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7、24、深雪 ...

  •   大雪封河,冬至船止。
      堤岸上一支马队冲开雪雾,自浮桥上飞驰而过,马蹄在结了冰霜的木板上蹬踏作响,发出不同以往的喀嚓声。
      离南岸不过两三里地外,就有十几顶大帐错落地扎在土梁下,在彤云之下,白雪之上,倒显得黑涔涔的一片片一团团。
      为首的青年不过二十上下,剑眉星目,铁盔下的一张脸尚嫌稚气未脱,然领巾和额上红穗显示他已领了校尉职,若非战功赫赫,即便是在这乱世,也绝难如此青云直上。他策马上了北岸河堤,一勒缰绳,遥望前方的大帐,笑道:“听说顾先生这几日来察看江防,他素来身子骨不大硬朗,我倒正想顺带着去瞧瞧。”
      旁边显是他的战友,与他一般提着红缨长枪,马鞍后一张大弓并兜囊里数十斤重的羽箭,一副刚下了战场的样子。他本已策马赶到前头,见青年停步不前,也由拨转马头行至他身前,“我说,鹏举老兄,你还是悠着点吧。你哪回见了他都要多多少少触点霉头,就拿上回在韩将军营里碰见,同一天里金人就攻下真定县,你老婆让人掳去下落不明。后来在李固渡沿途与这姓顾的瘟神才照了个面,当夜倒是见着你老婆了,得,成了韩将军麾下一员小校的续弦,为个女人争风吃醋闹也闹了打也打了,因得滋事斗殴给逐出军营。好容易得宗老将军赏识,拨了你五百亲兵在北岸刺探军情,回京复命的时候就是在街上跟顾惜朝打了个招呼,乖乖,再出门就遭遇七八千的铁鹞子大军,要不是够机灵,这回死在哪块地儿都不知道。你不是说当日第一次见他时,他便自称瘟神么?我听过他一些事,不大好,你还是离这个瘟神爷爷远一点吧。”
      岳鹏举哭笑不得,“哪里有这么邪门了?”
      “我们向宗老将军递送军情要紧,耽误不得。”
      岳鹏举怅然,“也是,等归途中遇上了,再去跟他打个招呼吧。”
      旁边另一个小卒策马上前,笑道:“岳大哥对这位顾先生如此景仰倾慕,我倒也很想见识见识他乃何妨神圣。听得人讲中秋那夜这浮桥上与铁鹞子一战,顾先生一介书生却一马当先,神勇异常。”
      岳鹏举却皱了眉道:“他并非文弱书生,只是原不必这样拼命,听说因此而受了极重的伤。”
      身后跟着的二、三十人此时也已经策马上得江堤,浮桥边有几个营哨来回走动,岳鹏举扯起嗓子冲他们打了个招呼,“这位兄弟,劳烦向那边营帐里的顾先生通报一声,岳鹏举途径此地,知道先生军务繁忙不便打扰,这是我在北边高山上寻得的火雾草,对他的寒疾当有助益,望代为转交。”说着从贴身的衣兜里取出一个小小布囊递了过去。
      守桥的营哨接过来,笑道:“多谢这位兄弟了,我这就去交与顾公子。”
      岳鹏举最后望了一眼远处的营帐,一扬马鞭,“走吧!”
      其实他不知道,他念叨着的人此时正离他不过百步之遥,青衣的公子在这寒极的风雪夜里也只多加了一席黑色披风,他伫马江堤上,淡然的目光扫过这一支二十多人的小队,风里传来岳鹏举与营哨高声的交谈,离得远,自己内力又不济,是以听不真切。
      彤云压得更低,显然一场更大的雪要落下来,地上还有前几日的冰霜风雪未化开一分一毫,白茫茫一片,倒显得这一天一地头重脚轻了似的。远远的道上有另一骑与这支小队伍擦身而过,顾惜朝清冷的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笑,却是在那人策马近得跟前时,又生生地敛去了唇角的轻弧,恢复之前的寂寞如雪。
      戚少商搓着手哈着白气,对着天气骂骂咧咧,然后道:“我说顾大公子,大冷天里穿得这么单薄到黄河边上吹风,这就是你们读书人说的风雅么?风是有了,雅从何来?”
      顾惜朝本想说,心暖了,身子冷一点也没什么,只是这样矫情的话绝对说不出口,于是莞尔一笑,“大当家的不好好地去练你那套什么什么神功疗伤,却跑来这里专为了跟我说这些风凉话么?”
      两个人策马并行,渐渐朝营帐的方向往回走,雪花兜头扬下来,风寒夜深,却是走得极慢。
      “我已经炼了大半,纯阳真气可打通至重要经脉之处,寒毒也清得七七八八了,正要同你切磋切磋。还有,不是什么什么神功,我寻思一个新名字,你那套魔功既然是九幽所创,阴损至极,索性我这门功夫就叫九阳神功,你看怎么样?”
