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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15
      她和洛顺利地回到了Naxos酒吧里。她们闯进去时,发现酒吧里除了空荡荡的无人之外,与她们离开之前并无差异。吧台上她们留下剩半杯的苏打水仍然保持原状,但杰却不在了。她觉得自己像踏入了一座沉船的头等舱里,随处可见苍黄记忆刻下的斑斑驳驳的划痕,比如不经意间瞥见的老照片或旧洋娃娃时的某种突然而剧烈的伤感。但那些隐喻还压在她身上,迫使她不能停下来。她径直走向吧台,开始摆弄杰的老式唱机。洛留在后面,仍显得很迟疑。
      “苏,你还在企图寻找什么吗……?”
      “答案。”她头也不回,“关于所有隐喻和问题的答案,洛。如果没有人肯告诉我,那么我就应该亲手去把它们发掘出啦。或许就像那个猎妖人的诅咒所说的,不毁灭什么是永远也无法得到真相的。我现在明白了,他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提到那个夭折的吻和隐喻,以及对我们的乐队和酒吧穷追不舍。还有我的那个寻找桥梁的梦,残酷的童话,建立在重重矛盾和过去上的一个脆弱而美丽的平衡,甚至关于乔的母亲……洛,阿黛尔曾经劝我,说我会像孔德里一样为了一个吻而累死,可现在我不得不不听从她的警告了。如果没有杰的这张1952年版的《帕西法尔》,就不会诞生我们的《孔德里之吻》,后来的种种血腥惨烈也不复存在,成了一个仲夏夜的梦魇,会在阳光里被粉碎得一干二净。然而它是由我命名的,这是一个从潜意识里突兀地出水芙蓉的名字,你明白吗,洛?我们兜了那么大的圈子,阵亡了那么多人,才又走回了起点。我早就注意到这张唱片的正面并没有贴任何标签,并且还有稀疏的音轨痕迹。我原以为那是《帕西法尔》的最后一幕结局,只是因为一直没有耐心听到孔德里死去之后,直到那天我翻了整部歌剧的总谱,才发现孔德里死后,最后一幕根本没有我相信的那么长……洛,我才明白过来,唱片正面的录音就是那座由此岸到彼岸的桥,它出现在Naxos酒吧里,本身就是这一切最浅显的,无上的那个隐喻……”
      “别这么做,苏……”她喃喃地摇着头。
      但她缓缓地转身,眼神荒凉悲壮,让洛失语。“洛,一起听听孔德里傲慢而疲惫的声音吧。”她微笑着搁下了唱针。
      “1958年10月7日。阴。今天是乔19岁的生日。他选了这天搬到S城里,说这是代表着和我们过去的彻底决裂。我被他变成不死只有两天,仍然虚弱,无法适应这种几乎停止的缓慢心速和骨头里的麻痹感。而乔,我的骄傲,他被他的朋友变成不死已经有一个星期了,生命已永远停止在他十九岁的前一周。但他过得柔韧有余,并且十分快乐。我和他约定好不去追捕他的不死人朋友。但我总觉得嘴里有种苦味儿,乔总是让我想起王尔德式的唯美悲剧。如果我们已经是不死人,那么,我仍然保留的猎妖人身份则是一个天大的讽刺和谎言。为此我总感到恐惧不安。但我知道我们都爱彼此,也正因为如此,这一切才显得甜蜜而合理。我无法参加狩猎,凯原谅了我,还笑我老了。他什么都知道,但我和乔都相信他。我问乔,他说他从不想自己的父亲,若凯愿意,乔也想把他变成不死陪伴自己。
      “1958年10月12日。晴。今晚是我变身后首次参加狩猎。凯和其他人都欢迎我的归队,并且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凯领导人的威信和说服力是强大的,让我觉得敬佩而且感激。任务很普通,我感觉不到任何异样,只是在轻微受伤后,痛觉的丧失和眼见伤口在几秒内自动愈合让我感到一阵子的恐惧和反胃。在我处决那只妖前,她认出了我的不死身份,开始嘲讽和咒骂我。但我并不觉得恼怒或羞赧,而是平静地告诉了她乔对我实施反哺的全过程,然后在她的瞠目结舌中用银弹射穿了她的心脏。凯很满意今天的成绩,甚至有些孩子气地难以掩饰他的野心。S城多年没有猎人出现,已经变成了另一座索多玛。而现在,我们会在它得到救赎之前,彻底地清洗它。
      “1958年10月18日。晴。我们在S城里几日的工作一直顺利。乔坚持要我把日记刻在他的唱片背面,他则在另一面听瓦格纳的《帕西法尔》。他总对我说,如果他是圣骑士帕西法尔,他一定会娶回孔德里,然后请国王为他们加冕。他说话时,那种严肃,郑重,又带着一种狡黠的兴奋神色让我觉得好笑。他太天真了,眼睛很容易泄密。我知道他可能爱上一个姑娘了,可这难道不好吗?
