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灰》白墨苏

7、叙世（六）

　　彼时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已经摊牌的两个人都没要回去的意思，邬云华道：“这案子。你怎么看？”
　　“应该不是连环杀人案。但是和之前的老案有关系。”
　　“怎么说？”
　　季寻重新活过来之后，已经不像当年能从细枝末节就可以将整个案子还原一个大概，但是基本的直觉还是在的，他道：“直觉。”
　　季寻说出直觉两个字，邬云华直接就笑了，他抬起头看向季寻，道：“直觉？要是不想聊就说不想聊的，没必要拿直觉来敷衍我，如果不想聊这案子，聊聊你那案子怎么样？”
　　邬云华的本意也不是聊南门市场的案子，所以季寻说是直觉，正好给了他一个机会，邬云华没等季寻回答，故意一样道：“没窥探你隐私的意思啊，就是闲聊。毕竟你这案子是我来江安办的第一个案子，本来想着是来建功立业的，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一个绑架案查的不明不白的。”
　　什么话都让邬云华说了，季寻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他道：“你都查出什么来了？”
　　季寻把问题丢了回来，邬云华从烟盒里又拿出了一支烟，正想点燃，就见季寻将一侧的车窗打开一个缝隙，他将烟塞回烟盒道：“都是些鸡零狗碎的，要是真查出点什么来，就不在这儿问你了。”
　　“我失忆的事儿你不知道吗？”
　　邬云华一听这话，直接笑了，他道：“别闹，失忆？那都是电视里演的，再说了，咱们做警察的，忘了什么，还能忘了案子。”
　　邬云华说是这么说，其实他早就私下查过季寻失忆这事儿的真假，他原本是想看季寻的诊疗记录，但是季寻的事儿背后牵扯太多的人和事情，而且还有顾意当着，所有档案都加密封存，他根本碰不到。最后邬云华干脆直接找了季寻的主治大夫，档案再秘密，总也得是人写的。是人就有弱点，邬云华找到那大夫的最初，大夫什么都不说。邬云华让陈伟方调查了一下这大夫，就给他列了两条违法的记录，大夫就遭不住了，直接说出季寻的失忆是因为创伤性应激障碍，自体意识主动逃避他不想面对的问题，邬云华对那些专业术语不感冒，直接就问大夫，能不能恢复，那大夫也很明白，当时就跟邬云华说，这种障碍可逆，也不可逆，完全取决于失忆者本身，是否想要想起来。大多数人因为所经历的事情太痛苦，会一直选择遗忘，最后选择遗忘，就变成了真的遗忘。当然也有小部分人，压根就没忘，但是凭借着强大的心理素质，把真的藏在了假的后面，至于他到底忘没忘，只有他自己明白。
　　邬云华一直觉得季寻是第二种人，但是季寻重新归队之后，邬云华又觉得他是第一种感觉，所以他突然有点摸不透眼前这人了，到底他是真的什么都忘了，还是纯属演技太好。
　　车里半天没再有声音，季寻突然问邬云华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
　　“不是查过我一年吗？在你的调查里，我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嘴边没烟的邬云华突然觉得心底有些空，他拿了一支烟却没点，送到嘴边叼着，道：“怎么说呢？对下属不错，跟上级关系也很好，无论局里有什么事儿，都能一碗水端平，但是在案子上却没这么宽容大度，说锱铢必较都是轻的。办案子的时候一直都是冷着脸，等着案子办完，又变成了那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从警十多年，有过四年的卧底经验，这只是档案里面写的，实际情况可能更长。”说到这里邬云华瞟了季寻一眼，季寻却没反应，他又道：“当警察这些年基本没干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没收受过贿赂，也没徇私枉法，就连亲戚都没有安插一个到人民公安的大部队里，不过你好像也没亲戚，硬要说不守规矩的地方，就是两次扣押嫌犯的枪支，出事儿之前，有六枚经你手的子弹下落不明，虽然这不合规矩，但是作为你这样的警察，也正常。”
　　邬云华的话勉强能拼出季寻的前半生，就像他结尾说到的一样，正常，但是对发生在季寻身上的案子来说，他越是正常，这案子越不正常，因为那起案子的凶手当着他的面杀了那女警员一家，在明明可以杀了他的情况下，却选择留了他一命。仅凭这一点，就可以证明，无论是好是坏，他和凶手之间必然有所联系。
　　就像是能同步邬云华的思想一样，在邬云华话音落下的同时，季寻道：“那你觉得为什么明明可以杀了我，那人却要留下我。”
　　邬云华叼着那只烟，手则不断开开合合玩着指尖打火机，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唇边的烟点燃。
　　“两种可能。”
　　“哪两种？”
　　“要么他必须留下你，要么他知道，对你来说生不如死才是折磨。至于对方到底出于那种目的，你应该比我清楚。”
　　生不如死，听着邬云华念出那四个字的季寻，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可不就是生不如死吗？四年，他就好像被关在了一座意识的牢笼里，被困了整整四年，而这四年始终有一个声音徘徊在他耳边徘徊，他为他念书，讲故事，试图用这种方式唤醒他，而他对那声音最后的印象，是在半年前一个落雨的午后。那天江安下了雨，那人带着雨水气和青草香而来，那天他所念的照旧是那本《局外人》，那是大结局的最后一章，季寻本以为新一次的读书即将开始，然而，那个除了读书，从未和他说过别的话的人，却在那个落雨的午后凑到了他耳边，他温热的气息刺激着季寻的耳廓，他略带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在他耳边与他说着：“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了，因为你该醒了。”
