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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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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新歌的项目被确定之后,她被分配到了填词的任务。因此苏也习惯每日提前到杰的酒吧,找一个角落一边喝姜汁汽水,一边对着总谱听那张老黑胶唱片。孔德里夭折的吻,开始逐渐排挤掉其他的事情而入侵她的生活主题。
      “看你现在,能想见你做小学生时写作业的专注模样。”杰并不打搅她,只是有时候过来为她续杯,会和她打趣。
      “你知道,杰,”她放下笔,点上一支烟,“可笑的是,我对于自己的过去竟一无所知,好像对我而言只有现实是有意义的,与前后的关联都打断了,被孤立,并且处于一种永动的状态里。”
      “应该为此自豪,苏,”他体贴地搁下一只烟缸,“并没有多少人能做到这样,干干净净的,忙碌并快乐。”
      “盲目的快乐只不过让人精疲力竭并且显得愚蠢。”她笑,开始撩拨桌上凌乱记录着思路的稿纸。杰温和地微笑一下作为回应,转身去了吧台,让她不免有些被遗弃的孤独感。没有灵感,她开始观察酒吧里的客人来打发无聊而沉闷的时间。才八点,连洛上班的时间都不到,Naxos里人影寥落。吧台上坐着个穿豹纹裙的失恋女郎,大红唇印留在酒杯上,脸上泛着醉态的桃红色,正在喋喋不休地向杰抱怨着什么;而他只是保持着那个好看的用围裙拭酒杯的动作,礼貌但明显漫不经心。她因为这对奇妙的组合扑哧笑出来,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注意而把目光转向了其他方向。
      这时她才注意到隔着自己两张桌子的地方坐了一个男人。她之前没有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的整个人都笼在角落的阴影里。她现在看清他裹着一件皮风衣,如果面色不那么阴沉和肃穆,应该算是棱角分明的俊朗。他一直半垂着头,目光凝固在桌上的酒杯里,和那杯起码三个小时未动过的伏特加一样端正笔挺。在她好奇地向前探探身子想再看清楚些时,那个男人却猛地抬起头,直接用眼神准确地拦截了她的窥探心。刹那间,她觉得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剑刺穿了自己。他的目光警觉,阴郁,充满暴力的水蒸气。她从那里面读到了一种警告。他是个入侵者,入侵了他们在Naxos酒吧里辛苦经营起来的世界,并有可能毁掉它,她的直觉向来不对她撒谎。她在他严厉的审视下慌乱地低下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为掩饰自己的罪行假装在纸上写写画画,但又忍不住偷偷地瞟他,又恨又怕,忧虑重重。万幸的是,这时乔背着吉他走了进来。只有他能安抚她并平息所有的胡思乱想。她扔下笔,像一只饥渴的猫一样扑向他。
      “工作几乎一无所获,”她苦笑着向他坦白了,“看来我并不是缪斯的宠儿。”
      “相比之下我也好不过哪里,”他对她的口吻一向纵容,是宽慰式的,“只是模糊地想了一条主题。”
      他用口哨把它吹奏出来。一个瞬间,她就被它的忧愁打动了。她走到钢琴边,又用右手奏了一遍,即兴缀上了两个装饰音,然后用某种胜利者似的姿势望着他。
      “它很美,乔,这有点儿像是个……失恋的吻。”
      他被她的心口胡诌逗乐了,脸上泛起一片健康而略带腼腆的红色。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那个夜晚她酒后的醉态和胡闹。的确,应该觉得难堪,但她只喜欢他窘迫的样子,那么孩子气。他们断断续续地拉开了彩排的幕,她在音乐里把刚才所有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十点半,Naxos里的人逐渐变得熙攘了,在S城这只拆了机芯的老座钟里,一分一秒忠实地在深夜摇曳着步子,这并不少见。吧台的光映出杰修长的,关节分明的一双手,在酒杯的熟练节奏里摆出石膏雕塑似的姿势;洛叼着烟,换上工作服,频繁地在不大的前堂里穿梭,她的笑声和客人沉沉的,含糊的低语揉到了一起。眼下酒吧里的一切声音,光线和色调,都能让她达到工作的巅峰状态,就像一个女王身处自己的国度那样自由。她轻车熟路地驾驭着她的声音,对自己很满意。她并不是一个多么爱自己的人,除了她的嗓音,沉而不闷,慵懒,沙哑,像融化的糖浆,并且,乔赞赏它,而那对她来说就是一个极好的证明。开始有客人向他们点唱了。洛收了小费,把写着歌名的纸条递上舞台。
      她忘我地沉浸在这种欢欣里,几乎要忘记刚开始嗅到危险的气味是什么时候了。直到她隐约看到那个最先被她注意到的坐在角落里的男人终于极不情愿地挪动了一下,半张脸暴露到光线里,招手换去了洛,交给她一张纸条并付了钱。她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一股浓重的悲剧意味笼了上来,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紧张地看着洛走过来,而乔伸手去接那张纸条。刚才刺鼻的入侵者的气味再度扑面而来,搅得她险些窒息。一种提醒并加强了的警告意味。就在她几乎要叫出声来劈手夺过它时,乔已经打开了它。她看见他原来平和的脸忽然沉了下去,拧在一起的眉形成一团乌云在鼻翼和嘴唇上投下大片浓密的阴影。她知道太晚了。
      “乔……?”