      “1958年11月7日。雨。一连几天都在下雨,狩猎过程首次受阻了。有某种沮丧而破碎的情绪正在队伍里蔓延着,但大家都心照不宣。S城里的工作比我们开始预计得要困难。妖比我们想象得多,并且能力强大。今天队伍里,雷受了重伤,一只胳膊整个断掉了。他无法再做猎妖人,凯为他生涯的结束做了悼念。我们一整天都在悲叹,猜忌,忧心忡忡。像一个美梦被打碎后那种无尽的坠落的恐惧。凯说我们不能相信童话,我明白,但乔不懂。他已经向那个姑娘展开了热烈的追求,对我的警告不以为然,我也无语以对。我不想做个蛮横霸道的母亲,可不做猎妖人永远也不知道妖们的报复有多么可怕。
      “1958年11月10日。阴。昨天乔带那个姑娘去了酒吧,过了午夜才回到我们的公寓里。他醉得很厉害,吐得一塌糊涂。我许久没有看到过他哭成这样了,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他说那个姑娘冷漠而骄傲,她不爱他,可他愿意用一切去换她的一个吻。他的孔德里和帕西法尔的童话凋零了,因为我无法安慰他而对我大发雷霆。但他不知道我们今天的情况有多么糟糕。连凯也受了伤,伤势不容乐观,并且我们的位置被暴露给了一只脾气暴躁的女吸血鬼,她的情人三天前刚刚被我们杀死。我无法想象如果她来报仇,会对我们怎么样。乔知道这些后很快向我道歉了。晚上我们都无法入睡,听着彼此的呼吸声直到天明。还好,至少我们还在一起。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让我安心。
      “1958年11月25日。晴。情况持续恶化。队伍停止狩猎已经三天了,即便是在白天,凯也嘱咐我们分开行动,并随时提高警惕。不时有我们的人遭遇复仇的妖的袭击的噩耗传来。它们的报复心空前膨胀,手段残忍。有一个谣言。S城里的妖们已经结集成了联盟,向猎妖人挑衅。我悲观地问凯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他沉着脸说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退路了。它们从来不是好打发的妖精,一旦被激怒,会追随我们逃难的脚步到任何地方。猎妖人的自尊不允许他那么做,但我看得出他也严重地缺乏信心,否则他从不会用这种沮丧的口吻来评价现状。我们光景惨淡。我不知道乔和他的姑娘怎么样了,或许他还没有放弃。我知道他总是这样,除非到最后精疲力竭的不得以的一刻,否则绝不罢手。但他今天太胡闹了,骗凯喝了一杯搀了他血液的威士忌。凯的身体很快起了反应,他发现以后勃然大怒,但乔还是一脸无辜的样子,就像是无心犯下这个错误似的。好在凯没有再责骂他,我反而感到内疚。他的原则为此再一次受挫。他这样自负,一定苦恼得要死。但乔总算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我们三个会一直在一起几百年了。
      “1958年12月4日。雨。一周内我们已经失去了3个同伴,凯每晚都无法入眠,眼睛充血得厉害。昨夜我们企图进行全面的反击,但以惨败告终。我头一次看到凯因为失败而哭泣,抚面蹲在那里的背影就像钟楼上的石雕一般隐忍。我试着安慰他,吻了他。他的嘴唇冰冷。他说在这种时候不合适,但还是任凭我那么做了。我相信乔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想他是情愿的。
      “1958年12月9日。阴。凯策划了一个方案。他听说S城里存在一个强大的灵媒。他期望能借助他,一次性释放大量的冥界能,彻头彻尾地清洗S城。我对这个方案总感到不安,像某种厄运感,缠着我不放,但我不敢告诉他。有人也反对了他,说这能量太巨大,早已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范围,况且不知道这种冒险的举动会对那个灵媒本身产生怎样的影响。凯很不高兴,逼迫大家想出更好的计划来,如果没有就只能采取他的方案。会议不欢而散,但我仍心有余悸。回到公寓,乔已经睡下了,看到他平和而孩子气的脸,我只能继续欲言又止。
