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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终局(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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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神仙凑过来一张娃娃脸,两颗祖母绿的眼睛撑了脸的二分之一,长长的睫毛扇啊扇,忒妖气。夏苔这才发现这人不过三头身。
“……”小白眨眼,表示你打算自言自语到什么时候?
魔火渐渐黯淡,一只猪蹄搭上她的后领,提起,然后轻轻松松地拎进屋。
宫殿的这间偏殿似乎很久没用了,瓦绿的壁沿上朱红的玄鸟漆色斑驳,黑珍珠雕琢的双眼被一层厚灰覆盖着,黯淡无光,夏苔看着它优雅扬起的前翅,桀骜依旧,可惜,无人喝彩。
小小的神仙招来一只凳子,迈着两条小短腿坐出一种贵族的气质。
祖母绿的大眼睛眼角妩媚地微微挑起,下方缀着一颗水晶闪闪发亮,而这双眼睛很冷漠地停驻在她脸上。
对峙着死寂许久,那神仙随意一挥手,她的身上一热,束缚被解除。猝不及防‘啪’地一下跌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夏苔眨眨眼睛,快速把涌上来的泪水逼回去。
“你想问什么快问,问完了给我一个痛快!”撂下狠话,她就只敢拿眼睛盯着房间唯一光亮的一角。刚才那一击足以让她明白,这个神仙可以用一根手指像碾蚂蚁一样碾死她。
他皱着细细的眉尖看她,眼里的模糊渐渐变成一种厌恶。
“你是那个人类的孩子。”
“什么?”
大眼中的阴影越发深:“你母亲是谁?”明明是酷似的容貌,却独独有这双眼睛,像极了那个人。
夏苔有时候会莫名的倔强,而且抵死顽抗,现在就是这种状态。
她咬着牙不说话。
“你应该知道我是文昌帝君。”尖尖的下巴高傲地扬起,司命长长的睫毛覆下来,划出两弯阴影。
夏苔笑得特欠抽:“这样啊,没看出来。”
司命的脸当场就黑了。
“你一点也不像你母亲。”
“每个人都应该独一无二才好。”夏苔鄙夷地看他一眼,“何况,我没有见过她。”
“不可能。”
抬手,一条银色的光链摄入她的额头,随即被几道细细的紫红色光芒缠住。
司命神色一变,加大了手中的力度,片刻,银光消逝,带着几分嘲弄地看夏苔:
“你被人封印了记忆。”
夏苔张了张嘴,又紧阖上,死瞪着他。
月光轻轻浅浅地漾了满屋,文昌唇边有不易察觉地几分紧绷。
许久她才点了点头,
“你没有理由骗我。”
司命笑得更加嚣张,眼下的水晶一闪一闪。
“你的奇经八脉都废了吧。”孩童眯了眯眼,伸手直指她垂在地上的右臂。
小白抿了唇,‘哼’了一声别过头,连眼白都不屑给他。
“……你欠我的。”司命声音冰冷,像早春断裂的薄冰。
“帝君什么意思?”
司命弹指在屋中点了一盏蛛网密布的油灯,微弱的光晕盖住了他一半的面容,怅惘点点。
夏苔曾经搭着陆子眠的肩,眨眨她引以为豪的大眼,半开玩笑地问:“为什么会有天道神罚?”软软的长发扫下来遮住光线。
“修仙之人要经过重重阻碍方能得到飞升,渡劫是其中一途。”师兄闭着眼,与她额头相抵。
“那我为什么生来已有天劫?”
“……不曾知晓。”
小白凑过去亲亲他,拖长声音问:“如果真遇上,子眠你会不会护我?”