      “两支蓝调,随便谁的都好,苏,”他又立刻恢复镇定并企图安抚她,可惜他并不知道她比他明白得更早,“我必须告诉杰某些事情,就得现在,抱歉。”
      他下完简洁的命令就匆匆离去。苏坐在钢琴前,看着他空出的高脚椅心慌意乱。她告诫自己冷静,并不停做深呼吸,但声音仍无法抑制地颤抖着。话筒不知道怎么也一起倒霉地失声了。她不敢回头,男人敌意的目光正扎在她的脊柱上,让她浑身发冷。一曲结束了,她怔怔地坐在一片空白里,十几秒后才开始后悔,不应该这么马虎地让他看出什么破绽。好在洛递来了她胡乱涂写的纸条救场。她看到洛的时候,她已经不再笑了。一个爱笑的人严肃时更让人紧张。她的手指头一次是冰凉的。
      她又不知道自弹自唱了些什么,大约一刻钟以后,乔平静地回来了。对于她急切迎上去的眼神,他只是回避。她只好又转向杰求助,但从他若无其事的流利的调酒程序里看不出任何端倪。他甚至让洛端了一杯给那个角落里的男人送去。她有些失落,怀疑自己其实是神经质,而并非敏感,甚至还有些莫名其妙的醋意。但很快她就发现答案是否定的。洛在走到男人面前时,极为逼真地表演了一出关于失手的戏,把威士忌准确地泼在了他的衣襟上。他几乎是同时从椅子上迅速跃起,站在一旁,依旧沉着脸听洛道歉。杰跟上去,配合地训斥了她,并请他到吧台后的工作间去清洗。起先他生硬地拒绝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向乔和她的方向瞟过一眼后,突然改变了主意而服从了。杰打开自动唱机,临时叫人顶替了他。他们经过舞台时,洛示意他们跟过去。她有些不情愿和胆战心惊,排到了最后,但刚一踏进工作间,门就在她背后不由分说地关上了。
      现在,狭小昏暗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和那个男人了,然而气氛并不像它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友好。她和她的小团体明显地在和那个男人对峙。她紧张地偷偷打量他们,觉得自己很愚蠢,同时又因为这种被人合力欺瞒而感到委屈。除了她,每个人都知道了真相,她该多么孤单。
      还是杰打破了僵局。他安排了每个人的座位,并再次向男人道歉。这次是真心诚意的,却没有那种一贯和解式的温和,而是某种黑色的,坚硬的情绪杵在那里。男人微微点头表示接受,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嘴角的线条太僵硬,她觉得这是冷笑。
      “你们的制度并不公平,”她很惊讶,如果排除偏见,他的声音沉得竟有些动听,“如果你们当中某个人不了解这一切,恐怕我们很难开始。”
      她立刻明白他指的是自己,但无法解释他是如何就这样成为她的同谋的。乔不情愿地叹了口气,迟迟疑疑,但还是摸出了那张让他一时失色的纸条。她顾不上那么多,一把从他手上夺过来。上面用几乎顶穿纸背的力度刻着一行字:尽快解散乐队,关闭酒吧并离开,否则后果是任何人都不愿看到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乔。
      她诧异地抬头,还在努力把各种对这侧警告的揣测理清,他又开口了,却紧盯着她:“还需要我的解释吗,苏?”
      “你……?”
