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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北线之 寒玉像议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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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无际的戈壁荒原。天顶是一轮橘红色的圆日,地上是一座象牙白色的圆顶厚毛帐篷。
元琅、柳恒互相看看,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梦鸷牙帐的营地。
在突骑施一族的领地中,大大小小几十个牙帐,梦鸷不是规模最大的,却是战斗力最强的。元琅他们打过的最艰难、最奇险的战斗中,一多半的对手都是梦鸷,几日前的响水河阻击战也是如此。事实上,这几年鏖战下来,突骑施全境已有不少牙帐唯梦鸷的马首是瞻,更有许多被击破后干脆投入了他们帐下,使梦鸷非但没被连年征战削弱实力,反在逐年增强。如今大约有两万兵力。
梦鸷的族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子,汉文名字叫作凌露江,曾是当年安西大将军的养女。此人熟谙兵法,久习诗书,少年时还曾在昆仑山上带发修行,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也是梦鸷的灵魂。
殷夕菱掏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刀刃上映出她的双眼。那刻意涂抹的艳妆,也盖不住眸中丝丝的忧虑。可她不能表露丝毫的畏怯,她身后还有九个正当妙龄的小姐妹,她们全凭她的镇静在坚持着。
当元琅一行到达梦鸷的主营时,迎接他们的是一排排手执刀斧的黑甲卫士。军号吹响的是西域边民传统的迎客调,可喜庆的乐音敲打在冰冷的铁甲上,只换来死寂低沉的回音。元琅轻叹,他们不远万里从中原打到别人家门口,说什么也不是值得欢迎的贵客。
虽是如此,凌露江待客的阵仗仍然无可挑剔。宽敞的主帐内,陈设简朴而庄重,部落里的亲贵、主将们都已恭候多时。她本人坐在宽大的主帅席上,高贵得像个女战神。身边一圈亲信卫士,个个都像竖立的长枪般挺拔。
殷夕菱有一种置身梦境的感觉。没想到,与他们周旋四年的死敌凌露江,竟然是她——那舒展的柳叶细眉,刀削般的瓜子脸,还有那双眼睛,灵气逼人却也寒气透骨——错不了的,虽然眼前的容颜已有了岁月的斑驳,三千青丝也堆满白雪,但毫无疑问,眼前的梦鸷牙帐女君长,就是青云山白猿峰冰窟中的那一尊寒玉雕像!那个出现在云家祖墓中的神秘女人,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没容殷夕菱多想,舞女们便一起怀着身为礼物的自觉匍匐在地。可头顶只传来一个寒玉般的声音:“露江谢过公主。公主从京中远道而来,已携一万铁骑作为厚礼,又在我家居留数年,这份情意已自不薄,又何需客气。两位使者,请上座。”如此不怒自威而又滴水不漏,殷夕菱不禁又抖了一抖。
与此同时,作为公主麾下威名赫赫的亲卫队长,元琅承受了所有西域勇士的目光,有钦佩,也有憎恶。可他的心思,却一丝不拉地全落在凌露江身后的一名年轻勇士身上。
陆环。他的骨肉兄弟,这世上他最信任的人。四年前元琅奉命入伍,陆环留守宫中,他们之间渐渐音讯稀少。没想到,再相见,竟是以“敌人”的身份。
陆环身披灰色狼袍,光袒着左半边身子,脸上还涂着奇怪的油彩,看上去和一般的梦鸷武士毫无区别,所以殷夕菱和柳恒一时都没认出他来。可是元琅知道,那就是他的兄弟,他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的兄弟。
来之前元琅已从公主那里获悉,凌露江身边有一个探子,埋伏了好几年了。几年来他按兵不动,只在关键时刻用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干扰凌露江的判断,使公主府军几次化险为夷。可是,元琅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人竟是陆环,也是今天这个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陆环却并没有多看元琅。他早知他会来,而且正如他无数次想象的那样,元琅还是那么骄傲、洒脱、慵懒,却又蓄势待发。四年前云居雁夜闯宫禁,使追贼不力的陆环承受了所有的龙颜之怒,最后便被派到了这场有去无回的任务中。
四年了,他知道,他永远做不成大哥元琅身后那沉默而忠厚的钢刀了……但他还是欣慰的,这场筹备数年的盛大演出,可以由元琅亲眼见证。
凌露江款待来使的豪宴过半,气氛酣畅而祥和,刀光剑影一时都被忘在了九霄云外。随着柳恒谦恭的敬辞和几声击掌,殷夕菱便带着妩媚而羞怯的笑容站起身来,霓裳飘飘,舞进了几十双贪婪而狂热的目光当中。
一转身,是凌露江深邃的目光;一腾跃,是柳恒滴水不漏的笑容;一展袖,是元琅面前的又一碗闷酒;一抬腿,是四下里一片粗重的呼吸。舞姿曼妙中,她知道,战斗已经打响。她带来了朝廷的怀柔与善意,就看对方是否愿意顺水推舟。如果是的话,乐舞一停,她和她的伙伴就会被分到座中梦鸷将领的大帐之中……
可那满身寒霜的女子却丝毫不为所动:“中原繁华胜景,尽在此舞之中。可梦鸷武士生于荒山旷野,与虫狼虎豹为伍,这等繁华,我们消受不起。公主好意,露江代将士们心领了。”
凌露江此言一出,刚才满场的春意顿时退回冰点。殷夕菱感觉得到,那些男人们强咽着口水,却无人敢对凌露江稍有怨言。
殷夕菱悄悄瞥了元琅一眼,发现他的面上竟有一丝难以觉察的轻松。她心头微喜,转脸却跪下身来,对凌露江垂泪道:“求君长可怜,我们姐妹是公主送给君长的心意,如君长不收,必是嫌我们礼薄。回去之后,公主怪罪下来,只怕无人得有葬身之地……”
凌露江略一沉吟,淡淡道:“既是如此,今夜你一个人来我帐中,做我的侍女。如此公主的心意也到了,便不能再行怪罪。如何?”
