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歌·长安》壹只狐狸

84、第八十四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

　　弘熙元年，新年至了，节庆的喜意为仍寒冷的京都覆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气息。
　　转眼便到了上元节，今年的上元自是与以往不同，他已经成为了大秦江山的主宰。
　　上元日，楚嫣身着皇后朝服，强忍着身体不适，与李元徵一起接见了各国的使节，文武朝臣。而后，他与她携手登上了承天门，在长安城无尽的灯火之中，与民同乐。
　　东风吹散梅梢雪，一夜挽回天下春。阵阵春风迎面扑来，吹过上元佳节大街上挂着的万千花灯，宛如千树花开，街上的烟花如夜空中的点点繁星吹落了下来。
　　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
　　李元徵牵着楚嫣的手将她拉向自己，向灯火璀璨的长安城放眼望去。只见大道两侧灯火愈盛，有寻常的罗绡纱灯，有画着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的五色琉璃灯，有如清冰玉壶一般的福州白玉灯，更有高达数丈，用机关活动的山棚彩灯。
　　街上红灯长龙追云逐月，冰糖葫芦，杂耍卖艺。还有花灯做莲招蜂引蝶，吟诗猜谜，舞狮采青。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戏货郎，桩桩斗巧。评书人，演说世界。琉璃瓶映着佳人奇花，翡翠坠争着公子王孙。仕女相携高楼上，抛娇娆炫色。
　　卦肆云集相星罗，讲新春造化。
　　此时花烟缭绕灯彩缤纷，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
　　朱雀大街上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楚嫣看着这副热闹的景象，虽然知道是因为上元节，但心里仍是说不出来的与有荣焉。她侧首看着站在她身侧的李元徵，他虽是新帝，登基才寥寥数月，可是这片繁荣盛世也有他的功劳。楚嫣相信她身边这个男人一定可以打造一个更好的盛世，她相信在他的治理下大秦只会越来越好，顿时一股骄傲之情油然而生。
　　感受到楚嫣的目光，李元徵也看向她。李元徵看到楚嫣抑制不住地唇角扬起，笑得格外的甜蜜，不由扬了扬眉，他似乎没有做什么哄她开心的事情，怎么突然就露出如此灿烂纯粹的笑容？
　　今日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上元佳节，不光是京城里的百姓张灯结彩，就连各个城门都是悬挂了不少彩灯以示喜庆。楚嫣的身侧是一排排挂起来的红灯笼，映照着她无暇的笑颜，给她瓷白的容颜蒙上了一层浅淡的红，成了醉人的粉，美的晃人眼球。
　　“嫣儿，想到了何事，笑得如此开怀！”李元徵微微偏了身子，靠近楚嫣，低声地询问。
　　楚嫣的目光看着下面忙活着的商贩百姓，丹唇启道：“臣妾是在想，这番繁荣昌盛，盛世太平虽是先帝所开创，可是陛下多年来尽心尽力辅佐朝政，这盛世繁华也当有你一份心血。陛下承先帝之宏愿，必能开万世之太平，让天下的每一个百姓都能够拥有一张对生活充满期待，容光焕发的脸。”
　　楚嫣的话让李元徵有短暂的沉默，随后他漆黑幽深的眼眸专注地看着楚嫣，道：“嫣儿，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是朕的责任，更是朕的义务。并且这些也不全归功于朕，其实任何人有能力真正的让每一个人都丰衣足食，让每一寸土地都能够春暖花开。朕会尽我所能，让这样的繁荣更长更远更多。”
　　楚嫣伸出手紧紧地握住李元徵的手，语道：“我相信你一定会让天下变得更好。在我们垂垂老矣回首过往的时候，觉着此生无憾。尽我们所能，让这个给予我们美好的人世间更加的温暖与安宁。”
　　“朕绝不辜负娘娘的信任。”李元徵笑着说道，顺道握紧了她的手。
　　两人相视一笑，十指相扣，执手相视。
　　然自上元节之后，楚嫣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
　　她再也无法陪伴他，李元徵也只是默默地亲手喂她汤药。可即便如此，她的病仍旧没有起色，他愤怒地训斥太医，不惜重金，用最好的药材，求最好的医师，却仍旧无济于事。
　　就在这样的关口，有人提出了冲喜，李元徵答应了，下旨为信王李崇恂择选王妃。
　　新婚的信王夫妇入宫拜谢帝后，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楚嫣久违地露出了笑容，她拉着信王妃的手仔细地嘱咐着，仿佛每一个细节都不愿放过。
　　逐渐来到的夏天的季节，楚嫣的病情却没有随着天气的回暖好转反而是重新恶化。
　　弘熙元年夏，凤銮殿。
　　楚嫣清楚地知道她每日都喝着的汤药剂量逐渐加大，太医对她的病束手无策，她能感觉到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精神也越来越恍惚。也许，她不能挺过这个夏天了，既然如此，那便满足她最后的愿望吧。是夜，她走出凤銮殿，看着天空中的明月，祈求祷告：“信女王楚嫣对月陈愿，愿我夫君元徵安宁康健，愿我子女平安顺遂，亦愿天下百姓安康、骨肉相守，大秦江山永固。”