      “你们明白,不是吗?尤其是乔。照我说的去吧,你们就不会有任何麻烦了。”
      她还想继续和他对话下去,但乔用一个严厉的眼神阻止了她。她又一次愤愤地交出了主动权,他则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这算是一个威胁?”他用同样讽刺的口吻和男人针锋相对,“你并没有权利。”
      但他只是摇着头笑:“我只是提醒,你知道的,就我的工作而言这意味着什么……”
      “是的,”乔轻蔑地笑,“一位为了拯救两只妖的猎妖人,不算玩忽职守,就是违背了狩猎原则。多么高尚!这则警告被洛递上舞台时,你竟然忘记掩饰它所携带的能量,因而在让我们的设备失灵的同时,你的身份也暴露了。S城五十年内再没有过猎妖人,因此Naxos很荣幸能够接待你,凯。”
      “这样就好多了,乔,”凯继续嘲讽,“别告诉我你们不肯听从的理由是你们留恋这座城,这间酒吧以及可笑而顽固地坚守现状。需要我用稚气来形容你们吗,乔?”
      “遗憾的是,这是我们唯一的理由,”他也不甘示弱,“至于形容词,请便吧,凯。你知道,如果现在和你说话的不是我们而是其他人,他们会怎么做吗?他们会耸耸肩,然后直接叫人赶你出门。你最好知足了,凯。”
      洛在一旁鄙夷地笑。男人瞟了她一眼,并没有动怒,反而也笑:“你的嘲弄对我不起作用,乔,但非要我使用手段恐吓你吗?我想没有人会愿意让我这么做的,当然,包括洛那位并未到场的吸血鬼情人,不是吗?”
      她听出了这句话里不怀好意的成分,不禁替贝朗特担心。他还在外猎杀,灯红酒绿,玩得尽兴,根本不知道这里潜藏这巨大危险的可能。而这句挑衅是直指洛的。她没有屈服,反而笑得更厉害,几乎要在地板上打滚。苏怜悯地看着她,知道这个倔强而傲慢的姑娘会用她的笑让自己蔑视一切,恐惧,痛苦和死亡,而独自忍受着漫长的煎熬。但想象一个人孤独地与巨大而持续的折磨顽抗实在太难了。而这一点让她想起来就心疼。
      “够了,凯……”
      “这还不是重点,乔,你不想知道全部?或者你想在我提到它之前就阻止我?有关你,”他忽然转向杰,欣赏在他们中间制造的慌乱,“有关你的亡妻,杰,你不会忘记的……”
      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同时看见杰如温玉的脸狠狠地扭曲了。她对那个男人忽然产生了无比的仇恨,为他一个一个残忍地拆穿和肢解他们脆弱而珍贵的世界。杰死去的妻子是所有人心上永远无法收口的伤,她知道她是个温柔善良的姑娘,有半个埃及血统,获得永生的能力已经过900年,却无辜地死于一次猎人的大规模屠杀。而现在他偏偏凭着他的自以为是再次撕扯开了它,还得意洋洋地看着它丑陋地流血。杰忽然悲怆地呻吟一声,几乎是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直扑向凯。她来不及惊叫,他已一拳挥出。但凯比他更敏捷。他像是炫耀地故意顿了一下,巧妙地闪身躲开,同时接住杰的一击,挫身一拧,将他的双手控住,而后猛地攻向他的小腹。他被撞得踉踉跄跄地后退好几步,直到抵到桌子上,才停下来开始咳嗽。她冲过去搀住他,同时乔和洛已经联袂,开始与凯对峙。乔把能量凝结在掌心上,爆发出的强大飓风搅得他们的衣袖猎猎翻飞,而洛火鸟的真身散发出高温的热浪,将整个工作间里映成壁画里炼狱的红莲花海。但男人只是镇定地站在原地,脸上仍是轻蔑的神态。
      “看看你们自己吧,乔。”他依次扫过每个人,最后不知道为什么饶而有兴地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不住地一个寒战,觉得整个人像是被一道冰冷的闪电从头到脚贯穿了,动弹不得,“真可笑,你们就像那则童话里的野天鹅王子们,用谎言和欺骗织成一张摇摇欲坠的网,中间兜着你们宝贝而无知的小妹妹,日夜兼程,精疲力竭,只为不让你们一起被真相吞没……我不相信童话,乔,不,是苏,可你相信,不是吗?留恋S城是纯粹的徒劳,这里并没有可以歇脚的礁石,因此你们还是离开吧,别等到真正不得以要落入海里的那一天……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乔,苏。”