陆子眠睁开眼,狭眸中淡淡的笑意闪过:“不会。”
夏苔佯怒,作势要推他,手腕却被按住。
对方想了想,启唇,
“我会代你去受那几道天雷。”
小白愣了一会儿,勾住他的脖子叹了口气,然后又被止不住的笑意染了嘴角:“……许是我欠了司命的也说不定……”
不想,竟然一语成谶。
文昌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的鸢凰,在凳子上挪挪坐得越发端正:“你若听我说一段故事,我便除了你的封印。”一字一顿,奶声奶气。
天帝辈的老头子敢情憋闷太久了,专拉人来讲故事。
夏苔点点头,笑得特虚伪。
文昌帝君这神仙讲故事忒没水准,所以暂且允许他用小甲,小乙和某某。
若干年前,他们相逢。
小乙是天界上的有为青年,彼时天帝正打算把最疼爱的三公主许配给他。鲜衣怒马,江郎才气,最是风流恣意之时。有一日他在琉琇苑中领着公主闲逛,突然不知从哪儿冲出一道人影把美人撞翻在地,这个便是小甲。
小乙看也不看,冷冷怒斥:放肆。
小甲抬头,一张脸精致得没话说,眼睛尤其的大,香醇的黑色卷发披散到腰际。
不过有一点,她的眼睛是剔透的红色。
受害者三公主皱眉:把这个给本宫拉下去——
小乙略有迟疑便出手发了一道禁锢,赤炼所及,却被一条银链绞碎在半空,链稍扫过之处,湖石假山迸裂。
两人激战正酣,琉琇苑也就被毁得一干二净,一片好瓦都没给天帝老大留下。
所以说小甲就一破坏狂人。
事后,老大拍案震怒,说把这个妖孽关进天牢里,小乙你也给我进去几天面壁思过。
再后来小乙才知道,小甲原本就是从天牢里逃出来的,和她同一间的还有某某,给打得血淋淋一片。两人的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清修之人和撒旦之女相恋,是为逆天。
放之旁人天界或许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奈何太乙那老儿曾指名道姓说了一句话:这某某以后飞升本座要了。
所以一众神仙说:必须得严办。
小乙的单间就在他们隔壁,却要舒适很多。每每靠近墙壁便能听到那两人说话。
某某每隔两天就会被提出去训诫一番,回来时冷汗浃背,旧伤上又添新伤。
剩下的时间他要么轻笑着调侃小甲几句,要么就是拉着狱卒瞎吹。
晚上,一牢的人都静静听他吹笙。
然而小乙莫名地不喜欢他,他不赞赏他人逞强充英雄,天界的刑罚如何严酷他并非一无所知,何况……某某不过是个弱小的人类。
另外么,他发现,
小甲这人有时候令人费解地缺乏常识。
比如有一次,隔壁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几根玄铁杆子‘嘭’地栽倒地上,片刻某女吸吸鼻子,很是委屈地道:“我没想到这栅栏如此不济。”
长久的死寂,几个狱卒匆匆赶来:“怎么回事?”
躺在地上的某某倒是很风轻云淡:“内人在做饭后运动,不慎带到了栅栏,还请几位大哥海涵。”
众狱卒的下巴‘哐’地一声砸到地上,许久才道:“那,那个下次小心点哦!”
半个小时后,小甲嗫喏道:“我是不是闯祸了?”
某某笑眉笑眼:“无妨,改日力气小点便是。”顿了顿,又加一句:“我并非急着出狱,你不必太在意。”
整个天牢的人都默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算咯。
隔壁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女声突然响起:“你刚才说我是你内人,什么是内人?”
某某腆着脸皮不假思索道:“内人,就是我的心上人。”
小甲手中的油灯一下翻到在地上,隔着腾起的火光,咽了口口水,彪悍道:“你不要再招惹我了,否则我肯定会忍不住对你下手的……”
那天,小乙出狱回了天帝新给他建的府邸,壁檐四角有五只玄鸟,翩翩而立。
亦是那夜他辗转一夜,终是难寐。
不为别的,却为她的一句话……
再后来,九天之上,王母的蟠桃会中,一道惊雷劈下。
小乙私放了天牢里的两名囚犯,被压上大殿,举朝震惊。
天帝更是震怒,当即便要革除他的神格。
关键时刻,倒是太乙那老头出面为他求了情:
“年轻人意气用事,偶尔犯些错误也是难免。君上念他初犯亦不是重罪,姑且饶他这一会。不妨施以惩戒,以警天界。”
此话一出正给了天帝一个台阶下。
众仙熙熙攘攘闹了一番,逐定了让小乙仍做他的大官,或许还仍娶他的公主,不过,要在他身上种个两生咒,昼为成人夜则……
故事讲到这里,很适时的收了尾。司命脸上的笑意扩得极大,馥兮照耀,水晶在眼尾处灼灼闪耀,上挑的眼角微微眯着。
有一瞬间,他很像在笑着流泪。
无疾而终的心悸渐渐随水东去,当初不曾说出口的,现在就更没有了说的必要。那么久远的事,如今也只有我记得了。你有很爱的人,我亦有了在意的东西。
如果,有一天会再想起你,那一定是因为我准备忘了你……
夏苔点点头,又点点头。方才轻声问:“可是天界一直在通缉我父母,以振天威么?”
