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灰》白墨苏

6、叙世（五）

　　叙世（五）
　　现场这边的调查取证工作都快结束了，东陵区派出所的刑警队副队齐建成才姗姗来迟，这个齐队长着一张弥勒脸，远远走过来，扑面而来的就是三分喜气。走到邬云华跟前，老齐一把抓住邬云华的手，道：“又麻烦你们跑一趟。”
　　邬云华一脸客气道：“齐对，您说这话就见外了，大家都是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邬云华指了指齐建成刚做完植发，还画着线的脑袋道：“齐队这是刚从省厅回来？”
　　齐建成一听这话，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戴帽子了，赶紧伸手，一旁的小警员也是机灵，摘下自己的帽子递给齐建成。
　　齐队把帽子戴上，才冲着邬云华道：“闺女给花的钱，非得让我去，我这儿说不去，还不退钱。请了俩月假，这才给批这一天，手术刚做一半，接着电话我就赶紧跑回来了。”
　　齐建成这次没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这事儿真是冤枉，但是邬云华却没抓着他这小辫子，应付笑道：“理解，都理解。”
　　两人这边正寒暄着，最初派出去走访的警员们已经回来，就像是季寻想的凶手把那么一大包尸体丢在城中村的十字路口，附近竟然没一个目击者。
　　比邬云华年长许多的齐队一听那话，没等邬云华发脾气，就先一步喝道：“问清楚了吗？”
　　东陵区派出所这些年轻人，都是这两年上来的，几个人看看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又看看邬云华，那眼神里写满了迟疑，不知道副局长这话是想让他们问清楚，还是想让他们没问清楚。
　　邬云华也是从下面起来，这里面的猫腻一眼就能看明白，他道：“齐队，虽然案子不小，但是也没必要发这么大脾气，案子发都发了，抓紧破了就行了。”
　　这个齐队全名齐建成，原本是主管经侦的，东陵区原刑警队副队长老冯受伤之后，他被临时提拔上来暂管刑侦，老齐在经济侦查方面有一手，但是在刑侦完全就是个睁眼瞎，他从省里赶回的时候，知道装尸体的是个黑色垃圾袋，立即就让下面人把全市出售那种垃圾袋的地方都检查一遍。邬云华知道这事儿的时候还在车上，就连跟他报告的常景都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全市排查垃圾袋？网购不香吗？”
　　但是这种事情，看破却不能说破，大家表面上还是得该打哈哈打哈哈，该客气客气。
　　听邬云华这么说，齐建成道：“我这儿不比市局，这帮小的，那是上赶着不走，打着倒退，不催不行。”
　　齐建成虽然比邬云华年长，但是级别没邬云华高，来了现场就跟着下面的人称呼他邬队，邬云华也是场面人，几次让老齐换个叫法，老齐都说上下关系在这儿摆着呢。刚没人也就算了，现在两人身边站了七八个半大的小伙子，邬云华当即道：“齐队，您再这么客气，我可生气了。我比您小了两轮呢，叫我小邬就行。”
　　“市局的就是市局的，咱们得按级别论。”
　　“什么级别不级别的，您进现场的时候，我还没上学呢。”
　　邬云华这么给面子，齐队也不能再不接着，当即就道：“小邬就算了，我就叫你一声邬老弟行吧。”
　　两人论资排辈完了，齐队凑到他跟前道：“依老弟看，这案子真是连环作案？三十年前那凶手不是都给抓着毙了吗？”
　　邬云华看着四周的环境道：“不好说，但是八成应该不是。”
　　老齐经济案出身，对数字格外敏感，他没在乎那八成的有把握，更在乎那两成的没把握，他道：“那剩下两成呢。”
　　“那就是不可抗力因素了，这案子突然牵扯上了三十年前的旧案，舆论被煽动的又如此高涨，您老警察了，肯定懂那种，案子查到最后，结果是想不到的结果，这案子可能到最后就这样。”
　　邬云华说的模棱两可，老齐的心口却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他还剩两年就要退休了，本来老冯出事儿，刑侦换他当一把手，他还小小庆幸了一下，想借着这机会在往上爬一级，可听邬云华这话，他爬一级估计是悬了，可能还得背口锅。