      她还没有明白他抛出的这个隐喻,但凯说话的口吻却不知道为什么让她难受极了。她就像个还没有反应过来最心爱的洋娃娃已经被人夺走了的孩子。一种朦胧的,剧烈的痛苦压得她惊慌失措,喘不过气来。一个有关即将失去一切的厄运感。她努力拒绝看清以免成为这种情绪的囚徒。乔和洛明显地被激怒了。他们再次逼近他,但凯对此视而不见。
      “现在还不是时候,乔,但总有一天我们会的……记着这个警告,告诉我你不会忘的。”
      他在一触即发的紧张情绪中泰然自若地走出了工作间。他们还径自僵持了片刻,这种敌意和不安才彻底垮掉。洛拿来冰块敷在杰淤肿的嘴角上,而乔把脸埋在臂弯里坐在一旁沉默。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惶恐而内疚。
      “抱歉,乔……原先我以为那只是话筒的故障……”
      “用不着自责,苏,”他抬起头来,满脸疲倦,她知道那是他刚拼命把自己从崩溃边缘拉回来的体力透支,“你知道,我们多少对猎人更敏感一些。”
      “可他认识我们所有人,乔,尤其是你。”
      “一次猎捕时,我们见过”,他苦笑,“他对没能把我送入冥界耿耿于怀。”
      “古板而莫名其妙的人,”洛笑,“所幸的是贝朗特和阿黛尔不在,不然他们会好好嘲笑他一番。”
      但她笑不出来。她被一种预感搅得心烦意乱。“我不明白,乔,”她听见自己有点儿声嘶力竭,“为什么是我们,Naxos酒吧?凯说的那个比喻里有我们所不知道的原因吗?‘一个夭折的吻’,难道他也在借用那个隐喻,孔德里和帕西法尔……”她忽然觉得寒冷,说不下去了。
      “抱歉,苏,”他耐心平和地回答道,“我并不知道。”
      “那么我们就不能因为这么一个凭空的可笑威胁而退却。”她为他轻视她的忧虑而用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来随便应付她感到微微的恼怒,忍不住将难堪和恐惧都不容分说地推向他。“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拆散我们,”她硬邦邦地宣布着,“你,我,洛,贝朗特,阿黛尔,杰……”
      “以及Naxos酒吧,”杰微笑着说。尽管说话仍然费力,但她喜欢他迅速地恢复到他习惯的从容和波澜不惊里来,“如果你们留下,我想你们会需要它的。因此我不会随随便便地关掉酒吧。”
      乔点头。然而对于他向她投来的满含忧虑的目光,她只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就抿紧了嘴唇,用作出的坚决和顽固假装对他的无视和抵抗。她好像听见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但她告诫自己不能这么容易心软。
      “或者开始提心吊胆,或者干脆当个游戏,”洛踮起脚,旋了半个拍子,手臂向上做伸展,“想想如果贝朗特在,他又会怎么说?我打赌他是个冒险主义分子。”
      她笑着打开工作间的门,和杰一同走出去,谈话以决不妥协为共识而结束,她又落在最后一个。她听着汹涌灌入冷冷清清的房间里的酒吧里的人声,音乐和玻璃杯的你来我往,恍然地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像一个刚从隔岸的噩梦里返回斑斓世界的旅游者那样。赌气让她忽略的那个预感歇了一口气后又开始发作,而且比上一次更加剧烈。她无法控制它,又没能及时向什么人坦露出来,只能一个人默默地绝望地等待着。她觉得害怕了。
      果然,乔还没来得及走出门去,洛又折了回来。神色有些尴尬。他和她耳语了几句后,脸色立刻狠狠沉了下去。她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为自己刚才对他的刁难而感到后悔极了。乔用近乎公式化的客套语气向洛道了谢后疾步走出去,姿势是愤恨而隐忍的。她迟了一步,还留在工作间里,已经听到外面他的咆哮,随后是一个女人的恳求。她知道那是莱。