      “1958年12月12日。晴。一直被搁置的计划终于因为又一人的死去而再次被提上了会议桌。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案。凯要求我们尽快找到灵媒,避免再次伤亡。我无法摆脱那种巨大灾难前夕的颤抖,整日胸闷头疼,作呕感一浪一浪。凯简单地按我饿了我,但不够。乔和他的姑娘没有丝毫的进展,她仍冷眼待他,乔很沮丧。我不敢把我们的苦恼再强加于他了。
      “1958年12月20日。雨。我无法相信。今天我们的人在酒吧首次与传说中的灵媒产生了的接触,她的能力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可她旁边坐的人竟然是乔!那个冷漠傲慢的姑娘是他的心上人,是我们计划中关键的灵媒。我们的人企图强行带她回队,但被乔阻止了。晚上他回到公寓,逼问我原因。我根本无法开口回答,但恰好凯也在,他把方案完整地告诉了他。乔气得说不出话,夺门而出。我再也无法忍受着一切,哭得像个小姑娘。我请求凯停手,但他说这是我们迫不得已的办法。我不能同时失去他们两个,只希望乔能够原谅我们。
      “1958年12月23日。雨。今天乔和我大吵了一架。他说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出他的姑娘,还说如果我要这么做,最好第一个处决他。主啊,他知道他的话对我来说有如极刑吗?愿他明白我爱他,并且承受着和他同等程度的折磨。但我不能说。乔走后,我哭了一个多小时,然后赶去队伍里。负责与灵媒沟通的人说,她虽然不清楚自己的能力究竟有多大,但十分配合。而我的任务是去请一个通灵师来激发并引导她。但愿一切顺利。
      “1958年12月25日。晴。两天来,乔不是频繁地和我争吵,就是彻夜不归。我们谁也无法组织方案的继续实施。这不是因为某个人的强权,而是命运决定了事情照这样的轨迹发展下去。又或者是我们都已厌倦了,不去想以后,只一心一意盼着它能早点结束。早上的会议将最终行动时间定在除夕夜。晚上乔又没有回来,我的负罪感无法消除,于是去了教堂。那里举行圣诞夜的唱诗那么神圣光辉,我得以从中得到宁静。我参加了受洗仪式,并在人子面前发誓,这个除夕夜过后,我将永远退出猎妖人的队伍,用我的余生去忏悔我的罪孽。
      “1958年12月27日。早上凯到公寓来时,我告诉了他我的决定。我觉得自己的口气听上去冰冷而固执。凯有点惊愕,但随即沉默。他说他无法改变我的决定,但我们都清楚这意味则什么。他将恪守他的职责,至死不渝。而我将把自己关进修道院,与世俗情欲一刀两断。除夕夜后,我们将变成彻彻底底的陌路人。我们拥抱在一起,彼此亲吻着,然后开始交欢。我们大笑,痛哭,疯狂地胡言乱语。可是乔却在途中毫无征兆地回来了。他愣在门口了片刻,我们还没来得及感到尴尬,他就摔上门,转身飞奔着离开了。
      “1958年12月31日。雨。除夕。今晚的行动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始了。我很紧张,厄运感越来越强了,快要把我压垮。结局没有人能料到,或许我活不过明天了,但我不在乎。只是乔,他自从那次撞见我的凯而逃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主啊,保佑他一切平安吧。还有凯,和那个做灵媒的姑娘。我现在才知道她的名字,像冰雪女王似的名字,叫苏琳,而乔总是喜欢叫她苏……”
      她听着自己的名字在莱悲切荒凉的声音里慢慢晕开,变淡,最后完全融化在唱片空白处糖浆一般粘稠的沙沙声中。她忽然觉得口渴得厉害,像条脱水的鱼那样,每一个毛孔都在声嘶力竭地呼救。脑海里有一种空袭警报似的尖锐的,持续不断的鸣响。一道雪亮的光线贯穿了她的太阳穴。膨胀,然后是整个酒吧被推远了。一堵隔音墙迅速筑了起来,而在那个她自己的狭小空间里,她则孤立无援地被强大的暗流翻覆把玩着。她模模糊糊地听到洛的低声抽泣,忍不住同情起她来,想走过去搂紧她,学着贝朗特那样低声对她呢喃。但她的身体无法移动。她艰难地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只能吐出几个破碎的句子:“那晚以后,他们怎么了……?”