　　邬云华等着齐建成做心理建设，把案子交由市局主办的功夫，招手把跟着几个人一起去的万有良叫了过来。
　　“没目击者，监控呢？”
　　万有良是这两年被调到市局的，比起常景的咋咋呼呼，他是实干型，做什么都是稳扎稳打，不过跟着市局这些老油条待久了，也变得有点皮皮溜溜，他道：“基本是聋子耳朵摆设，尤其是村委会安装的那几个摄像头，坏了一年多了，中间修过两三次，还是老坏，后来也没见出事儿，也就没修。”
　　“私人家的呢？”
　　“我这边找了七八家开旅馆都是24小时开监控，已经让人把视频拷回去了，不过这几家距离案发地都有一定距离，不一定又有效线索。”
　　“有没有用，先拿回去吧，尽量还是找目击证人，毕竟监控是死的，人是活的。”
　　万有良点了点头，邬云华这才回头问齐队：“齐队，您还有什么吩咐？”
　　齐队听邬云华问自己的意见，还陷在一切皆空的失落情绪中的他，道：“没了没了。要么是能上到市局的人呢，做事儿就是严谨，你们再看看你们。”
　　齐队一边夸邬云华的人，一边还不忘踩自己人两脚，末了经过强烈的思想斗争，终于做了决定的他问邬云华：“老弟，这案子情况这么复杂，是不是往上转转。”
　　邬云华一听这话笑道：“这么大的案子，您舍得？这要真破了，还不得是个二等功？”
　　齐队也不是在政治上没野心，但是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走过来，他也明白，什么野心该有，什么不该有，要是按照邬云华说的出现那两成概率，案子破不了。别说二等功了，到时候再背个未结案件退休，这锅可就太大了。
　　“你也知道老冯不在，我这儿经验有限，所以能转上去还是转上去吧。你放心，需要什么，我这边全权配合。”
　　现在这事儿这么大，舆论都快掀翻了，案子肯定得转办，但是话不能邬云华来说，以免有抢功争先之嫌，所以老齐话音落下，邬云华道：“那可说好了，您可别到时候当甩手掌柜。”
　　“不能不能。”
　　邬云华又道：“刚提老冯，他怎么样了？”
　　老冯是东陵区的老刑警，三月前在街边吃烤串的时候，越看越觉得烤串那位眼熟，盯着对方看了几分钟，他确定那是全省通缉的一个A级逃犯。当时对方已经要下班了，人这要跑了再找时机抓不定要到什么时候了，老冯在对方要离开的时候，当机立断扑了上去，对方本身就是个亡命徒，被老冯抓着还是顽固抵抗，两人一路较劲到了马路边，看到一个重卡过来，被老冯抱住的那逃犯，知道自己被抓，也是意思，直接拖着老冯一起扑到车前面了，两人扑出的时候，距离司机不到十米，重卡车头本来就高，两人被卡车结结实实撞成重伤。邬云华知道这消息的时候正在省厅学习，后半程课他都没上，直接去了医院，万幸老冯保住一条命，不过全身多处骨折，好了基本也告别刑侦岗位了。这还不是让人最寒心的，最让人心凉的是，那逃犯比老冯伤的轻不说，有意识了坚持是老冯带着他扑的车。得亏当时有路过的群众拍小视频，把过程全都拍了下来，不然理都不知道跟谁说。
　　一提老冯，齐队也有些意难平道：“快出院了，不过腿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
　　邬云华也是过来人，道：“那么大的事故，能保住条命不错了。”
　　齐队道：“就这还一点都不消停呢，我来现场路上还给我打电话问案子情况呢。我要不是紧劝着，现在跟你站在一起讨论案子的就是他了。”
　　邬云华一听那话，道：“那还是转我这儿来吧，交接我让常景这边跟您对接。”
　　两人又寒暄几句，齐队叫来一个叫于连京的小警员，邬云华看着他就觉得他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正要问问齐队的时候，陈伟方打来电话，发帖的找着了、问邬云华要不要一块问问。
　　现场这边已经调查的差不多，只剩点收尾工作，他们再留也没什么意义，邬云华道：“行，估计半小时回去。”
　　邬云华挂了电话，跟齐队又寒暄了几句，无非就是之后调查的时候地区要协助市局，这案子以市局一己之力，是破不了的云云，大家说的都是场面上的片汤话，邬云华敢说，齐队也敢接着，彼此恭维到常景等人都有点恶心了才罢休。