      她不敢出去,只能躲在工作间的门后偷看,满心愧疚。外面,乔和莱正在激烈地争吵。莱仍然是她想象中的模样,素白的长衫,圣经不离手。她想象不出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母亲如何与她早已和魔鬼签下契约的儿子达成和解。一对永恒的矛盾体,而她则是掺杂其中的某个虚伪的关键点,众星捧月,却永远是最无关痛痒的。争吵中莱无意瞟见门后的她,要躲也来不及了,苏接受了她那个充满怜悯和歉意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某种流泪的冲动。
      7
      她又躺在沙发上睡了过去,这一次提前关掉了耳机。她已经累得不再需要音乐的催眠了。这一觉冗长而又孤单,她醒来,再一次地确认那个梦境里,隔着一条漆黑幽冷的河,在遥远的对岸用一首歌向她指引着隐喻中的桥的方位的那个声音是乔的。某个时空里的乔,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她完全无法驾驭这个隐喻,感到恼怒又沮丧。那个始终存在的隐隐约约的预兆又出现了,挥之不去,又太模糊而无法解读。但它正在逐渐变得清晰,强大,她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一切发生。她忽然觉得害怕。下午六点,S城的黄昏正美,但房间里的沉默需要有什么人来打破。她踢着一双拖鞋,匆匆忙忙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打开留言箱,回应她的却只有空白。于是她决定自己来打一个电话。接通后,她听到的是他的电话录音。这下好了,她自嘲地笑笑,他轻而易举地就以牙还牙地让她尝到了他曾遭遇过的尴尬和焦虑。他无心的报复大获全胜。
      “乔,是我,苏……你知道我本来不该打这个电话来烦你,但,这很荒唐,我刚才又做了那个同样的梦……梦里我和你分别位于一条河的两岸,夜深得除了朦胧的灯火什么也看不见,河水冰冷,空气里还有潮湿的雾……你对我唱歌,反复出现的一句是‘最后的华尔兹’……我受不了这支歌伤感的调子,想找一座桥跨过河去,找到你并恳求你不要唱下去了,但我就是无法找到……后来我明白,你的歌是一个隐喻,我必须赶快解开它才能找到过河的路,否则一旦你停下来,桥也会坍塌……但我无法思考,我失败了,由隐喻搭成的桥也垮了,我见不到你……我觉得恐惧,乔,你看,现在我有3个隐喻了,一座桥,一个吻,和凯的那个童话……但我一个也解不出来。我累了,想放弃,但某种强烈的预感极力强迫我绝不能如此,否则会有我们谁也无力控制的厄运降临……而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我的幻觉还是某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真的已经伸出了触须……好吧,乔,忘掉这一切吧,是我在胡言乱语……我只是想找一个人说话而已,而且现在我已经觉得好多了。谢谢你听我自言自语了这么久……晚上九点,在Naxos见。”
      她停下来,精疲力竭,发着抖,为自己的软弱和神经质的冲动后悔不已。她直直地握着听筒,没有力气去改变姿势,脑子里毫无头绪地猜测着乔听到这则留言后会怎样想她。是个无理取闹的噱头吗?还是她故弄玄虚地想吓唬他?可这些都真的有意义吗?空白的沙沙的摩擦以轻微的“啪”的一声结束,带子到了头。五秒的沉默后,她听见一声轻而低的叹息,他接起了听筒。她像只被烫到的猫一样悚然地弓起了身子,听见他温和而忧郁地说:“别担心,苏,我在,并且不远。”
      她缓慢地挂上听筒,站在原地,抚面为这句话抽泣了片刻,然后换了衣服出门拦车。她想能够早些到Naxos里见到乔。
      8
      乔几日的工作成效明摆着比她显著。一支谱了一半的歌,在《帕西法尔》的动机上连续使用变奏,以及由自己灵感而催生的展开部。她试着即兴填了两句词,又笑着摇头。酒吧里客人不多,他们也并不急着开始工作,随性地弹唱权当打发光阴。贝朗特早已猎杀回来,和其他人围着吧台聊天,用他的贵族作风和幽默感加温气氛。阿黛尔在桌子上自得其乐地跳一支吉格舞,经过她身旁时对她微笑。那次他们和猎人之间的冲突并没有威胁到这里亲切的,友善的喧哗,她对此满心感激,并且暂时忘了那个不详的征兆。中间休息时,乔离开去要一杯苏打水,她独自一人呆着,阿黛尔跳得累了,就坐在她旁边。苏忍不住怜惜地看她。她像一个真正的九岁孩子那样,脸色红得健康,散着浓密的长头发,跳得气喘吁吁,但是兴高采烈。
      “我们谈点什么,乔,还是秋装的新款?”
