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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23、无邪 ...


  •   杨无邪这几日上头忙得可谓焦头烂额,灰白的发又更往白里去,嘴上都生了疮,无他,戚少商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里里外外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本来说了由他这个做总管的拿主意,到底还要一趟趟往魔教分舵那边跑,跑得次数多了,底下闲言碎语不绝于耳,由一开始说的戚少商被扣作人质,到后来戚少商迷上魔教圣女,再到后来戚少商练起了魔教功夫,再再到后来戚少商吃了顾惜朝给的药成了药人天天里神智不清被五花大绑抽鞭子烙火钳,总之越传越离谱,越传越吓人。
      这一日戚少商照例在南边墙根下晒太阳,杨无邪把重要的文书信件带过来,在一旁念给他听。
      成日里汤药伺候着,戚少商可算是真真切切做了一回病人,每每寒毒发作痛苦难当之时,他就忍不住想姓顾的那个怪胎到底是怎么受过来的。冷,他不是不能受,常年在北方呆惯了,滴水成冰的日子一年年过来,雪没马蹄的风雪夜里走过长路,最豪迈的便是在银装素裹的山颠上一声长啸,何等壮怀激烈?
      可是现在的九现神龙恨不能日日里抱着火炉,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围几床被子,然而还是冷到骨子里去,牙齿直打颤。当年跌入碎云渊的寒潭也不过冷得麻木,靠着吐纳运息以纯阳内力相抵,竟不觉得多冷,还颇有点爽快之意。更早时中过箱子燕,也是至寒至猛的奇毒,冷到眉稍发尖都结了霜,他也能咬牙忍住了,深信自己依然是一头猛狮,一派英雄气概。而此时的冷,却比以往任何一次更难挨,又没有冷到麻木得昏死过去,仿佛每一存骨头都结成冰块,运息相抵时,全身上下只如万千虫蚁攀爬咬啮,想来顾惜朝每每发作时,便要受一回这样的罪。
      戚少商闭目思索着那套魔功的破解之法,心中下定了决心要战胜这彻骨的苦寒。
      不过十月份,杨无邪见他已是狐裘在身,又是一脸苍白憔悴,这副样子出去让风雨楼的兄弟瞧见了,只怕比外头以讹传讹更叫他头疼。想到当年遭顾惜朝千里追杀之时,也没有这番狼狈吧?一个多月过去了,关于这次受伤的原委,戚少商没说,杨无邪也没问,关于要不要从魔教分舵的宅子里搬去别处,戚少商没提,杨无邪也就没应,这一点上,两个人一直保持着很大的默契。
      “东边的意思,不回京城,已经着手迁都扬州。”
      戚少商听他说完,倏然睁开眼道:“哪朝哪代都未曾想过将扬州设为都城,烟花之地,商贾往来频繁,倒是做生意的好地方。然则易攻不易守,无山无河可阻敌,究竟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顾惜朝知道这个消息了吗?”
      说顾惜朝,顾惜朝就到,青衣的公子目不斜视地自外头进得院来,与他并排而行的方无波则一身素白,二人且行且谈,青白相间,赏心悦目。看得久了,戚少商倒觉得比起她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华丽宫纱的婢女,方无波自有一派发自眉宇间的潇洒气度。只有这样容貌清丽的女子,才敢不施粉黛,连当年的息红泪,也喜三千青丝挽起插上一支钗令自己增色几分,谁不想为悦己者容?或者,也因得顾惜朝出身烟花之地,是以这样素雅的打扮倒能入得了他的眼,傅晚晴千金之躯,不也荆钗布裙?不过依稀记得宛若村野少女一席粉色的碎花,温和亲切,外头随处可见这样的打扮,而眼前这个魔教圣女,洁净到过分的素白,头发只草草束起,近乎男子的打扮了。