　　邬云华把现场交给常景等人做收尾，就往车边走，走过去才想着来的时候副驾驶还有个人，他回头再看现场，仍旧被围的水泄不通的现场里面哪儿还有季寻的身影，就在邬云华有点慌要拿手机联系他时候，发现没他电话。邬云华正要转身再回现场找，就见季寻拿着一瓶水从超市里走了出来，看到邬云华，季寻这才走了过来。
　　“你去哪儿了？”
　　“你们队里的人刚让我留下收尾。我就去买了瓶水。”
　　“你这是躲过去了？”
　　季寻看了邬云华一眼坐进副驾驶之前道：“不，我只是决定我并不适合收尾。”
　　季寻那话，直接把邬云华给逗乐了，两人开车再去看现场的时候，季寻就看到，现场的外围站着一个背书包的小孩子，他皱了皱眉拿出手机查看日期，今天是周二，现在还不到十二点，学校应该还没放学，一个孩子为什么会背着书包出现在这里？
　　季寻的视线追着男孩的身影离开，邬云华刚要问他看什么呢，手机就响了，还是那首很老的情歌。
　　邬云华将车开到主路上，才把电话接通，在现场找不到师弟派遣的常景问季寻的去向，邬云华道：“跟我一块呢，有事儿吗？”
　　要是搁往常，常景早抱怨上了，但是因为对面是邬云华他屁都没放道：“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
　　“没事儿就少给我打电话。”
　　邬云华要把电话挂了，又想起点什么道：“还有，以后他的工作我安排。”
　　“啊……”
　　这回邬云华把电话挂了，电话那边在现场的常景看着手机和一边的万有良感慨：“新来的是邬队家亲戚？”
　　万有良表面铁憨憨，实则毒舌得很，他道：“他不说他九族之内都死绝了吗？”
　　常景看着自己的手机，道：“那太不正常了。”
　　“谁不正常。你不正常，还是邬队不正常？”
　　“我怎么会不正常，当然是邬队不正常，那新人也不正常，你什么时候见过他直接就把新人放进现场的。那个不是被他摧残了多少遍之后，才能进现场一探究竟的？你就说你是进市局多长时间，才第一次进现场？”
　　“半年，最少半年。”万有良想想觉得常景的话有道理，他道：“难不成真是他亲戚？”
　　现场这边，常景和万有良那脑洞都快开到太阳系了，而邬云华的车里，回程路上却没一点声音。
　　两人一路安安静静开到市局，邬云华要下车时候，坐在副驾驶的季寻才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邬云华去开车门的手微微一僵，他回头看着季寻，有点明知故问道：“知道什么？”
　　闷热的车厢里，空调光出声不工作，季寻扭头看向邬云华的时候，如冰雕玉琢一样冷漠的脸上，也冒出了几颗汗珠。
　　“我是谁？”
　　邬云华看着眼前的季寻，季寻的眼前还是如多年前一样犹如一汪潭水一样深，却少了当年那种逼人的杀气，他没藏着掖着，从兜里摸出了一盒烟，吸了一口道：“刚见时候吧。”
　　季寻在锱铢必较这点上，简直是刻在骨头里的他道：“是车祸现场？还是电梯门口？”
　　“车祸现场。”
　　“为什么把我当新人？”
　　明明是邬云华先给季寻扣上新人这顶帽子，可是到了坦白局，他却死皮赖脸道：“你也没否认啊。”
　　季寻决定复职之前，对市局现有这些人都做过基本的了解，帮他做这些了解的顾意，介绍到邬云华的时候，想了半天道：“没什么合适的形容词，楞要形容的话，痞子吧。”
　　原本季寻还觉得那两字多少有些刻薄，可是亲眼见到邬云华之后，才觉得再没比那两字更适合他的了。
　　窗外阳光正盛，车厢里，随着邬云华的吞吐，两人之间隔了一层薄薄的烟雾，就在邬云华等着对方说些什么的时候，就见一只白净的手递向他道：“重新认识一下吧。”
　　邬云华看着眼前那只手，突然有些恍惚和紧张，在自己变得更紧张之前，邬云华握住了季寻的手，季寻的手很冷，指节纤细，十指相触碰的瞬间，邬云华还以为自己握在了一块冰上，然而对面那块冰显得比邬云华淡定多了，他道：“季寻。”
　　“邬……邬云华。”
　　十年之后，两人再见，一个记了十年，一个确当是初见。

作者有话说

　　邬云华：我还能说什么呢。
季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