      “随便你,”她笑,“或者你想说你像海明威用一把猎枪顶住上颚把自己送进了冥界。”
      “信口胡诌,”她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只可惜那个猎人来Naxos时,我没能看到他。”
      她摇头:“这已经是Naxos里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了,阿黛尔,大家都一致地把那次冲突当成笑话而加以轻视,是为了掩饰什么吗,还是为了保全?我很感激这些,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所有人都满不在乎的时候,我反而开始不安。一开始英勇的冲锋其实只因为赌了一口气……真可笑,你知道,我一直和某种厄运感纠缠着,天知道它从哪里来,神经过敏,臆想症,受虐狂,把担惊受怕当家常,或许我该去找个医生……”她停下来,本想自嘲,但她看见阿黛尔同情地看着自己,不免这番牢骚沮丧起来。
      “苏,”她用一个成年女人的口吻说,“你只是在害怕。”
      “你呢,不害怕?”她反问。
      “不怕,有洛和贝朗特在。他们把这件事当玩笑,而我是彻头彻尾地蔑视他。”她随手捡了桌上的两只柳橙,抛来抛去地玩,“听我说,苏。你总是企图能找到些什么,过去,将来,关于现实里所有问题的答案。而我们则是在等,等着各种合理的解释,意外或者巧合的发生。这就是为什么,苏。”
      “你错了,阿黛尔,”她有些得意地笑笑,“你忘了,我并没有过去。”
      “比你好不到哪里去,我的过去也只有九年。”她紧盯着她,“变成鬼魂以后,对时间是没有概念的。苏,你总是企图用一种偏执的匆忙来填补你的空缺,试想如果我们也选择了这种方式,怎么还能够轻易打发掉几百年的光阴。你不觉得自己像蒙着眼睛跑迷宫的老鼠?为了某个模模糊糊的目标奋不顾身,盲目地快乐着,却从来不知道它对你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些隐喻,真相,一切完美的可能性,你一定要追赶着强迫它们中规中矩地解释给你听,但然后呢?它们再次被各自打乱,散开,而你却没有丝毫的改变,并且更可悲的是,你已没有力气再将它们归位了。孔德里夭折的吻,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看它的吗?这个蛇蝎美人因为一个无法实现的吻,追随着我们的英雄跋山涉水来到圣地,还没来得及再次献上那个珍贵的吻就死了。她是力竭而死的,苏。”
      说完她就跳下椅子走开了,照例是离地两尺高,脚不着地漂浮,径自把苏抛在那里独自发愣。她把目光转向吧台,乔有些单薄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阿黛尔说得对,孔德里为了那个吻是累死的,她不愿意也像这样。她不禁厌恶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9
      凌晨五点他们再次聚积在Naxos门口举行工作时段结束的告别仪式。之后乔提出用他的机车送她回家。她搂紧他坐在后座上,在大功率引擎的涡鸣和冰冷的露水里闭上眼睛,呼啸的大风让她像个伤心的孩子似的眼睑红肿。他仍然改不了他十九岁少年的冒险性情,喜欢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全速行驶,同时使用他的能力使机车的最大马力翻上几倍,享受着周身空气被他们劈出的美妙哨音。他笑着说这就像爱上通往冥界的钢丝弦,某种扣人心弦的轻微的震颤。在她的公寓楼下,他们紧张地吻了彼此。他不小心咬破了她的唇,她笑着原谅了他。在而后上升的电梯里,她吮着舌尖上残留的那缕咸而凉的腥甜味,忽然感到一种糅合着遗憾和冲动的眩晕。不完美,但也不糟糕。她想。
      踏进第十四层时,眼前的漆黑让她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片刻后才发现电灯不知道怎么坏了,不免有些沮丧。就在这会儿,电梯在她背后毫不留情地关上了。最后一缕苍白的,冷清的光线被切断了,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走道在灰蓝色的天光里变成了一条无尾的洞穴,其间她的足音又显得那么孤独。好像有个声音在对她耳语,警告她某种潜伏在空间里的危险,一个她必须面对未知后果的咒语。她头疼,呼吸急促,心脏在胸腔里震耳欲聋地跳,仿佛一阵催人的鼓点。她在无法正视的恐惧面前闭紧了眼睛,跌跌撞撞地加快脚步,最后几乎是在狂奔。拐过前面,她就能马上站在家门口。某种希望的光微微照亮了她。苏一边默数门牌号码一边感谢着。然而转过弯,她首先看到的却是旁边的安全楼梯投在地面上一大片幽暗,狰狞的阴影,就像巴黎圣母院钟楼上丑陋而沉默的兽形滴嘴。她被吓坏了,像被抽干了似的呆在那里,紧接着她觉得自己的左肋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了。她呻吟一声跌坐在地上,视角开始摇晃,分裂,重叠……万花筒里的奇妙仙境一般的。她痛苦地等待着平静的再次降临。然后接着朦胧的光,她认出了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是那个酒吧里的猎人。
      “你……?”