　　次日，楚嫣早早地醒了过来，侍女精心侍奉她梳洗，语道：“娘娘，您今天气色好多了。”
　　楚嫣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些日的病痛仿佛一扫而空，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欣慰地笑了，“确实，仿佛和之前一样美。”
　　平素李元徵退朝便来凤銮殿，今日来的时间稍晚，内侍宫女均最擅察言观色，见皇帝神色萧索，隐有不快，一个个忙地噤声躲避。
　　楚嫣助他宽外袍，低声询问：“朝政之事，很烦心吗？”
　　因天气渐热，李元徵穿着极薄的白色常袍，她的纤指方搭上他的肩，手背一紧，被牢牢覆盖在他的手掌下。她站立在他的身后，看不见他的脸，只是奇怪他的手掌竟会微微颤抖，倒似用尽了全部气力，专注缱绻，所以虚空脱力。
　　她倚上他的肩头，声音飘忽而温柔：“怎么啦？”
　　他沉醉于此刻的娴静安然，她的声音，她的一颦一笑，如藤般缠绕在他心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猛然转身，与她十指相扣，已全然摒却面上落寞忧郁之态，展出笑容时双目倒尚有微红，从她手中接过外袍，往榻前边走边说：“无事，不过有些累。”侧头，目光缓缓落在楚嫣面上。
　　他努力一口气说完，只怕自己略有停顿，便无勇气继续说下去，便会让楚嫣看出破绽。前两日，太医在她昏睡后，告诉李元徵：“皇后因为多年来操劳折耗过度，娘娘时日已然无多……微臣竭尽所能……大概……只可再续月余。”
　　李元徵将她拥入怀中，抚摸她的长发，呢喃低语：“这个，今日我们不说……我累了。”似乎怕她听不真切，再重复喃喃道：“我累了——”
　　楚嫣困意早至，赖在他怀中迟迟不舍睡着，李元徵缓缓吻至她面颊，抚摩她飞散如瀑的长发：“睡吧，我等着你醒来。”
　　楚嫣捉住他的一只手，摇头，偏是睡意如山侵袭，说话间口齿不清：“你一定……你要答应我：看顾好愥儿、倩儿、萱儿、崇恂、崇怿，看顾好他们……还有天心，她也是皇室的公主……”话还没有说完，人终于睡着了。
　　这就是她的愿望，这就是她的一切，“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
　　李元徵搂着她温软的身躯，一动也不敢动。惟愿天地悄然，时光凝滞。树影婆娑，有鸟鸣，有蝉声阵阵，他已然富有天下，却觉得黑暗无边无际，噬骨凄冷，将他层层包裹……
　　又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楚嫣身上忽然间来了些气力，她艰难地睁开眼，一声轻叹，悠悠睁目仰望，说：“天，真蓝啊。”
　　若干年前，大婚之夜，她与他的初见。一切的缘起，前承起合，仿佛一梦。
　　楚嫣依偎在李元徵怀中，这个已经君临天下的男人，在她面前，却依然是那个深情刻骨的少年郎。
　　楚嫣觉得身上彻骨的寒意慢慢深入心扉，她看着掩映在柳丝间的夕阳，想要抬手，抚摸一下这人世间的光芒，却发现她的身体，连动一下，都极其费力。油尽灯枯，这身子终是再熬不下去了吗？眼前的光芒慢慢被黑暗吞噬，与李元徵的过往却在眼前一幕幕清晰起来。他们的这一生经历了爱恨悲欢，终成为全天下最具权势的人，想要携手白头，却终不能得。
　　楚嫣抬眼，痴痴看着眼前尽力遮掩着悲痛的男子，这是她的天，是她的挚爱。宫里，有李愥，有天心，他的一生，有很多爱他的女人。他是这样好的爱人，是卓越的帝王。只是，她再也看不到了。
　　一句“徵”，终是来不及出口，她只听见耳边李元徵低低的声音，不复少年时那样昂扬清朗，低沉沧桑，包含着浓浓的悲寥：“嫣儿，来生，愿我们再也不投身这帝王家，只愿携子之手，与子终老。”他的话没有等来回音，她的手垂了下去，“嫣儿，嫣儿！”
　　李元徵无声饮泣，他将她紧紧纳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额头，恋恋难离，全不知自己该如何说、该如何做，只知全力将她紧紧抱住，此时此世，再不能分开。
　　然而愈抱得紧实，心头愈发空虚难禁，竟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只愿怀抱着她，纵身跃入时间与空间交错的罅隙里，再也不要走出来。
　　怀里的身子渐渐冷去，李元徵再也忍不住口中的呜咽，紧紧抱着楚嫣的身子，经历了那么多风雨也不曾落下的男儿泪，滴在她冰冷的脸上。嗓中一阵腥甜，却怕血玷污了她，硬生生咽下去。李元徵只觉得，胸腔间空空如也，仿佛他的一颗心，也随着楚嫣去了。从此，他再也无心，再也无爱······
　　夕阳西斜，蔚蓝的天边层云如被火焰燃烧一般，形成一簇簇金灿烂漫的晚霞，恍若一只金色的凤凰，凤凰飞天了，她回到了她原本的位置上。
　　“你走了，我终成了孤家寡人。”
　　苍茫宇宙，可有这样的罅隙，容纳他与她，容纳他的悔与错，让万物重生重来？
　　他的心从此不再疼痛。
　　这颗心，随着她的离去，行将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