      杨无邪和戚少商都住了嘴,眼见着顾惜朝从跟前走过去,竟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只顾着与方无波谈论教中一些事务,浑当墙根下的是两个纸扎的草人。倒是魔教圣女还朝这里略略颔首微笑,算是打过招呼。
      杨无邪忍不住扶额,而戚少商脸一黑,下一刻九现神龙甩开身上裹着的狐裘,“嚯”地从躺椅里起身。
      “方姑娘,我在这里养伤也一月有余了,眼下风雨楼里是杨总管一人在苦撑着,我也委实不好意思再叨扰下去,今日里就收拾收拾告辞了。”
      方无波呆了一呆,忙莞尔道:“哪里,戚楼主说笑了,若不是当日你出手相救,顾左使哪里恢复得那么快?莫说你对我教有此大恩大德,光是你同顾左使的交情,便是要在这里住个三年五载的,小女子也断无半句怨言。”
      顾惜朝扫了戚少商一眼,神情寡淡,“大当家的,叨扰说不上,住不惯倒是可以随时回风雨楼。”
      方无波柔声道:“几位慢聊,我且去前厅瞧瞧,上回命人打制了一方青铜暖炉,眼看着天是益发冷了,光卧房里烧着炕也不顶事,最好书房里也生上火才好。”
      说着盈盈一福率先告辞。
      戚少商却是知道她口中所谓的暖炉,定是给顾惜朝置下的,他一天到晚不就在书房呆着,窗子里有风漏进来,确实冷如冰窖。
      心下一时翻腾着十七八种说不上来的味道,再一看顾惜朝的领口,一圈细软狐裘,颜色不是他以前常穿的那件,毛色也好上许多,虽然一样的青衣布服,细细分辨针脚,根本不同以往的手笔。想来不是方无波亲自动手,却是去哪间绣坊织造特意定制。因得这样寒微的青色,寻常人家多半没有闲功夫做出上好的手工。当年初见顾惜朝时他穿的只怕是傅晚晴所缝,交领和袖口的刺绣其实相当精美。后来东奔西跑多了,那些个衣服一件件破了旧了穿不得了,他还是爱穿一席青色,没有老婆照顾也没有钱买好衣服,一副穷书生打扮倒也理所当然。
      如今方无波一来,衣服还是那一身青,料子依然是素布,织造的手工却提升了不少,不细心自然是分辨不出来。戚少商偏偏就瞧出端倪了,非但瞧出来了,天天看着更觉得没来由的胸口堵得慌。可是让他去费那个心操持吃穿用度,他又做不出来,于是越发觉得堵得慌。
      不知道顾惜朝穿着这些小厮递上来的衣服时,有没有觉察出不一样来,他心细如针,不可能浑然不觉吧。穿得这般适意随性,想来心中也是欢喜的。
      正当戚少商胡思乱想着,杨无邪拱手道:“顾左使,我那边还有些事没有处理完,先告辞了。”
      顾惜朝点点头,然后调头往书房行去,他背着手走路带风,额前几缕卷发打着圈圈自戚少商眼前掠过,戚少商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
      进得门来,顾惜朝回头一瞧,道:“你不是说要收拾收拾回风雨楼么?”
      戚少商一时噎住,寻了凳子兀自坐到一边,他犹豫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好,顾惜朝却是气定神闲坐到书案前,慢条斯理磨了墨,铺开了纸,略一思忖,便开始运笔如飞。
      戚少商知道顾惜朝在等,等他憋不住了说点什么。
      “今天天气不错。”话一出口,戚少商恨不能咬了自己舌头。
      顾惜朝恩了一声算是应过。
      “你在画什么?”
      顾惜朝停了笔,抬头看他,一双眸子清亮如星辰,瞧得戚少商怪不自在,“大当家的有话不妨直说。”
      “那个……小顾,你看晚晴姑娘也去了有几个年头了,你就没想过续弦?”
      顾惜朝一顿,一滴墨落在纸上,他长出一口气,忍下胸中怒火,把纸团起来随手丢到一旁。平了平心绪,又开始下笔,一边画着,一边眉角飞扬,“大当家的可是要替我做媒?”