      “不久前我们见过,苏。”
      她挣扎着站起来,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的逼近让她不得不连连后退,直到把身体紧贴在墙上,弓下腰,像一只随时准备奋起反击的动物。他被她困兽的姿势逗乐了,开始冷笑:“看看你,苏,何必弄得如此狼狈。我不想吓唬你,只是有必要再次提醒你们。你的小团体里似乎并没有人认真考虑过我的警告,尤其是乔,因此我只好请你去说服他们。毕竟所有人当中,只有你拥有天生的对厄运的预测能力,不是吗?尽快离开S城,苏,你明白后果。而且你也看到了,如果你们早些听从它,今天的一切也都能避免了。而这对你我而言都有好处。我只是提供了一个善意而公平的警告。”
      善意才见鬼了呢。她暗暗地反抗。他提起乔的名字,让她忽然又无比英勇起来。“少来你那套把戏,凯,”她低低地咆哮,不顾一阵猛烈的咳嗽,“你卑鄙无赖的恐吓对我们毫无意义。如果你想把这个对峙的游戏玩下去,我们乐意奉陪,只是最后你输定了。”
      “你还不明白,苏,”他摇头,“我原本以为你足够聪明。难道非要我认真地再说一遍吗?这本质上已经不再是警告了,而是命令。你们立刻离开S城,否则你们就要打破那个脆弱的平衡了。并且一旦越过它,你们的世界就将全盘颠覆,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你不觉得你们在一起本身就是个错误?我想你早该觉察到了,你丢失的过去,乔和他母亲的不和,还有杰的妻子……这里矛盾重重,肮脏,龌龊,可笑的是你居然置身其中却视而不见。你的洞察力呢,你的未卜先知呢?苏,无论你再怎么努力,这一切终究是在金字塔顶端的一只天平,你维系不了的。”
      他的话像一把针,刺进她身体的各个部位,让她动弹不得。疼痛撕心裂肺。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用言辞毁掉了她,连同她的梦想,期盼,和那个小城堡。一座稀世的琉璃尊变成了一堆一文不值的肥皂泡。又是幻觉。她再次感到了那种吞噬,直陷入一个黑暗泥泞的巨大漩涡底部,被压成尘埃。她不禁捂住耳朵痛苦地呻吟起来。下一秒,她又挺起身子,呈进攻姿势,把为他羞辱了她的世界的愤怒转化为进攻的利器。她猫下腰猛地向他扑过去,但他比她反应更快。凯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并轻松地将她反摁在地上,同时另一只手去抽他背后的长刀,刀峰抵在它的咽喉上,腾起的杀气瞬间让她喘不过气来。他的脸被刀身的反光映得森然,她在被俘后庞大的沉默里听见跌落的灰烬被刀刃利落地切断的簌簌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第十四层的走廊里忽然涌起一阵凛冽的风,扬起她的头发和猎人的皮革风衣,竟然发出某种威胁似的金属的轰鸣声响。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缓缓地放下了举刀的手,解除了对她的威胁。
      “我不想杀你,苏。但你不死的代价会由其他人来偿还的……别再假装无畏了,苏,任何人都无力抗拒事实,你们过分的高估也只是一场徒劳。这是我最后一次的警告,记住它,苏。”
      他转身消失在走廊的深处。她艰难地站起来,咬牙迅速打开房门,闪身进去,又重重地靠在上面,直到她确定外面已经空无一人,才瘫倒在地板上,长长地缓了一口气。她保持着那个姿势蜷在门口,单纯地享受着空白带来的宁谧,连恢复的念头都懒得动。大约一刻钟后,她才拖着伤痕累累的步子走到沙发旁好好地坐下。疼痛让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焦躁的,好像小螨的啮噬的气恼,为自己刚才的软弱和他的狂妄无礼、教训人的口气。她坐不住,开始在客厅里来回地踱着步子,走到厨房里取了一大罐冰啤酒,一口气把它喝干后才觉得好受些。她敞开窗户,坐在地板上接着冰冷的晨风透透气,逐渐冷静下来,后起的恐惧才悚然地沿着脊柱爬上来。凯的话并不是信口雌黄,但他难道没有为了达到目的而有意扭曲了强调的重点?她在两种态度和情绪里摇摆不定,一边为自己感到羞愧,一边又忍不住继续怀疑。他说她的代价会由其他人来偿还,如果这是真的,那她怎么还能原谅自己?她忽然迫切地想要和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分享这种恐惧,任何人都好。但她拿起电话又犹豫了。她不想做一个大惊小怪,搅了别人美梦的人。她想起阿黛尔的话。你是累死的。犹豫中,醉意上来了,她在喃喃自语中睡了过去。
      10
      苏忽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又错过了闹钟,忍不住苦笑起来,同时觉得懊恼。她并没有做梦,却一直觉得冷,于是胡乱地套了件外衣,跳下沙发,赤足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按下电话上的留言箱径自去刷牙。
      她在哗哗的水声里漏掉了自己的开场白,企图把几天以来整个事件的片段穿起来。一个阴郁而犀利的男人的警告,难产的新歌,几个隐喻,她还未完成的使命,又或者是自作多情……它们像一股汹涌而粘稠的潮水一起涌上来,她理不出任何头绪。她摇摇头想摆脱掉其中的一部分,但结果则是一片完整的空白。苏叹了口气,抓过一条毛巾走出去。
      “……苏,今晚你们在Naxos的演出取消了。是莱。昨晚乔回公寓时,发现莱留下的字条,说她必须离开一段时间,叫乔不要试图去找她……乔的情绪很差,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快要崩溃了,又无法接受莱出走的事实……我想你最好还是能来酒吧一趟,或许见到你他能平静一些……拜托了,苏……”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洛的声音在空气里完全消失,然后像个听到最后审判的先知那样肃穆地叹了口气,匆匆上了点妆,披上外套走出去。
      六点四十五,她到了Naxos酒吧。刚进门,她就看到乔背对着她趴在吧台上,轮廓被灯光映成好看的淡金色,微微有些病态的痉挛。他破天荒地喝着烈性伏特加。洛和杰站在吧台后面替他换空杯,他们的神情都是怜悯而无奈的。她忽然产生了一种残忍感,快步走过去。
      “乔,出了什么事……”
      她不顾洛一直用眼神传递给她的暗示,坚持问完她的问题。果然,他把僵硬而空茫的目光吃力地从面前的空酒杯移到她的脸上,像是头一次见到她似的,而后他努力想恢复从前那种平和宽慰的微笑,但勉勉强强。她完全看得出来他醉了。“莱失踪了,就这么简单,苏。”
      “她没有留给你一点线索?”