      顾惜朝满头黑线,啼笑皆非。“听起来,倒像天桥底下卖狗皮膏药专门拿来唬人的东西。”
      戚少商哈哈大笑:“我起名无能,顾公子惊才绝艳,倒是给我起个气派的名字来。”
      顾惜朝微晒,“你自己创的武功,不如就叫这个名字,气派得紧!”
      两个人行回营帐,一掀帘子,却见里面一个白衣女子正蹲在紫金铜炉下,边上另设了一个小炉子,上面药罐子里咕嘟咕嘟煎着草药,满室暖隆隆,溢满异香。见二人进来,白衣女子放抬起头来,可不就是方无波,她甫一见到戚少商,一点也不吃惊,笑得落落大方。
      “方才北边来了一位骑射营校尉,名唤岳鹏举的,说是与顾左使是旧识,知道你身子不好,特意送来一味药。恰是要紧的火雾草,我将此药加了进去,戚楼主来得正好,一会儿两位可一起服下,对治疗寒疾大有益处。”
      戚少商笑道:“果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可让我捡了个大便宜。”
      方无波立起身来,上前替顾惜朝解下披风,抖了抖上面的雪珠子,她做这动作极其自然,两人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对小夫妻。看到顾惜朝又顺手接过方无波递上来的茶时,戚少商心里窜起的无名业火终于有点压不住了,脸上却是展开了大大的笑,一左一右两个酒窝在跳动的烛火里跟着一闪一闪,“哎呀呀,身边有美人照应着到底不一样,顾兄弟你真真教人羡慕得紧哪!”
      顾惜朝眉稍一挑,脸上不由挂了个暧昧不明的笑,“大当家的在京城里呼风唤雨,红颜知己不计其数,哪里用得着羡慕别人。”
      戚少商捡了一张铺陈着厚裘的椅子坐下,拍拍扶手上搭着的虎皮,装腔作势叹息一声,“都是些陈年往事啦,如今兵荒马乱的,红颜失散,流离天涯,风雨楼里端茶递水的小厮哪里有方姑娘这般细心。这么冷的天,我坐的椅子从来没有人想过给铺一张毛皮。如今见顾公子佳人相伴,我这做兄弟的本该诚心祝福,可惜心里不免觉得几分凄楚几分羡妒。”
      方无波捂了嘴嗔道,“戚楼主真会说笑,我与顾左使不过同门之谊,休得轻薄调笑。”说完欠一欠身,“如此,你们男人家的聊正经事,小女子告退。”
      戚少商心道,她其实精通兵法,自己未来之前怕是与顾惜朝在这营帐里高谈阔论有一会儿了,如今却摆出一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温文。他过去认识的女子,或凌厉,或温文,或刁钻,眼前的魔教圣女倒将这些整合一番玩弄得得心应手,一时又恼她不得。
      帘子一掀,外面寒风灌进来,戚少商不由道:“风大雪重,你这就要赶回去么?”
      方无波披上一件白色雪狐大裘正要出去,听他这么问,回眸一笑,“我就在隔壁的小帐里歇息,明日一早教中有人来接我和顾左使一道回去。”说着帘子一放,人已经袅袅婷婷出得帐外。
      营帐里安静下来,只闻得炭火噼啪作响,外面的北风呼呼地刮过去,不一会儿有琴声丁冬,钻进厚重的毡布简直无孔不入。戚少商闭上眼睛听了一会儿,当真悦耳,只是今夜里为什么听着心烦?
      顾惜朝走到药炉前,换下了陶罐,将煮茶水的紫砂小壶置上,又将药汁倒在一个矮几前备好的青花海碗里凉着。戚少商见案几上只这么一个碗,心里不由一荡,又不好开口挑明了,只隐而不发。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这几个月里的战事,虽然因得彼此身上都有重伤在身并未出战,但是几次商议出兵,与磁州滑州一带的来犯金人交手,从定计到前方传来捷报,一心都是牵念着的。
      过了一阵眼看着药凉了,却是谁也没有去动。
      戚少商终于忍不住道:“你先喝,趁着热也好驱驱寒气。”
      顾惜朝也不客气,端起来一饮而尽。
      戚少商忙起身,将药罐里剩下的一并倒出来,也不等再凉,一仰头就喝起来。喝罢一抹嘴大叫,“顾惜朝!这么苦你眉头也不皱一下的!”
      青衣的公子终于没憋住,一脸的幸灾乐祸,眉毛都飞扬起来,“我以为大当家的吃得起苦。”
      “你不觉得苦么?”
