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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鲲之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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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势几经变幻,金乌沉沉西坠,仙客们饱赏了水天一色的晴日海洋之后,又迎来了倒挂的恢弘银河和瑰丽的银月轮。
滟涟水波在月下随风前逝,只让人觉得满目银蓝,清澈澄明,目光所及之处纤尘不染。白日熄灭的明灯又亮起几盏,九百九十九道精致佳肴终于上尽。
案几上酒觞撤下,藕红的明透茶盏换上,又有灵果小食被呈上,在碗碟中冒出山尖,摆到客人面前的还有一个燃着炽白火焰的镂空雕银小炉,上面温着银壶。
忽而,鬟发女侍手捧托盘,列队而来,粗粗扫过一眼,便被托盘中的珠宝闪耀的璀丽光辉晃花。
女侍如花瓣散开,其中一个绕过案几,跪坐到秦臻身旁,手中托盘轻轻举起,垂首说道:“请仙客佩戴避水珠,鹏要入海了。”
秦臻伸手拿下打了珠石璎珞的避水珠,将它挂在了腰间,与璃龙玉佩一同闪耀,鸽卵大小的幽蓝避水珠中云霞萦绕,像是封印了一方天地。
鹏鸟挥动羽翼,平滑下降,等到爪尖轻触海面,身披的黄金羽衣忽然如雪花纷飞,从头顶的长翎到修长的尾羽都变成了璀璨的金芒。
秦臻垂眼下看,脚下原本如金线织就、绣有羽状繁复纹饰的地毯忽然层层溃散,化为光点飘散,取而代之的是有着浓郁幽蓝纹路的光滑地板。
鹏化为鲲,轰然入海。
整个过程,鲲背上的仙客们没有感到丝毫颠簸,只觉得一瞬间便被海水漫过,圆圆的剔透水泡四起,重重叠叠。
因为佩戴了避水珠,秦臻此时仍然呼吸自如,衣衫沾水不湿。
秦臻在软垫上抬头去看,银蓝海水混杂大大小小的海泡,包裹住他,四周海泡纷纷扬扬,在海水中也染上了蓝光,视线被遮蔽,看不见一张人脸,像是被隔绝在这方小小空间,世间万物具是不见,只留他一人。
他忽而心念一动,抚袖而过,将细细雕琢了几月、费了无数上好玉料的羊脂玉牌送入一个海泡中,袖角轻轻一推,海泡飘然远去。
此时海泡已经消散一些,但路途中依然挤挤挨挨,不多时携带了信物的海泡便被撞歪了方向。
秦臻不敢调动灵力去调整,恐引来好奇之人查探,便又是轻轻一拂袖,袖角撞在一个海泡,送上大小适宜的力道,这空空的海泡便追随前辈而去,速度更快,等到了近前,恰到好处轻轻破裂,挤出的气流将那载了信物的海泡推回了预定的轨道。
几次三番,秦臻才没有再动。
洛千云偶然抬眼,看到竟然有个海泡裹着玉牌,破除万千障碍,奋力前行,向他冲来。
于是他轻轻点破水泡,将其中的物什握在了手中,羊脂玉牌上的“洛”字首先被他收入眼中。
伸手摩挲一下,玉牌的细节之处有些粗糙,不像是能工巧匠的作品。
银蓝海水像是化作了深沉夜色,他似乎也并未坐在案几之后,而是负手站在九重高台之上。
有流光一闪,那是他将刻有“洛”字的宫廷牌令殷切送到第一次来找他的秦臻眼前,生怕秦臻之后再也不来。
洛千云心中百味杂陈。
他在明蓝海水中向秦臻看去,那方向他今晚看了百次千次,已经烂熟于心,但是这回除了四起的海泡,什么都没看到。
洛千云正欲失望地收回眼神,忽而,行动曼妙飘忽的海泡仿佛心有灵犀,竟然恰巧避让出了一道通透的缝隙。
两人四目相对,刹那万年。
譬如朝晖易逝,譬如华颜易老,美好之物现于人前,总是仓促而又辉煌。瞬息之间,纷纷扬扬的海泡又淹没了视线。
漆发浮悬,衣袍飘然,秦臻腰间的璎珞上明珠流光,黄金溢彩,皎皎如明月坠入蓝海,他看到的究竟是人还是月?