      “一张字条,”她在他的笑里嗅出了某种歇斯底里的气味,“她在最后还跟我道别呢,你知道吗,苏?”
      “你能弄明白原因吗,乔?难道之前连一点儿预兆也没有?”
      “天知道,”他终于开始失去耐心,“我才管不了那么多。”
      “乔,你知道,我想有时候是你委屈她了,你不该对她那么刻薄……”
      他没有回答,但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失神的情绪。她于是继续说下去:“有时候我们都是些奇怪的动物,乔,对身处的这个世界深恶痛绝而,习惯对珍爱的人和事物加以极刑,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卑贱的快乐来填补我们的空缺……等到某天我们真的失手打碎了他们,却又追悔莫及。这样太残忍了,乔。莱是你的母亲,我想你一定是在乎她的,否则你那么谨慎地使用你选择同伴的权利,却毫不犹豫地将她变成不死来陪伴你……”
      “住口,苏,住口!”
      他极力用平静包裹着的愤怒终于爆发了。她不说了,怜悯地看着他抱住脑袋痛苦地喃喃自语。洛尴尬地咳嗽起来。对于她的误解,苏只觉得遗憾且无能为力。她并没有在嫉妒什么人,也没有企图借这种反讽来恶意伤害他,报复他。她为自己给乔制造的狂乱,沮丧和悲怆内疚不已,但总得有一个人,必须和他坦白这个问题。哪怕苦涩,难堪,甚至冒着闹僵的危险。某种为解救的责任和信念使她变得无比笃定。缄默许久之后,他终于低低地向他祈求了原谅。她无语,只是走过去搂紧了他,听凭他在自己怀里剧烈地颤抖着。
      “抱歉,苏……我必须去找她,你知道,虽然我们总是吵得那么凶,但你说的对,我们太习惯这种恶劣而厌倦的关系了,以至于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不存在彼此的生活……多么可笑,莱就这么突兀地消失了,这其中一定存在着一个误会,或是一个秘密,我得找到她,把它坦白清楚,哪怕最后我们还是会回到老样子也好……或许,她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她点点头:“而我会留在Naxos帮杰。”
      他抬起眼来。那种潮湿的,忧郁的眼神就像一座常年阴雨的城市自然存在的那种灰暗而瓷实的绝望感。她被他充满伤感的道谢和欣喜困住了,强忍住她的不舍。吧台后,杰和洛在交换过一个眼色后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她明白这是一个标志,潜在的危险平安地过去了,一切又开始朝着明朗的,生机蓬勃的方向发展了。Naxos里斑斓的谈笑风生又迅速恢复如初,而也再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显得格格不入的忧郁和孤单了。毕竟,它们多余又微不足道。她耸耸肩,接过他的一杯龙舌兰。
      “一个人当心些,苏。”
      “你也一样,早日把你母亲找回来,乔。”
      他诚恳的,孩子气的劝慰再一次残忍而精确地戳穿了她的伪装,她简直不知道他这是有意还是真的无辜。她既恨他又感谢他,毫无办法,只有借着酒精再次压抑住她又蠢蠢欲动的情绪。加冰龙舌兰的味道奇怪地变得咸涩了,但她不去搞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哭,闭上眼一仰头,囫囵地喝干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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