　　在季寻自己、权威医生，时刻关注着他状况的顾意都不确定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的时候，那个男人却仿佛先知一般早早地预料到了一切。而他也真的是在那人离开的夜里醒了过来，清空所有之前的记忆，只留下这四年来那个为他念书的声音醒了过来，而醒来至今已经过去半年时间，他却再也没听过那个声音。他更不知道那四年来犹如梦魇一般存在的人，是否真实存在。
　　季寻沉默许久，反问邬云华：“你相信我忘了吗？”
　　季寻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正看着邬云华，他的眼神很干净，而且毫无遮掩，犹如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如果是旁人这么看邬云华，他多少都会被打动，但是对季寻的时候，他却没有。因为他太了解季寻这样的人，他们是跟着顾意出来的，这世上最好的戏子，怕是也没有他们那样的演技，不然他凭什么能从那个没有硝烟却充满危机的战场全身而退。
　　那天，车厢里只有季寻和邬云华两个人，邬云华说什么，也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可是他还是凑到季寻耳边，声音半带戏谑般道：“我相不相信不重要，你是不是真忘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想不想想起来。再跟你说一遍，我从不相信失忆这一套，所谓的失忆，不过是把自己不想记得的东西藏起来。季寻，你记住了，这世上但凡是藏起来的东西，都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邬云华说完，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了，他松开季寻，下了车。随着车门打开，一股清风吹进车厢，风吹散了车内的烟气，也吹散了季寻心底的燥热，他看似还像一具冰雕一般，面上不怒不喜，整个人冷静得像是假人一样。季寻却感觉到，他的手心，早已发出一层细碎的汗珠。而在车外的邬云华，看似掌控全局，一派风轻云淡的样子，然而他自己却明白，他塞到口袋里的手，已经抖成了什么样子。
　　那日，直至邬云华和季寻两个人都冷静下来，两人才一起回了刑警队。邬云华回去之后，直接去找陈伟方见在网上乱发帖子的人，而季寻则直接去了张敬斋办公室。老张中午就知道季寻是跟着邬云华走了，如果季寻是跟别人走的，他还不担心，偏偏是让邬云华给带走的，他这心悬了一下午，看到季寻囫囵着回来了，这才放了心，然而他那心还没落在肚子里，季寻一番话，让他这心又悬了起来。
　　市局副局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前，张敬斋抱着罐头瓶改成的茶水杯，沉吟许久，才对着季寻道：“先不公布你的身份？”
　　季寻点了点头，张敬斋又道：“那你以什么身份回来？还是你的意思是先不回来了。”
　　“回来，可以的话，以新人的身份。”
　　老张一听这话瞪大眼睛：“新人，谁？你？在江安市局你呆的时间比我都长？说你是新人？谁信？”
　　“我和邬云华去了现场，目前还没人认出来。如果您要说我是新人的话，一定有人相信的。”
　　季寻这话，张敬斋没有反驳，毕竟季寻重新醒过来，他第一次去见他的时候，就觉得这人不知道哪儿不一样了，明明人是那个人，却总给人一种陌生的，好像不是他本人的感觉。可是即便是这样，张敬斋也不打算答应季寻的这个要求，他道：“这事儿顾意知道吗？”
　　“这是我的事情，没必要让他来做决定。”
　　张敬斋一听这话突然有些火大，却隐忍着没发道：“之前聊你复职的事情，你没提要以新人的身份回来，这去了趟现场就改了主意？是因为邬云华？”
　　季寻因为张敬斋提到邬云华，抬起头，这一次他身体微微前倾，露出了半张脸，照旧是淡漠的没有一丝表情的样子。
　　张敬斋有时候都觉得，重新活过来的季寻，不是个人，就是个提前木偶，而后面操纵着他这根线的正是顾意，可是这一天同一间办公室里，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张敬斋又觉得这木偶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活了过来，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想要自己左右自己的人生了。
　　“这是我的决定，和任何人都没关系。无论是邬云华，还是顾意。”
　　老张听着季寻那话，仿佛找到了点当年季寻和他抬杠时的感觉，正因为了解季寻，所以他知道，这人一旦决定什么事情，一定是不死不休的。
　　张敬斋想明白这点，抬手指着季寻道：“你啊你，就给我添乱吧，这事儿我能暂时答应你，但是你身份特殊，最后的决定还是上面下。局里这边我会先打招呼的，你先暂时以新任的身份入职。”
　　“好。”
　　季寻答应了，以为这事儿就完了，没想到张敬斋拿起电话把邬云华给叫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