      戚少商摸摸鼻子,心道他竟然也不提亡妻了吗?当下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又不是媒婆,哪里会做这种事,不过是觉着方姑娘对你挺细心,希望你别要老念着晚晴姑娘,以至于错过了眼前人。”
      “我教圣女,岂是随便可以染指的?不过还是多谢大当家的费心了。只是惜朝好歹也是成过亲拜过堂的人,蒙遭不幸,又成孤家寡人,现在又瘸又病,身无分文,哪个姑娘愿意跟了我?就是想不明白大当家的已届而立,不关心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倒是一心想着我续弦,委实……令人动容。”他说这话时,脸上明明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戚少商抓抓头发,一时竟不好意思接口了——一个老光棍劝一个鳏夫续弦,确实太不象话了。
      书房里静默了一阵,戚少商一时又觉得寒气袭上身来,狐裘落在外面躺椅上未拿进来,他喉咙一阵痒,不由打了个喷嚏。
      声音极响,顾惜朝的笔又是一顿,这一次团过纸张时,明显有了点掩盖不住的怒意,戚少商从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感觉出了力道。
      顾惜朝蹙起了眉,第三次落笔作画,嘴里不由道:“你的内伤未见起色吗?”
      “捡回一条命,已是不错。”戚少商笑道,“现在我俩都是病秧子啦!以后你咳嗽起来,也有我陪着了。”
      顾惜朝愕然,停了笔斜眼瞧他,“你还挺高兴?”
      “否则怎么办,成日里如妣缟丧?反正已经这样了。”
      “你不是说给了你内功心法,你可以想出怎么破解?”
      “正在想。”
      顾惜朝心中委实佩服他这种豪迈,男人都不喜欢向他人示弱,分明身上痛楚难当了,也咬牙忍着。只是深夜里冻醒过来,睁着眼挨到天亮,确实没有什么好心情可言,难得就难得在戚少商的话并非自嘲,而是真心实意乐天达观。
      “那一日,为什么会出这样的岔子?你之前为我疗过伤,也熟悉心法口诀,我体内的寒气行走路数并不陌生,怎么都不可能把自己搞得重伤至此。”顾惜朝笔下未停,却留神想听他怎么说。
      戚少商站起身走到窗前,不由探出头去朝外看了看,这日头的确好得过分,艳阳万丈,秋高气爽,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胸中窒闷似乎也减少许多。“金人已拔营启程,皇帝不日南下,你心里可有底?”
      顾惜朝将笔一丢,莞尔一笑,“画完了,大当家的刚刚不是想知道我画的什么?”
      戚少商见他笑得如天边那道流云一般绚烂,不由走上前道,“我不懂画,品不来,你可别恼我。”
      “大当家的懂兵法,懂琴,懂剑,懂酒,若是再懂画懂棋,惜朝可还有一席之地?”说着往后退一退。
      戚少商走至案前,只见徽宣上一幅墨竹意态风流,笔力出尘,仔细一瞧,竹叶之上竟还落着雪霜,雪重而压枝,竹枝又迎风而展,欣欣向上,难得竹竿子要画得向上,枝条要有略略下垂之势,不过寥寥数笔,却有着江南的雅致,和寒竹的风骨。
      “这么说,是胸有成竹了?”
      顾惜朝抿嘴一笑,“我刚刚问你的,你还未答我。”
      戚少商不答反问,“你当日被我风雨楼,六分半堂,有桥集团,还有无情铁手一齐围攻而至走火入魔,又是什么原因?”
      顾惜朝面色一黑。
      戚少商咳嗽了两下,捂着口鼻道:“哎,这天真是冷起来了。我这几日苦思冥想破解之法,已稍稍有点眉目,待得身上内伤治好了,你可想想能许我什么。要不,我就让你这么难受着。”说完,伸伸懒腰,出得门去。
      顾惜朝怔了老半天,最后自嘲一笑,他无声地走到墙角,把刚刚团皱的两张纸又捡了回来,展开。
      第一张纸上,是一名少女斜倚窗前执书而看,墨迹落在颈间,破坏了整幅画。
      第二张纸,是层云万里中,一条白色巨龙正欲出海腾飞,只是最复杂的龙头部分还未及画完,就在眼睛处滴了个大大的墨点。
      顾惜朝玩心一起,提笔刷刷两下,将两道龙须画得卷如刨花,极是滑稽。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外头突然传来戚少商粗犷的歌声,顾惜朝吁一口气,心道还好是受着很重的内伤未愈,要不这把嗓子吼出来的声音当真可怕。
      唱完,戚少商在外头道,“顾惜朝,我闷得慌,这就回去了,你多保重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23、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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