“是。但是他们会活得很好。”
夏苔按按胸口的瓶子,慢慢笑了:“是么?……你解了我的封印吧。”
暖暖的白光笼罩上她的头顶,一颗心急速地坠落,落入层层缭绕的黑色迷障中。
时至今日,她知道现在才知道当初曾被压上上天庭的一共有四人。
妖尚论善恶,而恶魔生来信奉的便是罪恶,黑暗,欲望……天界上的这些人于情于理都不能容下他们。
门中皆传师祖出关后上天庭要人,保下了师父和师娘,成就一段神仙美眷。可又几人知道,她的父母如何渡过?东躲西藏,各守天涯,他们终难有执手相看的缘分。
……
“咕咕”,
对面白嫩嫩的计都朝她吐了个湿漉漉的泡泡,口水流得一塌糊涂。
小夏苔一爪抄起面包朝哥哥扔去。
袭击物在半空中化作一片红光,彪悍的老妈两手叉腰走过来。
“Daisy你又欺负哥哥。”
美人的口气凶巴巴,长长地卷发被偏绾起来,留了几丝妖娆地落在修长颈侧,衬着白皙细嫩的皮肤,会让人有想要亲吻的冲动。
夏苔眯眼,细细的红眼掐成两条缝,特拽地回看她。
老妈一瞬间爆发了,作势欲打。一旁计都鼓了两腮兴奋地继续吐泡泡。
夏苔小小的鼻子一抽一抽,不一会儿鼻尖和眼眶都是红红的。估计Delilah一下手,她就会嚎得人尽皆知。
老妈瞪了她一会儿,语气软了些许:“下次不许了,否则就没有牛奶喝。”
夏苔一直撇着的头转过来,眼泪汪汪。
Delilah一时受惊吓,凑过去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两下:
“宝贝,妈妈是为你好啊~”
等到老妈想起来去安抚儿子受伤的小心灵时,夏苔已经笑得只剩四颗门牙了。
一双手温柔地从她腰间环过,夏朔贴过来,轻轻地摇晃:“又在看他们两个,小乖乖今天听话吗?”
Delilah酒红色的指甲在计都细软的头发里顿了顿,脸居然慢慢红了。
小乖乖,乖乖啊……这个词让她联想到昨夜乃至之前很多夜的某些片段……
夏苔看到老妈定了定神,回头,然后……倒抽一口冷气。
趁着老爸深深浅浅地袭击老妈迷离的神智,计都撇过头来对她做了很丑的鬼脸。
无毒不丈夫啊……
哼,她最讨厌这种阴险的小人了……
Delilah垂头靠在他肩上,细细喘息,眸中水光点点。夏朔朝他们眨眨眼,拦腰横抱着老婆进屋。
嗯嗯,又开始了……
早熟的夏苔和计都小朋友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计都蹭蹭蹭蹭,爬到她面前,银色的大眼不怀好意地弯着,朝她勾勾小指。
趁夏苔愣神的功夫,一把扳过她的脸,‘吧唧’一口亲在圆圆的脸颊上,霎时,水花四溅。
夏苔当即一巴掌扇过去。
计都一下坐到硬巴巴的地板上,红嫩的嘴唇扁啊扁……
老妹擦擦腮帮子,抱着牛奶杯咂一口,以恨不得再补几脚的眼神飘过他。
被人忽视的单传子嗣不甘寂寞,又蹭蹭蹭蹭爬到夏朔他们门前,掐掐嗓子,嚎啕大哭——
里面,Delilah惊叫一声:“儿子在哭……唔……”
计都再嚎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出来理他,
终于鸣金息鼓,任管家抱回来,蔫蔫的躺下。
夏苔得意地栽过去,把一床被子劈头盖脸地蒙他头上,狂擂。
再后来,等到两只都筋疲力尽了,他们就只能听着隔壁有节奏的床摇声慢慢入睡……
等到夏苔再睁开眼,昴日星君已经出来混了。稀薄的阳光从窗棂里斜插进来,在灰白的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倒影。
她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自己……又是谁。
她居然不是人类,现在想来简直不可思议……
魔族的孩子其实很早就有记忆,五岁之前,夏朔和Delilah带着他们搬了很多个地方,但至少他们一直在一起。第六年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天兵,之后,家里的老管家和仆人全都连同那一片废墟埋在异乡深处。年末,父母为了他们的安全,各自封印了他们的记忆和能力,然后分开生活。
所以灵力才会受阻,才会有诡异的血蔓,计都才会有畏寒之症,需要沸血来抵御,都是因为年限临近,封印开始不受控制的异动……
夏苔忽然想到她刚入逆流宗那年的某个夏夜,那个喊她‘宝贝’的声音,眼眶蓦地湿润……那个声音啊,竟已有十年不曾听见……
我们,一眨眼竟然已经分开了那么多年……
我,居然会,忘了你们……
夏苔下意识的坐起来,木楞地扫了一旁清华卓绝,身形修长的男子一眼,直直地走到屋角那面雕花银镜前,杏眼一眨不眨。
镜中女子红瞳妩媚,面色略有些苍白,却一样静静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