      “他们都死了。冥界能量的爆发大大超越了他们能驾驭的范围,除了被乔变成不死的人和S城里少量的妖活了下来之外,再就是那个作为能量介质的灵媒。”
      回答她的人并不是洛。她没有回头也认出了那个乖戾暗哑的声音。凯右手拽着长刀走进来,带着一股浓烈的火焰与皮革的混合气味。夜行衣被烧焦了,但他毫发无损。洛由悲恸转为愤懑。苏感到了她周身所带的能量场开始剧烈翻腾。“告诉我,凯,”她颤抖着,“你是不是已经把阿黛尔……”
      他点头:“还有你的情人……”
      她再也无法伪装了。她眼看着洛在连失两个挚爱的重创之下彻底崩溃,刚才还紧绷的进攻姿势瞬间瓦解。她伏在吧台上失声痛哭。苏悲悯地站在一旁,无助的庞大绝望和内疚让她闭紧眼不去面对这种惨烈。他仍冷冷地保持着他对峙的位置,但没有嘲笑。
      “现在你满意了,苏。你的顽固和好奇心终于引导着你解开了摆在面前的所有谜团,走进这个多米诺牌阵的中心,亲手触动那块拱心石。就像睡美人偏要试试纺锤有多么尖一样。然后看着一系列的巨大的毁灭和阵亡接连发生,无人能够挽回,直到你周围变成满目荒芜。这种你一定要得到的真相就掌握在你周围最亲密的人的手里,而你却毫不知情。真可笑,有时候我不明白你到底能从这些隐喻里得到什么。如果你欣赏的是它强大的摧毁能力,那么我是否应该祝贺你的成功?现在你可以解释所有的问题了。这偌大的S城内五十年没有猎人和妖精之间的争执,原因就是1958年我们制造的那场大屠杀。那时我和乔的母亲同属教会的猎妖人队伍,任务是拯救S城。但那几乎算得上是使冥界能的严重泄露的行动不仅扫荡了S城,连周围的几个镇都被波及。而你,作为那个能量的阀门,我们能轻易打开你却不能关上。苏,你知道自己有多么可怕吗?幸好我们在你就要把这里变成第二座庞贝城之前及时闭合了你身上的通道。而现在,你就生活在由你制造的巨大浩劫后的一小群幸存者中,饱受他们的呵护,宠溺,以及欺瞒。他们从未恨过你,是因为所有后果全部由我们承担下来,而你却是整个事件里最清白无辜的一个!”
      “够了,凯!如果你不想再记起我母亲,就别再重复这段过去了。我们都听够了!”
      她好像被他的声音从沉睡中唤醒了一般猛地睁开眼。Naxos门口,乔在杰的搀扶下艰难地走进来。她一眼就看到那场灾难留给他的触目惊心的伤口,即便是他不死的身躯也难以立刻修复。但更让她心碎的是他那个苍白,憔悴,却还拼命装作若无其事的微笑。她才意识到他对凯的感情应该有多么复杂。仇恨,不忍,敬仰,甚至还包含了某种对父亲的渴望。“你和我母亲曾彼此相爱,但在那个屠杀之夜过后,你明明活了下来并留在S城附近,却从未来找过她。这就是你可笑而绝情的原则吗?还是你在借此逃避过去?五十年里,她被人当成疯子,整天过着隐修式的生活,自我折磨,歇斯底里,这些你都清清楚楚,却在提起它们时还能够这么轻松镇定,即便在她死亡的前一天,她最后想到的还是去求你放过我们……”
      许久以来他再次称莱为他的母亲时,忽然哽咽了一下,对凯的诘问中断了。同时她看到猎人眼里某种一晃而逝的惘然,尽管短暂并且被他努力扼杀,但她还是敏捷地捕捉到了它。“说得好,乔。”他不动声色,“但你怎么不告诉她关于你那个孔德里的隐喻的解释?莱因为你心爱的《帕西法尔》,而给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取了这么个诗意的名字,叫‘孔德里之吻’。而你,苏,作为灵媒,你是笑着赞同了它的。它因为你而没有夭折,一个吻使上千人丧生于孔德里的红唇下。但你那时知道这个吻即将导致的后果吗?你那么喜欢冷冰冰地对人。高傲,目空一切,或是你根本就不在乎,无论你知不知道身边那个正在苦苦追求你的男孩是个不死人?并且,他曾为了得到你,做了一件他将毕生后悔的事情,就是把你也变成了他的同类……”
      “住口,凯,够了!”
