地里。厌食,呕吐,几乎快死了。也就是在那时,我遇到了V,我生命中的太阳,我的救世主。他带我离开了伦敦,我们辗转于整个欧洲大陆最美的城市间,尽情奉行着享乐主义,直到他被猎人杀死,而我活了下来,来到S城里……而在登船航行的头一个晚上,我的V,他在我熟睡的梦里吻了我的颈,于是第二天,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真正的太阳……”
“你在嘲笑我,凯,”他转身攀上祭坛,蹲在那尊耶稣受难十字架旁,亲昵地把脸贴在圣像的唇上。“但主会饶恕我。”他温柔地喃喃自语。
他终于发觉不对,怔住片刻后,警惕地架紧十字架向前逼近几步。但贝朗特只是笑,眼神像狡黠的猫。“怎么,凯,奇怪我怎么能如此接近人子是吗?或许是因为我的虔诚感动了主?人子无处不在,能够降临到每个人的躯体里,拥有成百上千张面孔……或许其中某些就在你我中间,凯。”
他又凑近一些,看清了眼前骇人的景象。那根本不是一尊彩釉的石雕,而是个刚死去的男人。他被人重塑,生动地再现了耶稣受钉刑的全部过程。手掌上的伤痕仍在淌血。淅淅沥沥的,烛火贪婪地舔掉它们,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或者偶尔被贝朗特伸手鞠一捧,然后像个孩子贪恋糖果那样吸吮。他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作呕感。头一次,恐惧打倒了他的自负,把他踩在脚下。他咬牙踏上祭坛,用弓的前端挑起受难人的下颌,忍不住脱口惊呼:“吕克!”
“没有错!”贝朗特狂笑,“这就是你从前的猎妖人同伴吕克,我的猎妖人哥哥吕克!他从小就疼我,宠溺我,什么都让着我,就连我们一同爱上的那个姑娘,他都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要和我争抢她的话。我去伦敦的旅费也全是他支付的。在我游学的其间,我们每个月都要互通好几封信,而且从来没有中断过。那时他已经决意做了猎妖人,而我每个周末都一定要去教堂为他祷告。”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杀他?”他怒不可遏,银矢连连向他发射,但都被贝朗特轻巧地躲闪过去。他轻笑,一步跃上祭坛上的雕花横梁,优雅地走着芭蕾步,一边凄美地笑:“为什么要杀了我亲爱的哥哥,凯,你要是知道下面的故事就好了!也正是这个我挚爱的猎妖人哥哥,在我迷失在失去母亲的痛苦中时,接我回了巴黎。他假装得多么仁慈,要陪伴我熬过这段艰难的日子。可实际上,他手里正有件难办的案子。巴黎出现了一只专门猎杀貌美的年轻男女的吸血鬼,能力强大又难以捉摸,他们无法抓到他,快被舆论的压力摧垮了。于是他想到了我,他的小弟弟,甜美,苍白,柔弱,简直是天赐的理想诱饵!再后来,那个午夜,我被放到了一条酒吧后幽僻的小巷子里,喝得醉醺醺的,满口胡言乱语。我和V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这么的不体面。我当时还大喊我亲爱的哥哥来救我呢,幸好他没有冲上前来,而是一直躲在他那个安全的堡垒后面看着我被V带走,从始至终乖乖地一句话也没有说。可V没有杀我,而是把我也变成了吸血鬼,因为他爱我,他想要拥有我……真讽刺,你知道吗,那时吕克早在一次猎杀中受伤,被人变成了不死,可他没有告诉我,而是等待着我得到和他一样永生的能力,却不问我到底有没有选择的可能。我再也无法为我哥哥祈祷了,因为一提到主的圣名我就心有余悸;我也再不会给他写信了,因为我整个白天都得躲在棺材里才不会被晒死;我不会老去了,可我丑陋的样子谁也没有看到过!一天不碰血,我就会像被砸碎的大卫像那样,皮肤开始一点一点剥落,或者像失血的玫瑰花,整个人都皱起来……那些女人崇拜我,是因为她们马上就要成为我下一道冷盘!我们是多么可笑,总是在能够驾驭我们的强大权力面前卑躬屈膝,极尽谦逊,心怀敬畏,却从来不知道这种行为对我们到底有什么意义!早在一个月前,我就写信给了我亲爱的哥哥,说我原谅了他,并告诉他我在S城里的地址,请他来找我团聚。我要在S城里帮助他完成他梦寐以求的救赎,走上人子曾经走过的道路。反正我也得不到救赎了不是吗,凯,就让我们尽情地蔑视它吧!”
他一挥手,祭台上的十字架应声猛烈地燃烧起来。他含情地凝视着火焰中的人影,自顾自地向他挥手,抛去道别的飞吻。凯惊愕了片刻,而后一直沉默地看着他。“吕克一直在后悔……”他忽然低低地说。
“那又如何,凯!”他哀伤地笑着叫喊,“我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了,不需要!”
他翻身跃下,落在火光冲天的祭台前。炽热的气浪笔直地卷起他的长发和披风,把他染成英雄的金红色。凯站在他的对面。他已经扔掉了膛中没有银矢的十字弓,从背后抽出三尺半的长刀,阴郁地摇头。
“你原本不必为此而死的,贝朗特……”
“太晚了,凯,”他眼里噙着委屈的泪花,“我已经等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