洛千云神迷目眩,咬牙回神,一片璀璨华光之外,只记得秦臻脸上的笑。
那深深的,深深的笑意。
气泡上浮终究消逝,满座仙客又乍现在幽蓝光线中。
鲲背负客人在海底漫游,海中生灵与地上大不相同,不时游过的妖娆鱼类闪着明明灭灭的辉芒,八角琉璃宫灯数量恰到好处,既照亮视野,也不会夺去礁石白沙上生长的奇异植物的风头。
洛千云无心去看,身旁女侍提起茶壶漫上灵茶后,便一直低眉轻轻啜饮,左手掩盖在重重银霓白袖之下,一遍遍描摹羊脂玉牌上那并不能称得上精美的方胜花纹。
他忽而心中涌上一股躁意,伸手要放下唇边的茶杯,茶杯在桌上磕绊了一下,洛千云顿时感觉一股热流拂过手背,融入海水。
他怔了怔,即使身处在海底,篆刻了阵法的茶杯又为什么会撒出来?
轻轻闭眼,平静的一下心潮,他凝神看去,原来是茶盏上的避水阵不知何时被他划破了。
这茶杯不能再用了。
洛千云坐在那儿静静盯着茶杯看了会儿,不愿自己起伏的情绪暴露在人前,便将藕红茶盏向袖中掩了掩,没有令女侍换一个来。
他扫过一眼小炉上的银壶,一眼看出茶壶上的避水阵与茶杯上的是变幻自一个同源阵法,略微逆推了下,指尖凝聚灵力,重新在茶杯上覆盖了一个新的避水阵。
烦躁之下,喝茶都是不顺。
新一波的舞女已经在群鱼的簇拥下曼丽而来,与游鱼共舞。
色彩斑斓的游鱼汇聚成绸缎,做了舞女手中挥舞的水袖。
舞女起飞翻转,像是红鲤越过龙门,鲜红的长长裙摆蜿蜒成了龙尾形状,引得群鱼追随,心甘情愿化作凤凰金红尾翎后的片片流萤。
场面一时艳美惑人。
满座朋客具是目不暇接,自得其乐。
洛千云冷眼看着,却已经厌倦这过于繁盛热闹的宴席了。
他只想起身离开。
刚刚将手中的茶盏放回案几上,身后的女侍便殷勤上前,要给他漫茶。
他抬手阻止:“不必了。”
静坐挣扎半晌,洛千云终究忍不住在游过鱼儿地遮掩下看向秦臻的方向。
送出玉牌的秦臻正倦懒地依靠在案几上,紫玉冠下墨发倾泻,不知道是在看向何方。
洛千云唇边牵起一抹冷笑,顿时觉得秦臻不是明月,应是清风,轻描淡写撩拨一下心弦,又兀自洒脱远去,怡然醉卧,毫不在意身后掀起的波澜。
偌大的鲲背上,竟像是只有他在这里坐立不安。
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他从未有过这种经历,不习惯也不喜欢这种一喜一怒具是系于一人身上的感觉。躁气上涌,右手紧紧握住了茶盏,但这里又不是他能任性的地方,克制许久才未把它变成一地碎片。
于是随后,寿宴上再热闹再宏伟的场面都与他无关了,剩余时间只是出神与枯坐。
海底漫游不久,宴席便结束了,客人们具是乘兴而归。
洛千云推门回到三难门暂住之处,随鸾凤仪仗而来的银簪侍女便跪地捧上银盆净水,供主人清洁双手。
只是一沾,洛千云便从净水中抽出了手,自顾自地盯着晶莹水珠似银珠般从手指手背上滚落。
“少主……”
他回神,垂眼看到另一银簪侍双手上紧贴着一双几近透明、薄如蝉翼的冰玉蚕丝手套,奉上了一方丝帕。
侍女小心翼翼问:“可要擦拭?”
洛千云没有言语,摆手绕过了她。
錾花累丝金钩上挂着的夜明珠与华棠色鲛绡帷幔一起垂落在两侧,照亮了正静立在中央的洛千云晦涩的眉眼。
东斜的银月轮照穿万里的明蓝海水,掠过窗边的云榻,在地上打出一片水亮的痕迹。
收拾好银盆丝帕的四位银簪侍女悄然回归,曼立到柱旁屋角。
蓦然,洛千云拧眉:“将窗关上。”
便有两位侍女恭顺地前去拉下了窗棂。明月消失,屋内只剩下了夜明珠的永恒辉光。
可是,还是不对劲,他感觉更不对劲了。
“去打开。”
侍女又要打开,朗月的银辉随着窗棂的缓开倾泻入室。
洛千云盯着那片月华,又说:“不必了。”
这时,窗棂才开到一半,放下窗棂,四位银簪侍跪了一地,惶惶喊道:“少主……”
她们只觉得少主今日寒气袭人,不知道少主这是怎么了。
洛千云漠然缓缓闭目:“你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