      “回忆真的那么痛苦吗,乔?”他不依不饶,“不如把叙述人换成你吧,乔,或许你还能从中找到你自己的影子……”
      “不……”
      “求你,乔,”她忽然转向他,竭力撑着忽视他的痛苦所施加给她的巨大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悲伤,“告诉我。”
      “苏。”他温柔地看着她,眼里升腾起潮湿的雾气差一点将她腐蚀得一干二净。苏把嘴唇咬得出血,才勉强没有哭出来。他接受了这个新的身份,垂眼沉默了片刻,咬咬牙开始。“苏,”他忽然凄美地笑了,“你不记得自己当时有多么骄傲冷漠了吗,简直像个高贵的王后,谁都无法攀上你的宝座……可我爱你,舍弃你对我来说比死还要可怕……所以,一个晚上,在酒吧里,我在自私和嫉妒中割破了手腕的动脉,往你的酒杯里掺入了我的血……这就是为什么五十年后,你这个当年在‘孔德里之吻’行动中充当介质的灵媒还能听到事情原原本本的经过……这也是为什么,我从来不对你提起把你变成不死的想法。因为早在五十年前,你就属于我了……那个晚上,你被凯他们打通身体内部的媒介之后,意识完全丧失,只剩下一股强大的杀戮本能。你所到之处,没有一只妖能够幸免,无论他们曾经是否有害……那时我和洛,贝朗特呆在一起避难,但听说你被他们利用之后,我无法相信,就出去迎接你……我宁愿相信你仍然记得我的脸,因为当时我企图拥抱你来阻止你的杀戮时,你并没有杀我,而只是伤了我,”他费力地扯开领口,露出锁骨上一道深而长的伤口,苦笑,“由于是被你的冥界能所伤,因此它一直无法恢复如初,但至少我没有死。我的母亲莱,当时也在场。她因为无法忍受看到我被你杀死,因此恳求凯关闭你身上的通道……他们没有能够立即成功,你一路冲到了我们原先避难的地点,险些杀了所有人。好在此时他们擒住了你,而我们则不知道是有幸还是不幸地成为了S城五十年后唯一的一小簇妖精……作为灵媒,你本来要在这场屠杀之后被当作工具一起毁掉,但我和莱向凯求情。我们洗去了你的记忆,把你留在我的身边当我的女友,并且每年做一次,为的是不让你发现自己不死的身份……你说你在梦中听到的那支歌,最后的华尔兹,那时你当时的最爱。每次去酒吧,我都会点这首歌给你……抱歉,苏,这原本不是你的意思,可我强行剥夺了你选择的权利……”
      他捂住脸,瘫软在杰的身上。旧伤复发使他说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忽然被人残忍地夺去,在这种溺水的痛苦里,她跌回1958年的一间小酒吧,看见他苍白的手腕悬在她的一杯龙舌兰上。他向她道别时俏皮地吹口哨。他因为她的拒绝而像个孩子似的哭着求她……不停变幻的想象让她精疲力竭。她猛烈地摇头,想要含着热泪告诉他,那就是她的本意。她想和他在一起几百年,但这只是一个会使他更加绝望的骗局。干渴耗尽了她身体里的最后一滴水,让她的计划彻底被挫败。凯看着他们,头一次眼里露出了矛盾的情绪。“还想继续听下去吗,苏?我为什么要用这个隐喻来威胁你们,是因为我想要阻止这一切再次揭露,尤其是你,你的失忆就是裹在这些事实外部的一层漂亮童话……这张录过音的唱片出现在Naxos纯粹是个偶然,原本谁也不会注意,可是你们当中的一个人,他企图通过我找到五十年前他妻子死亡的真相,因此坚持要重提这段过去。我是否应该感谢他?若不是如此,我根本不可能知道你的住址,也不可能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把那盒录音留在Naxos的吧台上。想想吧,苏,如果没有他,你们在今天午夜见到我吗?”