殷夕菱头皮发麻,想不到凌露江果然胆识超群——她明知我身负武功,也不信那两滴便宜眼泪,却敢让我进她军帐。
也罢,这样棋就更好下了。
于是殷夕菱谢恩退下,临出帐前,她最后一抬眼,下一个预备登场的柳恒已经站起身来了,同时进帐的还有那十盒金灿灿的珠宝。
柳恒是此次和谈的使者,只见他手持公主符节,一番慷慨陈词:
“……我军与贵部鏖战数年,两国之民,同陷水火。如能化干戈为玉帛,方是顺天应人之善举。据我所知,君长的梦鸷一族在突骑施中血统偏远,领地也与汉家接壤,两国人民来往之密,实非其他牙帐可比。即使是在战乱之中,梦鸷之民也没有一日断了与内地的交通来往。既是如此,君长何苦充当突骑施大牙帐王的马前之卒,使勇士的鲜血和人民的眼泪白白流淌?君长如能接受公主的和谈之议,退出争战,与我汉庭交好,公主必上书圣上,不但要封君长为王、厚赏无数,更重要的,将请圣上下旨,保梦鸷军民世代安宁,永不受这战乱之苦……”
柳恒的提议听来确实诱人。的确,梦鸷在突骑施的王族谱系中是微不足道的一支,他们世代与汉人杂居,民风也淳朴敦厚,绝不是好战嗜血的人群。加之人口不多,甚为贫弱,经常被其他民族的人欺压。只是在凌露江接领君长之位后,励精图治三十余年,才将梦鸷打造成一支响当当的边关铁骑,成为这次西域战场的前锋主力。但若有机会能平安地度过战祸,谁又能无动于衷呢?
于是柳恒舌灿莲花,侃侃而谈:从梦鸷一族与安西大将军的交往,到突骑施王族待梦鸷人的不公,再到和谈之后的通商、通婚能给梦鸷带来的种种便利……巨细靡遗,娓娓动人。
凌露江听他说完,慢慢放下酒爵,居高临下望着柳恒殷切的脸,半晌才开口道:
“使者所言不错,天底下没有人喜欢无谓的战争。可是露江风霜半生,只看明白一件事,依靠赐予得来的和平,终究不能长久。
众人皆知,露江幼年因部落内乱而与家人失散,是前代安西大将军凌子思收我为养女。养父母自幼教我以诗书之礼,盼我做个娴雅贞静的汉家小姐。后来因我命里有几分仙缘,又送我上昆仑山修行。从此露江逍遥尘世之外,几乎忘了自己族人在戈壁滩上过的是什么日子。
直到昆仑真武门修仙成魔,势力大炽,常常下山将我们族人成群地捉为奴隶,还侵占我们的家园,捕捉我们敬奉的灵兽,用梦鸷人的身体炼丹……梦鸷也曾向当地官府告状,可官府对如此暴行根本置之不理。露江又回将军府求援,可是真武门在朝廷亲贵中也有不少秘密信徒,将军刚一举兵,便被参了一本,不久便被降职内调。露江这才回到族人中来,从我战死的君父和哥哥们手中接过大位,整顿疲敝不堪的族人,背水一战,终于将那群邪魔从我们的家园里赶了出去。
使者,露江喜欢安宁,在昆仑山修仙的几年是我平生最快活的日子。我的族人也喜欢安宁,愿意守着家园过安生日子。可是,我们不愿安安稳稳地做人奴隶。
今汉家铁骑横扫西域,贵上所想征服的不仅仅是突骑施一国,周边的大食、羌、薛延陀等国,均在扫平之列。我梦鸷本自孤弱,请问使者大人,如果突骑施和周边诸国皆灭,梦鸷在覆巢之下,可得为完卵乎?如不精诚团结,一力血战,那么连一个区区的邪教都可以将我族灭,何况堂堂汉家上国?
我梦鸷人所要的安宁,必是自己一刀一剑打下来的,而不是别人的施舍!”