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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八十五章 万里江山一梦回 ...

  •   弘熙元年盛夏,皇后王楚嫣薨逝,追谥“文德皇后”。李元徵伤心欲绝,他独自坐在紫宸殿里,沉默的不再理睬任何人。
      太子李愥在殿外跪了很久很久,也并没有得到他的召见。
      大行皇后的棺椁在凤銮殿停灵,这期间,李元徵罢了朝会,整日待在这无比寂寥的宫殿中,思索着她曾经的模样。生死有命,纵然身处高位,却依然无法自主,这一刻,在他的眼中,世间仿佛色彩沥尽,昏暗的没有天日。
      李元徵下诏将楚嫣葬在孝陵,自己的陵寝。辍朝十日,百日国丧,李元徵用了一切礼制允许或者不允许的方式来祭奠楚嫣。他就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一般,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有丝毫的兴趣,现在他只是一个心冷成灰的哀恸丈夫。
      看到皇帝萎靡不振,文武百官都甚是担忧,却无人敢劝。无奈,太后只好让靖国公赵端入宫来劝解。
      紫宸殿中的众多内侍宫人皆被摒退,唯有蓝廷玉服侍在李元徵面前。对待赵端,李元徵终究是不同的,他亲自伸出手,将他搀扶起来。
      赵端攥着李元徵的手说道:“陛下,皇后已经薨逝,请陛下节哀。”
      可是李元徵整个人却像呆了似的,他浑浊的双眼,握着赵端的手亦在微微发抖。
      赵端哽咽着,低声叫了声:“陛下……”他的眼神悲怆而无望,他的声音亦是:“陛下于皇后是丈夫,可陛下也是人子,是父亲,更是天下万民景仰的君父。为了太后,为了诸位殿下,也为了天下万民,臣今日为我大秦江山社稷请命,望陛下保重身体……”
      “今宵魂在何处,冷雨里,碎铃声咽。点点滴滴,心似寒泉落飞雪。便纵有万里江山,愧对荒茔月……朕如今终于坐拥了这天下,可纵然朕登上了皇位,成了这万人瞩目的君王,却再无人唤我一声徵。朕要这天下又有何用?”
      赵端看见李元徵流泪了,很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涌出来,滚落在他胸前的袍襟之上。他胸前的袍子绣着细密的花纹,那颗明亮的泪珠就噙在龙首上,似坠非坠。
      “你为什么不等我,不是说好了。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纵使君临天下山河坐拥,纵使帝王霸业枯骨峥嵘,此后无你共享,我又要之何用?”
      人说高处不胜寒,万人之上,无人之巅,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这是多么恐怖的诅咒,坐拥无边江山,得享无边孤寂,终于成了他最后的命运。
      当年能征善战的太子,如今君临天下的帝王,站在皇朝堪舆图前,再也不觉得热血沸腾。
      大秦的疆域如此浩瀚,万国来朝,众夷归化。站在承天门上,听万岁山呼声震九城,李元徵却连一个微笑都吝啬给予,他不过在城楼上略站一站,连一刻功夫都不肯停留,便会命人放下帘子,径直回紫宸殿去了。仿佛这一切世上的无上繁华,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回到紫宸殿,他除了发疯地处理着国事,就是去凤銮殿,仿佛想从中感受到她留在殿内的一点气息,可她不在了,真的不在了。凤銮殿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它主人的一丝一毫的气息,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她葬入了孝陵之中,那里也是他最终的归宿。
      弘熙元年九月初八,太子李愥及诸皇子公主护送文德皇后灵柩移至孝陵。
      出殡那日,李元徵看着漫天的白色,他突然觉得好累,这么多年里,他经历过太多的大风大浪,可他都从来没有感觉到累,也许是因为他总是有数不尽的目标要完成,数不尽的使命要践行,不断地往前走,不见身后,以至于忘却了一切。
      如今她走了,他一夜之间卸下重担,终于发现,他最爱的是与他一起同行,陪伴他拥有这座江山的那个人,没有她在身边,这江山再也没有它本来的意义。只有他孤身一人,在这苍茫大地,踟蹰前行,这条路,走的太长,太远,以至于再也没有同伴。
      ……
      弘熙三年八月,太宗李元徵病笃。二十一日,于崇政殿宣诏,令太子李愥监国。
      是夕,李元徵移驾凤銮殿。
      凤銮殿虽为中宫之所在,然已被封闭两年,软榻抬入时,惟见蛛网结尘,鸾镜蒙灰,不时有灰末由殿顶、梁柱沙沙掉落,宫女内侍只是屏息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抬至内室,掖庭令蓝廷玉无声无息挥手,一干人等皆敛息退下。
      李元徵躺在明黄耀目的软榻上,缓缓地喘着气,低声如自语:“没料到,嫣儿已经离开朕两年了。”
      蓝廷玉双鬓早已染就白霜,他环目四顾,眼眶微热,说道:“娘娘一直在陛下心中,也在天下臣民心中。”
      李元徵似有所感,倦怠地阖上眼,过了一会儿,又低咳数声,仍是不说话。
      “启禀陛下,诸葛太傅在宫外候旨。”内侍以极低极细弱的声音禀报。
      李元徵半眯起眼,蓝廷玉遂恭身退下。
      诸葛瑄年过花甲,如今已经担任太傅却仍兼史官。
      李元徵问道:“本朝之史,太傅修撰得如何?”