      她惊惧地望着杰,而他沉着地迎上她的目光,但声音明显地颤抖着:“苏,她在五十年前死于‘孔德里之吻’的大屠杀中。从此我发誓一定要找到杀死她的人,并且复仇。我因为拥有可以看到异质空间的能力,曾经通过自杀去冥界寻找我的妻……这就是为什么其间的那五十年对我毫无影响,苏。但我先前不知道那个人是你,我很抱歉……”
      她终于看到了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的杰为他的亡妻哭泣的样子。但她一点儿不觉得诧异。预言实现时所有的只是一种悲壮。像一个古埃及的女祭司那样,神圣而庄严地举起双臂,托着某个沉甸甸的即将降临于世的隐喻。最后的审判书。命运的未知数。她已经准确地知道了结果,但并不害怕。一切都顺理成章,她感激它并心甘情愿地臣服。凯已重新提起了他的长刀,森冷的刃刺得她一阵眩晕,所有的面孔都渐次消失在果冻状的软绵绵的光线里,而后被无情地劈开。同时她听到乔低声惊呼。
      “抱歉,苏,”他摇摇头,含着一丝苦涩,“你原本什么都不必知道,所有人都期望事实如此……但现在,一切都变了……对不起,苏……”
      “不,凯!这与她无关!我们可以假装她什么都不知道,让她继续在我们中间生活下去……那次屠杀已经成为历史了,我们会保护好这个秘密的,或者淡忘它,不允许有人再碰它……”乔声嘶力竭,“放过她,否则我不会原谅你!”
      “你什么也不明白,乔!”他揶揄。乔愤怒地低声呻吟,全力摆脱了杰的支撑,屏气在掌心凝聚了他所有的能量向凯掷去,但撞上了他周身的能量场,形成飓风高高掀起他的风衣,然后迅速散去。“你忘了,乔,”他大笑,“我不死的能力为你所赐,并且我还有猎人的身份,乔!”
      他忽然挥手,招来的能量瞬间释放,将乔直接撞到酒柜上,又反弹回来,伏在地板上痛苦地呻吟。他试图重新站起来,但几次努力均以失败告终,在一地支离破碎的彩色玻璃里跌跌撞撞,被划得鲜血淋漓,然后伤口再迅速愈合。再跌倒,再划伤,再愈合。她捂住脸,不敢去看他上演这种普罗米修斯式的受刑悲剧。杰想上前帮他,却被凯打伤,开始咯血。鲜血和烈酒混合的浓郁气味像有毒的植物浸入她的肺里。她无比清醒地知道,必须执行那个最后的审判,才能够拯救他们,而这是她这个隐喻的全部责任和意义。尽管它看上去有点单调,刻板,缺乏颜色,却是头一次她自己创造并能随心驾驭的一个隐喻。“来吧,凯!”她不顾杰和乔的大声阻止,悲愤而凄厉地大笑,“太可笑了,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欠着我的……真正该为这个错误弥补的人是我,我渺小,无知,狂妄……要是你早在五十年前执行你的裁决就好了,凯,那样的话今天我们谁也不用这么累了!”
      她平静地等待着他的力量在长刀的锋上慢慢汇聚,呈烟火状一层一层地铺开,升高,生出千树万树的侧枝与花,然后笔直地冲向天花板,被高速的空气流劈成优雅的纺锤形。她满心虔诚地听候这一声号角的奏响,闭上眼睛,当刀锋极近她的心脏时,她想象着自己能够真正地像孔德里一样,在一场什么也不剩下的惨烈和心碎之后,露出一种满足的,疲惫的,最单纯的笑容。但这个斑斓的梦却被眼皮上的一大块阴影魇住。她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惊醒过来。视野里是洛残破的身体。她为她拦下了凯的攻击,用尽最后的力气才能勉强和她说话。
      “苏,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她流着泪惊愕地看着洛,而她只是费力地摇头:“我们每个人都犯了错误,并且无法弥补……凯说得对,记得那个野天鹅的童话吗?我们愚蠢地以为谎言的织网真的能够平安地兜住真相越过海洋和山脉,几百年的光阴根本不放在眼里,到头来不仅丢掉了现在,连我们原本手上的也输得一干二净了……所以,苏,我们需要你活着,再找一座城市,一间同样的酒吧,一支同样的乐队,写完你的《孔德里之吻》,并且演唱它,好让我们不至于真的一无所有……求你,苏……”
      “不,洛!”苏疯狂地扳着她的肩膀,试图抢到她的前面,“应该接受审判的人是我,洛!你不能替代我,让开,你们谁都无法解开这个隐喻的,只有我才能控制它,洛,它是为我而生的!”