      “苦。”
      是了,有些人,再怎么苦,脸上也是不动声色的,咬着牙把这苦咽进肚子里,绝不在人前示弱。
      顾惜朝抬手,将一杯香茗递上,两个人吹着热气喝着茶,却是特别的花草,清香扑鼻,涩中带甘。
      “吃了刚才的药,不能饮茶,只这花草清口解苦,益肺生津。”
      不消说,又是那圣女给准备好的。
      戚少商喝到嘴里,渐渐觉得不是滋味,“喀”一声轻轻将茶盏放下。“你到榻上坐着去,我试试看为你运功疗伤。”
      顾惜朝脸埋在白色氤氲中,抬眉微晒,“却不知道,大当家要我许你什么才好,惜朝轻易不敢承你的情。”
      戚少商长身而立,一把抓了他的手就往榻边上拖,顾惜朝手里还端着茶,晃了一晃,全洒在青衣下摆上。
      “你这是做什么?”
      戚少商哼一声,“什么承情不承情的,顾惜朝还有不敢为的事,不敢承的情?”
      两个人推推搡搡间,顾惜朝轻叹一声,将晃空了粘着几片花瓣的空茶杯随手搁在一旁。他脸上漾起一个笑,皮笑肉不笑,“如此,要多谢大当家的出手相助,惜朝定当铭记在心,不敢相负。”
      戚少商突然就是一僵,想到当年他可曾铭记在心过,哪里就不相负了?只怕该忘的还是要忘,该负的也还是要负吧?
      “这一次,我是说真的。”
      四目相对,两个人的脸上都无半点调笑之意。戚少商见他深潭般的黑眸里泛起柔光,心中一酸,只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来到榻前,顾惜朝先坐好了,将脑后卷发拨到前面。戚少商在他背后盘腿坐下,调息运气,一双粗砺的大掌覆下来,隔着衣料顾惜朝仍可感觉到暖洋洋的内力源源不断倾泻而出。冷热交替间,那深入骨髓的冰寒之气在化解的同时,也痛痒难当,他定了定心神,勉力忍耐。
      “这套功夫,打通经脉之时的确有点凶狠了,只是没办法的事,如僵死之体,要恢复过来,痛痒总是必经之途。”
      顾惜朝声音几不可闻,“我知道,你专心便是。”
      戚少商掌下贴着他嶙峋的蝴蝶骨,虽隔着布料,大帐里又是暖意融融,但是仍能感觉那人通体的冷如冰霜。拨到前面的卷发,千丝万缕,正一点一点复又滑回脑后,盖上他的手背。
      “你把背向着我,可有想过我或许会做什么?”
      顾惜朝听得他这么说,当下又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那个声音竟不复刚刚的温和疏朗,而是冷冰冰硬邦邦。他缓缓睁开眼睛,一脸落寞疲惫,“想过。”顿了顿,自嘲一笑,“大抵是准备一掌劈下,或一剑刺出吧。”
      忽听得后面“噗嗤”一笑,“果然是知音哪!”
      “哪里哪里。”
      戚少商将一套初创的内功心法反反复复运了几回,只是尚不成熟,到关键的地方总还有阻滞。不过眼下似乎也只有这样了,这种事也不能急于求成。
      临了,他撤掌,吐纳恢复,两个人身上皆是微有薄汗,胸中感觉舒畅,到底都有些疲惫了。
      顾惜朝翻身下榻,打了水拧了毛巾给戚少商擦额上的汗。戚少商也不客气,擦拭一番后倒头就躺了下来,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半闭着眼睛兀自思索着什么。
      见顾惜朝也擦过了脸,一双瘦白的手热水里泡过以后泛着淡淡的粉色,他往里挪了挪身子,手拍拍榻沿,示意顾惜朝过来一起躺下。
      顾惜朝犹豫了一下,脚下顿在那里。
      “我并非你们教中那位冰清玉洁的圣女,不怕染指,无妨的。”一脸的似笑非笑。
      顾惜朝瞪了他一眼,脸上却也忍不住有了笑意,于是蹬掉鞋子长腿一抬与他并排躺下来。
      戚少商大被一盖,将两个人团在一起,一忽儿被窝里已经暖洋洋了,但是他忍不住抱怨了一声,“你什么做的啊,我这边热了,你那边还那么冷。”
      顾惜朝作势要掀被子起来,又被他按了回去。
      “我说,刚刚你想过我可能一掌劈下,或一剑刺出,顾公子冰雪聪明,可还揣度有别的可能吗?”
      顾惜朝回过头来,戚少商一双眼睛在自己的阴影里,仍然森亮如星,灼灼地盯着他。
      “你想套我什么话?”
      戚少商凑上前,在那唇上轻轻一啄,然后又装着没事人一样抬头望着帐顶,道:“其实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偏偏要拿那个什么圣女的来激我么?”
      他是真有点厌倦这样子猜来猜去了,做女儿家的也许喜欢琢磨不定暧昧不明,可他是坦诚惯了的人,学不来那一套。索性,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