      诸葛瑄揖礼,不卑不亢道:“老臣由弘熙元年始述,至今晨陛下宣诏令太子监国,无一遗漏。然太祖皇帝早有遗制,陛下不可干预史官撰史。”
      李元徵低声咳嗽,待喘息甫定,淡然道:“朕只想听听太傅是如何写风陵郡主身世的。”抬目直视诸葛瑄:“太傅可有带来?”这样的病势危殆中,眸光仍是凌厉迫人。
      诸葛瑄深吸一口气,不敢对视,恭身答道:“老臣没有带来。然老臣既日记万事,自有执笔不忘的本领,所记每字每句,皆在臣脑中。”
      “那便吟诵与朕听。”李元徵断然道。
      诸葛瑄迟缓一下,缓声吟道:“风陵郡主,天统十二年生人,母赵氏,杭州人。天统十六年,上北征鞑靼,中矢,其母救上而亡。上感其忠烈,念幼女无辜,遂收为养女,育于东宫文德皇后膝下,请封于太祖,为风陵郡主。”
      李元徵以手指轻弹榻上明黄锦锻,慢慢说道:“太傅实是能人,天下皆知风陵郡主是朕亲女,母为南奕玉雅公主。朕十七年来爱之尤甚,虽封公主不得,但先帝、太后及皇后太子诸处均曾知晓她身世,太傅竟敢说她非朕所出?”
      诸葛瑄一笑,微微恭身:“为史官者,必得有千眼千手,知天下人所不知,秉史直笔。”
      李元徵不置可否,复阖上双目,沉默良久。
      诸葛瑄伫立原处,以为皇帝昏睡过去。正待呼唤太医入内,忽听李元徵朗声道:“爱卿所述有误,该当这样记下:风陵郡主,母赵氏,杭州人,为南奕玉雅公主。天统十一年,上为太子时,幸之有妊,上不知。流落民间,失其所在,莫测存亡。天统十六年,上北征鞑靼,知其所在,然上经略战事,未暇迎归长安。上中矢,其救上而亡。上遂知其情,怜幼女无知,遂带回长安,育于东宫文德皇后膝下,告于太祖,封风陵郡主,未曾记于宗室玉牒,十七年寂无所闻。”他抑扬顿挫一口气说完,又是连声咳嗽不已,浓血沾染到明黄锦缎上。
      因着烛光幽暗,诸葛瑄也看不甚清,执拗回言:“恕老臣不能领旨。”
      “廖廖数笔之改,于本朝之史毫无影响。”李元徵声音严厉起来。
      “一来,篡史违背祖制家训,老臣不敢为;二来,此笔篡史,于陛下圣德有亏,若流传后世,必有纷纷议论,以为陛下对其母始乱终弃在先,后又不认亲女薄义寡情。”诸葛瑄说话铿锵有声。
      李元徵失笑:“这是朕心之所甘,后世纷扰述评,便由朕全力承担。天心为朕亲女,朕自当为她正名。何况,太傅也算不得篡史,南奕公主本就与朕有婚姻之约。”复深深叹息,看着幽明灯火下面前苍老的面庞,说道:“太傅既知朕要如此修改史书,当可体朕为人父之心意。何以不能成全朕呢?”
      诸葛瑄感怀于心,身躯微微颤抖,忽的猛咬下唇,一揖至地:“老臣领旨。”转身疾步走出。
      李元徵面上徐徐绽开笑意。
      九月夜,紫宸殿,四下侍立无人。李元徵有些晃晃悠悠地醒转过来,看着昏暗的烛火之下,茫然地看着站在窗前的身影,开口道:“愥儿……”
      面前的李元徵似乎与平日不同,但到底是哪里不同,李愥一时间还未回过神来,迟疑地拱手道:“儿臣参见父皇!”
      “你终于来了。”李元徵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愥:“你是否准备向朕逼宫啊?”
      “儿臣不敢!”李愥心虚地不敢直视父皇,低头道:“儿臣只是来为父皇侍疾!”
      “你敢,可是你不会,也不必!”李元徵不屑地看着他,冷笑道:“你私调朔方大营和蓝田大营兵马,当朕真的毫不知情?”
      “你莫要忘了,朕曾是执掌兵权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李元徵依旧保持笑意看向李愥,缓道:“你皇爷爷一手创立的奉宸卫可不是吃素的。若非朕知你并无异心,只为自保,你当自己还能在这储君之位上,还能站在朕面前吗?”
      李愥听父亲这般指责,虽心中惊愕却不慌张,回道:“父皇,儿臣调兵并非要来逼宫,而是防备邵王的兵马。他已经准备调兵往长安来了,三弟才是真正要逼宫的人。”
      李元徵喘息着,艰难地看着面前的李愥,淡然一笑:“朕自是知晓,才对你私调兵马一事充耳不闻。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朕岂会让他如愿?”