      “苏,成全我吧,”她泪眼婆娑,“让我去冥界与阿黛尔和贝朗特团聚吧,求你……”
      她瞬间感到一阵撕裂似的剧痛,从一个隐秘的角落里迸发出来扩散到全身,让她狠狠地愣在了那里。她忽然悲哀地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像洛这样,轻易而自然地得到这种她朝思暮想的孔德里式的凄美微笑。洛又无限留恋了她一眼,然后在她的声嘶力竭中还原成光辉壮丽的火鸟真身,巨大的羽翼盖住Naxos的穹顶。掀起的炽烈的风让她视野里所有的轮廓都变成炭笔素描般浅灰色的、断断续续的影子。她被气浪从酒吧的窗子里猛掀了出去,落在午夜寒冷,潮湿,空荡荡的街道对面,像隔着一条河似的看着Naxos在大火里坍塌,焚烧成一座堂皇的废墟。焦炭与灰尘的气味形成了一座无形的桥。那些她挚爱的面孔渐次在紫色的云层里睡莲一般地盛开又凋零,洛,乔,贝朗特,阿黛尔,杰以及莱……他们纵容而怜惜地朝她微笑,而后几秒钟的沉寂。她听见了一支歌,起先它是模糊的,微弱的,然后渐行渐近,停留在某个特定的距离之外。好像隔了一条河看对岸的零落夜色。这一次,她准确地听出,那是乔冷清,天真,不加修饰的嗓音在对她唱着这支歌。
      舞会很快结束了
      我该走了还是留下呢
      乐队开始演奏最后的乐曲了
      我看见你经过我的身旁
      这是最后的华尔兹
      一起的这首华尔兹
      我们的快乐痛苦有着相同的旋律
      这是最后的华尔兹
      我的心无爱地孤独
      这首华尔兹一直持续到永远……
      她在这歌声里,面对着隔街火光冲天的Naxos酒吧蹲下来,捂住耳朵像个孩子似的伤心地哭了。
      16
      “你们怎么搞的?这种糟糕的颜色和俗不可耐的搭配竟然出自一个职业设计师的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你最好能给我一个满意得足以让我无话可说的解释,并且在明天之前把它全部校订好,苏琳,否则你这个月一块钱也别想拿到!”
      她被叫到主编的办公室,面前这个一身夏奈尔的四十岁女人对她的工作成绩大发雷霆,并将她的一叠设计稿摔散在桌上。她不卑不亢地低头将它们一一拾回,匆匆行了个礼就退了出来。掩上门时,一丝心烦意乱使她的动作稍慢了一些,接连的几句谩骂溜出了门缝,准确地击中了她的脊柱,打得生疼。她一抬眼,发现办公室外的人几乎都在拿同情的目光盯着她,不禁苦笑起来,不明白为什么无论自己走到哪里都要扮演这种角色,楚楚可怜,极度缺乏生存能力和关爱。像她这样,初来乍到L城,刚刚开始在时尚界起步,又年轻美貌,一定难免老主编的嫉妒和刁难。她好不容易用感激的眼神应付了同事,回到自己的单人工作间里,背靠在门上松了一口气,随后又觉得某种失落和疲倦,知道这又是一个三明治和速溶咖啡的夜晚。
      十一点半,她走出写字楼,先找了一间小酒吧坐下,喝了两杯威士忌缓解倦意。而后又离开,找了一条僻静的街道,在马路边的公用电话亭前停下来,逆着风抽一支烟,饶而有兴地看着鼻尖下一明一暗的橙色火光。然后她从风衣口袋里摸出剩下的硬币和一张纸条,按照上面写的号码拨了电话。前两通一直错误,直到第三遍时,一阵模糊的噪音之后,终于有一个女人懒洋洋地接起了电话。但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紧张起来。
      “洛,是我,苏。本来该早点打给你的,但今天我又加夜班了。主编一直对我的设计稿不满意……”她说到这里,忽然被一阵汹涌的委屈堵住了咽喉,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你还好吗……”
      “很好,”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但在笑,“倒是你,苏,L城好吗?”
      “似乎永远都在下雨,”她叹了口气,“家具上总有发霉的气味,不像S城,阳光总是那么干燥。这里的工作也忙,好像总是做不了和绘画有关的工作,遇到色彩就头疼。如果公司要组织一支乐队的话,我想我肯定会报名的。”
      她在电话那头大笑。苏也跟着笑。电话线上的气氛又变成了她熟悉的那种亲切友善。“替我问好杰,”她说,“我还不知道那次失火到底是否影响了他的生活……”
      “我想没有,苏。你知道,我企图毁灭Naxos的那次,凯及时把他的能量从进攻状态转化为防御,以至于大火并没有把Naxos焚成灰烬,因此我们也得以生还……凯在那之后离开了S城,而Naxos也已在废墟上重建了,比原来的那个要宽敞阔气一倍。杰说他无法丢下酒吧,他和他的妻子都迷恋鸡尾酒,加上他们在冥界待的那半个世纪,足足有82年了。而我仍然非常乐意继续帮他们把生意做下去。现在我们的日子就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正在教我在现世和冥界之间来往的方法,我学得很顺利,现在每个周末我都要花几个小时去冥界,和贝朗特他们待在一起。杰说下一步是请通灵师将他们的魂魄还阳,但必须找到合适的寄生体。这个过程很可能会非常漫长而且艰难,但我们都有信心。一切都在好转,苏。我们后来没有再请过乐队。杰酒吧里的那个位置永远是为你们保留的。现在这就是我们唯一缺乏的了。”
      “谢谢,洛……”她压抑着自己的伤感情绪,“但为了酒吧,你们最好能在S城找一支新的乐队……或许,”她顿了一下,感到不安,“如果你们需要,我能把那卷谱子寄回来……”
      “不,苏,如果你不想的话,别勉强……”
      她们之间首次出现了沉默的空白。她偷偷做了个深呼吸,开始远远打量S城里阑珊的灯火。夜色太温柔,刺痛了她的眼睛,让它们总是很快地就模糊了。“苏,你知道……”她过了许久才开口,苏听出她在迟疑,“乔去了L城,为了找你……”
      “我知道,洛……”
      “苏,”她的声音忽然变得软绵绵的,几乎带着恳求的口吻,“你知道他一直在试图联系你,痛苦,沮丧,厌世,时而又变得狂热,不理智。可你似乎总是在逃避他……苏,我们并不想当初以为的那样输得一无所有了不是吗?或许你能忘了那些……”
      “洛……”她无语以对,“或许这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我无法面对乔,不是无法原谅他,而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苏,我们对自己总是无能为力的,”她长抽一口气,语调神秘,庄严而寓意深刻,“救赎是需要借助他人的帮助才能得到的。想想孔德里吧,苏,重要的是,她在自己得到救赎之前,也曾用她的魔药救过帕西法尔,而这一点却常常被其他人忽略了。记着它吧,苏。”
      她挂掉了电话。苏握着听筒,呆呆地立在电话亭里。孔德里。她抛弃她有多久了?她曾经那么迷恋她,以至于她在这么长一段时间后再次不离不弃地回来找她,竟让她感激得热泪盈眶。是的,孔德里是个因为嘲笑基督而遭人唾弃的犹太女巫。她傲慢,无礼,放荡不羁,可她也是个女王,一个让英雄帕西法尔在后半生里不断想念的女王。她曾经误解,背叛,放逐过她,但最终还是发现自己离不开她。她又回到了这里并与她合为一个整体,无法分割。她忽然很想微笑。她带着这种回归的欣慰,慢慢地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另一张便签。上面的号码一直出现在她办公室的留言箱里,但她从未回复过他,而是没有理由地把它抄下来并随身携带。她做了个放松的手势,开始认真地拨动号码盘。她默默地祈祷着这通电话能一次性地顺利接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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