      看着面前依旧镇定的李愥,李元徵冷笑道:“李景仁跟随朕多年,他真的会听你的调遣?他早已经密报了你的行动,若不是朕默许你以为你能调动蓝田大营一兵一卒吗?不只是李景仁,还有叶锋,他妹妹虽然是你的嫔妃,可他这个朔方道行军大总管也是朕封的,他对天子的忠诚远胜于对你这个太子?就连你现在埋伏在玄武门外的三十死士,朕也随时可以让禁卫司结果了他们。”
      眼见自己全部底牌已经被父皇说出,李愥反倒没了刚才的惊愕,竟鬼使神差地问了句:“父皇竟然知道儿臣所为大逆不道,为何不……”
      “因为你是朕的儿子。”李元徵看着李愥笑道:“这大秦江山唯有交到你的手上,朕才放心,你九泉之下的皇爷爷才会心安!”
      皇爷爷……李愥蓦然。
      “你皇爷爷说的不错,朕重情心软,所以才会让你如此不安,担心朕要废了你。”李元徵勉力支起身,连连咳嗽了两声才说道:“朕竟不知你我父子多年来隔阂甚深至此,可朕不糊涂。谁能坐这大秦江山,朕心里清楚!邵王是庶出,你们兄弟三人才是嫡出,朕又与你母后夫妻情意不比寻常,你又担心什么呢?”
      “就算朕要改立太子,可你的两个弟弟合适吗?朕最喜崇怿,可他心性散漫,不是为帝王之材,崇恂生性善良仁慈,最为像朕,可帝王者最忌优柔寡断。这一点,也是你皇爷爷对朕最不满的。至于崇系,且不说他身份不如你贵重,就他那志大才疏好大喜功的性子,朕敢把天下交给他吗?”
      李愥皱了皱眉,开口问道:“那儿臣呢?”
      “你!”李元徵却是目不斜视地继续说道:“朕诸子中,你最不像朕,却也像朕。你才智过人行事果断,遇大事却狠辣果决,你真的很像你皇爷爷!朕也相信你,会是一位好皇帝,也只有你了!”
      “儿臣谢父皇夸奖。”李愥上前两步,跪在李元徵面前。
      看着日益成熟的儿子,李元徵百感交集,他握紧李愥的手说道:“朕今天最后心软一次,也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恳求你,不要杀崇系和苓儿。朕不想身后骨肉相残的惨剧在我李家发生。”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即使是真的迫不得已……你也不要主动起杀心……好吗?愥儿!”
      这时却见李愥叩拜下去,不急不慢地朗声道:“父皇吩咐,儿臣领旨!若非情非得已,绝不手足相残!”李愥看向父亲,又道:“倘若是他自作孽不可活,那就怪不得儿臣了。”
      “他真的一意孤行,谁也无话可说。……不过,若论起心机手段,只怕朕也不及你,更何况是他。”李元徵漠然道:“朕言尽于此,一切看造化吧!”
      “好了,朕该休息了。”李元徵像是早已困倦了:“朕在梦里或许能见到你母后吧!”
      遇见凌汐是他一生的错,他辜负了她。愿来生能各自安好,互不相扰。楚嫣是他相濡以沫终生的眷侣,他也对不住她。
      她已然远离尘嚣纷扰。然而,他却希望她还活着。
      他想让她永远活着。活在他的心间,活在这山水之间。
      让他俯瞰这万里河山,江南明媚,中原厚朴,南蛮苍莽,塞北黄沙白草,处处都有她的气息精魂。
      风流薄凉,是他;一往情深,也是他。
      若有来生,他着一袭青衣来赴旧梦,她能否一眼将他认出?
      多希望这一世的辜负,能换来世的一段姻缘。
      李元徵握紧了李愥的手松开了,他缓缓地躺下,面上含笑,冲着李愥断断续续地说道:“愥儿……愥儿……这江山,朕把它……把它……交给你了……愿我大秦,世代,繁荣昌盛!”
      他的话音落下,已是双手一颤,再没有半分气息,让李愥眼眶陡然间一红,俯身跪拜了下去,唤了一声:“父皇——”
      “皇爷爷、父皇,你们放心,我会用自己的毕生来守护江山,守护我大秦天下,绝不让它辜负你们的期望!李愥是大秦天子,是万民的主宰,朕定不负苍生期望,不负皇爷爷和父皇所托,愿穷尽一生心力维护大秦盛世,以致天下太平!”
      长安城内再度响起浑厚悲怆的钟声,像是整个纪元的终结,绵绵不绝。
      弘熙三年九月,正值盛年的秦太宗李元徵驾崩,年仅四十五岁,谥号“弘运兴国至诚孝敏应天宽温仁圣睿明文皇帝”,世称“文皇帝”。
      太子李愥遵遗诏于柩前即位,是为秦景宗,于翌年正月改元崇徽。李愥终其毕生将大秦推向极盛,大秦从此进入中兴时代!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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